“你若真心喜欢,师兄以后再送就是了。”
魏溪迟疑地抬头。
苏晋之又道:“再说,我不是一直在你身边么?”
“……”
“只选一样,把其余都丢了吧。”
魏溪很艰难地抿了抿嘴:“好。”
他在一堆玩具中间挑来拣去,最后选中一把木剑,珍而重之地揣在怀里。
其余的东西也没有随地扔,而是在地上刨了个坑,把它们都用树叶包了,认真埋在土里。
仿佛他没有丢弃它们,而是一有空,便要回来取回它们的。苏晋之知道他的性子,由得他去。这孩子从小就念旧,穿得再破再烂的衣裳,也从来舍不得扔,自己养的小鸡死了,也要亲手垒个坟堆,葬在后院。
这些年来给他捡回家的受伤小动物有不少,有许多救活的,就养着,救不活的,就埋了。药庐的后院排满了不少大大小小的土包,不知情的人,还当是这家大夫医术差劲,专门医死小东西呢。
两人如此这般一番耽搁,再启程时,天色已经不早。
他们这下轻装简行,脚程比先前总算稍快一些,到得山下,天刚擦黑。
四下一望,只有山径西首还有灯光,这户人家看来眼熟,魏溪记得,那是常来药庐看痛痹的樵夫老陆头家。
苏魏二人心道夜路难行,须得寻瓦遮头,于是上前叩门。老陆头见到治病的大恩公苏晋之,忙不迭将两人迎了进去。二人推说采药误了时辰,这才逗留至此。老路头也不疑有他,招呼来老伴儿就是热菜热饭地殷勤伺候。
他们跑了一天,正是饿得饥肠辘辘,得了老陆头一家的热情招待也没有推辞。老陆头直说承蒙二人多年照顾,无以为报,吩咐儿子去后院里搬了一坛子陈酿,坚持要给二人敬酒。
魏溪头一次背井离乡,心中正感郁闷,接过酒杯,便要仰面灌下。从前他在药庐中,也曾尝过师兄亲手酿的药酒,这陈酿闻着酒香四溢,想来确是好物。
“等等。”苏晋之却忽的伸手拦他。
他这一拦,魏溪固然停了,桌子对面,正在夹菜的老陆儿子也停了。
苏晋之淡淡一笑,从魏溪手上接过酒杯,道:“师弟近日有伤,酒气活血,不利调养,我代他,请。”
说罢,他一饮而尽。
老陆儿子见他领情,哈哈笑着放下筷子,热情地添杯换盏,又敬了他几杯。
苏晋之未有推拒,凡是敬酒,尽皆应下。
席间言谈热络,老陆头喝到面红耳赤,他儿子也面色微醺。酒足饭饱之后,苏晋之再起身,脚步已有些虚浮了。魏溪搀着他到新整理出来的厢房,只脱了鞋,二人就合衣上床。
吹了灯,魏溪忧心苏晋之醉酒不适,一直也不敢阖眼,静静卧在他身边,两只大眼睛如闪闪明灯,死死盯住师兄的脸。
他心道师兄不是从不喝酒,怎的今天如此海量,喝醉了大睡,还不打呼噜。
“是不是想问我为何喝酒?”
苏晋之忽然开口,口齿清晰,绝无醉酒之态。
“咦,师兄你没醉?”
“我说过,下了山,便与山上不同了。”
苏晋之语调清醒,双目已然睁开,在皎皎月色之中撑坐了起来。
“嗯,可是这老陆头,不是常来咱们药庐么?他儿子,我也见过几次的,都是熟人了。不然咱们这么冒失地敲门,谁还会这样好心招待呀?”
“你是不是觉得,他家的酒很醇?”
魏溪想了想,觉得没喝到有点可惜,舔了舔嘴唇,问:“好喝吗?”
苏晋之不答,却道:“那是武陵村的杏花酒。”
“杏花酒是什么?”
“……是一家天下闻名的酒坊所酿的天下闻名的酒。”
传说能飘香十里,从十年前起,江湖中便多有少年豪杰争相一品。
对酒当歌,举杯邀月,本是人生乐事。若有一知己共饮,更是天涯此时,再无遗憾。
魏溪却心感大奇,也跟着坐起来:“师兄喝过?”
苏晋之微微失神:“很久以前。”
“哦。”魏溪略略失落。
他还道师兄滴酒不沾,却原来喝过这么好的酒,但从来不说。
苏晋之收回神色:“可惜这酒味道不对。”
“放坏了?”
“下药了。”
魏溪一声惊呼,他可没有苏晋之那样沉着,当下伸手,上上下下地摸着师兄身子,急着探查他安危。
“无碍。那酒刚才他自己也喝了,若是剧毒,即便有解药也颇为伤身,想来应该不是。我看,多半是软骨散罢了。”说着,他自嘲似的笑了声,“但我这身手,服不服用软骨散,又有什么区别呢?”
魏溪忿忿:“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或为名利,或为钱财,或为身家性命。要问苦衷,每个人都会有苦衷的。”
苏晋之冷冷一笑。
“一定是谢家庄的人!是他们搜到了这里,人手不够,没法留下来等咱们,于是留下坛酒,叫老陆头见人来,就困住咱们!”魏溪握拳在腿上一捶,“好卑鄙!”
苏晋之静静道:“谢家庄如此费心,想来是把丢东西的罪名,也安到了你的头上。”
“是什么东西这么要紧?追杀一批老弱妇孺还不甘心,连路见不平的都要一网打尽?又不是挖了祖坟,何必这样咄咄逼人,把人往死路上赶?”
苏晋之听他一言,倒是想起了些什么:“兴许,真是什么祖传的宝贝。”
魏溪闻言,也好奇起来:“怎么说?”
苏晋之的药庐虽在深山,但他医术高明,南来北往慕名而来的人不少。人多嘴杂,从他们口中,或多或少也听说过谢萧两家的恩怨。
传闻这两家同出一脉,都是开国功臣萧元晖萧侯爷的后人,几代之后,族中谢萧二支生了嫌隙,故而分家,两家各持一样先祖传下的宝物,均以此自命正统。
不知这次谢家庄被偷的,是不是就是这一样宝物。而萧家堡明明有一样的东西,又为何如此贪心,要再去偷对方的宝贝。
魏溪听了苏晋之所说以上传言,也分辨不清其中的头绪。何况他就是知道了,这些外人的恩恩怨怨,也根本不在他的关心范围。
眼下,他只着急师兄的身体,两人自身的安排,当下扶了扶苏晋之,问道:“师兄,我们现在就跑,还来得及么?”
“来得及。”苏晋之点头一笑。
“我背你?”
“不用。”苏晋之难得露出一抹恶作剧的得意,悄声道,“你扶我慢行就好,刚才趁他不注意,我也在他饭碗里下了些东西。这会儿他就是想追,也追不了咱们。”
这样的神色魏溪以往甚少看到,当下好奇:“师兄你加了什么?”
“巴豆粉。”
“哦……你好狠。”
巴豆不是毒,只是一味泻药。老陆儿子用心不良,然而毕竟也没伤他们性命。如此小惩大诫,也算是一点教训。
“以牙还牙。”苏晋之淡道。
“果然还是师兄想得周到。”魏溪嘻嘻一笑。
“这些恶毒的小把戏,也就是你会夸周到。”苏晋之在魏溪手背上拍了拍,“事不宜迟,这里向西一里有汪泉水,待我灌些清水入肚,软骨散就能解开。”
魏溪点头,扶着苏晋之坐好,亲自为他穿好鞋袜。二人搀扶而行,不多时来到西边泉下。
又是魏溪亲自掬水,亲自喂他。苏晋之看看月光下少年人的脸庞,心中颇有感慨,但这次并未推拒,就着他手,将水喝干了。
夜色朗朗,月明星稀,群山的轮廓被勾勒出一道深沉的影子。苏晋之感觉四肢酸软稍解,抬头看天,仿佛在凝视那亘古不变的月色,亦像在遥远远隔重山的家园。
“师兄,你舍不得吗?”魏溪看他神色,不禁问道。
苏晋之摇摇头。
“下山真的有这么可怕?”
苏晋之依然摇摇头,抬起手,拨了拨他的额发。
那张脸干净得纤尘不染,眼中落满星光,仿佛对什么都好奇,也对什么都不怕。少年人总是这样,困在山上久了,便想下山历练,而在山下吃了苦,又想躲回山上避险。
总是喜欢行自己不知道的路,见没见过的人,喝没喝过的酒,打没打过的架。
仿佛天地之大,处处是家,生而有尽,志远无涯。
在与魏溪差不多年岁时,苏晋之也有过如斯眼光,因而他明白,山下的世界,是何其诱惑,难以阻挡。
而今的他,只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太太平平,就是一世。
这句话他常常放在口边,但今日想来,却不幸,要向相反的方向去了。
“师兄,江湖,到底是怎么样的?”
☆、不平
“江湖?”苏晋之看看魏溪,笑,“我又没去过,怎么知道?”
“你不是医过很多人吗,总有一两个去过吧?”
他问得一脸认真,看来真是好奇得紧。
分明两个人是在逃命,听他的口气,却像是要去历险。
苏晋之不忍心拂他的意,只好道:“唔,也有那么一两个,提到过一些事。”
“那你也跟我说说嘛!”
“边走边讲。”
于是魏溪将他扶起,两人一步一停,相携慢慢走出山去。
“江湖,就是有许多练武之人混迹的地方,比如之前我们所见的片甲不留穆连钩,便是其一。”
“那家伙一看就不像好人。”魏溪撇嘴。
“他的确不是好人。十多年前杀人放火,官府还出过悬赏的通缉令。不知怎么,到今天竟然能大摇大摆地招摇过市,居然还没有捕快缉拿他。”
“是不是那谢家庄的人买通了官府?”
苏晋之摇摇头:“不得而知。世上离奇事多了,白能变黑,黑能变白,本来也不稀奇。”
“嗯,师兄你接着说。江湖上除了坏人,还有什么?”
“还有?还有名门大派,比如少林,比如武当,还有华山、雁荡、烟霞等等。这些在武林中有上百年根基的门派,是通常人们所称的名门。这些门派的子弟遍布天下、恩泽广被,深受武林人士敬仰,就是在寻常百姓中间,也是声名赫赫、威声斐然的。”
“烟霞?好美的名字。”
苏晋之点头,二人半夜出逃,又行了一阵,正是天际曙光初露,暮色将开的时候。头顶黑沉沉的墨色如同化水晕开,底下点点青白色渐渐浮起。天的尽头似有红霞渗入,朦朦胧胧的,太阳即将升起。
“烟霞派在东海一座烟霞岛上,那里可观日出紫烟、夕落红云,每日只是待在岛上,就能见到天际流云朝夕变幻,海上云霞漫天蔽日……”
苏晋之说着,微微抬眼,目光之中,仿佛映入绚烂彩霞,变幻莫测,如光耀琉璃。
“那真比我们九雁山还美!”
“景致美丽固然好,可也要懂得欣赏才有趣味。要是身在美景中,每天想着的都是蝇营狗苟之事,那就是活在蓬莱仙境,也是枉然。”
魏溪诧异:“难道那烟霞岛上的人,不喜欢这样的美景么?”
“天下门派,无不是以武艺高低、门第规模排资论辈,若是一天到晚耽溺美景,还不如去建个诗会、组个戏班,又创什么江湖门派呢?所以那烟霞派不满足于眼前苟且,执着于光大门派发扬武学,从道理上来说,也是没有错的。”
“但是?”魏溪听出他未竟的话里似还藏着什么。
“但是,凡事皆有度,任何事过分执着,到后来就会走向歧路。烟霞派也是有上百年根基的门派,门? Ю稀⒐婢乩希胶罄茨衙饣岜涞糜馗┗Q滔寂烧庖淮恼泼乓恍闹卣裆谑昵坝谖淞稚瞎憬崦擞眩质橇掀渌莱图槌瘢质撬拇φ虐裾邢湍墒俊6潭淌曛校菇霭倌甓嘉醋惆偃说暮5汉牛┏渲潦斯婺#醚滔寂傻拿执佣V跻恢贝锏侥奔亍!?br /> 魏溪听他口气嘲讽,很是不解。
他虽没有涉足武林,可那些茶馆酒肆里的说书段子偶尔还是听过的,也知道在这江湖之中,凡是豪侠之士无不以光耀门楣为荣。招贤纳士、将有本事的人聚拢到一处共谋大计,本该是对武林大有益处的事,怎么到了师兄的嘴里,好像怎么听都怎么不对味呢?
于是他问:“这不是好事一桩吗?”
“一开始的确是好事。”苏晋之点头,“可是世上坏人就那么些,这样声势浩大地去扫荡,不消个三五年,大奸大恶之徒便除得一干二净。而这烟霞派统帅之下的正道联盟刚刚尝到大杀四方的胜利滋味,又岂肯轻易放下屠刀。于是,他们也顾不得理会剩下的恶人是否重罪当诛,凡是见到有人行差踏错,便要祭出联盟的旗子来,对其大作一番惩戒。不仅如此,这些结了盟的门派以正道自居,动不动就将武林中无门无派的游侠散人打成异端,对他们排挤打压,党同伐异。如此拉帮结伙,早就失去了联盟原本的宗旨。且烟霞派一味扩张,起初还能招到些正直之士,到后来却多是慕名前来的钻营之辈。好好一个百年老店的名声,就给这伙来历不明的人给败坏了。”
一代武林名门,在短短数年前迅速繁盛,又极速腐坏,盛衰兴亡似在一夕之间,不是不叫人唏嘘的。
苏晋之说到烟霞派被败坏了名声,神情也很是落寞。虽然他口中并没有一字惋惜,但魏溪看得出来,他的嘲讽之中,一多半仍是感慨。
“师兄,师兄?”
苏晋之被他一叫,才回过神来:“什么事?”
“前头好像有个镇子。”
苏晋之应声一望,果然,山路不远处,已隐隐看得见屋檐。
天光比之前更亮了一点。鸟叫、虫鸣,所有的声响都一一在耳边复苏。大地像打了个呵欠,慵懒地醒来。然后,那新奇的大千世界冲他们张开了臂膀。
魏溪走到山路尽头,但见早晨的市集已经陆续摆开了。那些红的绿的大小摊档,高的、矮的各色人等,也正展开了笑脸迎接新的一天。
不论江湖在他人眼中是什么样,在此刻的魏溪眼中,它无疑就像那东海上的明珠烟霞岛一样,神秘美丽,叫人心驰神往。
这山北麓的上安县城距他们半山的药庐路途漫长,论繁华热闹,远胜南麓的南林县。谢家庄的势力雄踞南端,两人既入此境,便不用如先前那般担惊受怕。毕竟县城里有父母官镇守,就是无法无天的绿林,进了市镇也要有所收敛。
苏晋之已有整整十年未曾下山,他虽不心系凡尘,不像魏溪这样看什么都新鲜,但眼见这暌违十年的市井诸象,也很有一番感慨。
仿佛躲进山中睡了一个大觉,再醒来时,眼前依稀还是闭眼前的模样。
苏晋之腿脚恢复,负手走在魏溪身后,微笑着看他拿起这样那样的新奇玩意儿放在手中端详,不插嘴也不打断,像带着孩子逛街,满眼宠溺与放任。
直到魏溪拿起个香喷喷的酥果,他才板起脸孔说了声:“你有伤,吃不得。”
魏溪回头看他一眼,依依不舍地把小吃放下。
苏晋之见状,摇摇头,低头摸出了钱袋,掏出铜板付给小贩,接过那油炸的酥果掰了一半,放到师弟手上:“一点点。”
魏溪脸上立即雨霁天青,捧着酥果吃得津津有味,入口仿佛甜如蜜糖,脸上都要开出朵花儿来。
二人溜溜达达地经过一间面馆,魏溪闻见大锅里熬煮的面汤鲜香四溢,咂巴了两下嘴,苏晋之莞尔一笑,便携他入店。
他们赶了一夜的路,正是饥肠辘辘。店里食客不多,人手一碗牛肉面,香得魏溪几乎迈不动腿。
二人进门时路过一桌,魏溪惊奇地“咦”了一声。只见那桌围了四个和尚,每人跟前也是一碗牛肉面。汤碗中肉块货真价实,而他们嚼得奔放恣意,半点也没有出家人的矜持。
“勿看。”苏晋之在他耳边低语,牵着魏溪就到角落一桌坐下。
那吃肉的和尚胡喝海塞吃光了一碗,拍桌大叫:“老板,再来一碗!”
魏溪心中惊讶,又忍不住偷偷瞧了一眼,只见这几人身上肌肉虬结,一身袈裟污秽不堪,不知是哪座庙里的酒肉和尚,这样辱没佛门。
“勿听。”
苏晋之目不斜视,径直从筷桶中取出两双筷子,拿茶水浇了浇,等自家要的面上桌,分给了魏溪一双。
那叫面的和尚等得不耐,眼光不安分地朝柜台扫来,掠过苏魏二人,视线正正落在被黑布裹起的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