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冬也算熟稔皇后的脾性,知她不在意自己身体,便将唐潆搬出来,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皇后淡笑一声,手指抚过孩子柔软的鬓发:“她醒来,既不寻喝的也不找吃的,她嚷着要娘亲,你该如何?你下去便是,我无碍的。”
嚷着要娘亲,十个忍冬都抵不过皇后一人,忍冬无奈,只得告退。
唐潆不知自己究竟睡了多久,恍惚间似乎曾醒过几次,意识却仍是模模糊糊,甚至分不清眼前的皇后是虚幻或是现实。旭日与陇月交替升降,时间的流逝使梦与真之间的界限愈加混沌。
她困在内,四肢负重如铁,寸步难行,每一步皆如跋山涉水。忽而,她行至一处,十步之外,颜逊与皇后似在密谈,又似在争执,颜逊咄咄逼人,目露凶光,皇后分毫不让,气势凌厉,杀伐果决。僵持不下时,颜逊愤而怒指一处,应是欲以物要挟,他指的那处,恰与唐潆所站之地契合。
唐潆四下看了看,的确只她一人。皇后也望过来,她看向唐潆,眼眸中的冷厉被温柔压下去几分,气势既而落于下风。下一刻,颜逊奸诈地大笑几声,将匕首递与皇后,皇后接过,匕首抵于腰腹,冰冷的刀刃一寸寸没入,殷红的鲜血一滴滴渗出,地上渐渐积了一滩血泊。
唐潆心急如焚,眼睛红得充血,她挣扎向前迈步,却每每徒劳无功,像是被谁紧缚四肢,定于原地。她眼睁睁地看着皇后倒下,倒在那片血泊中,望着她,随即轻阖双目,元凶颜逊挥袖而去,天地间回荡着他奸计得逞的笑声。笑声锐利又刺耳,引得唐潆心中几头困兽以头抢地,奋力相撞,将她带出几步远。
她疾步过去,跪倒在地,皇后的躯体已经冰冷如死物。从今往后,再不会有一人将自己视若珍宝,再不会有一人雪夜中长立,只为候她远归,再不会有一人轻揉她柔软的发丝,将她搂入怀中,在她耳畔谆谆教诲。是梦境,还是现实?唐潆分不清,她困于梦魇中,挣扎着,恸哭着,哀鸣如落单的小兽,惹人怜爱。
皇后坐在床榻旁,她已静坐一日一夜,不觉困倦。眼下见她这般,便知她又做了噩梦,皇后紧握她的小手,并俯下腰身,欲温言哄慰。哪知,唐潆蓦地睁开双眼,纤长的睫毛上缀满晶莹的泪珠,眼睛里噙满热泪,随着睁眼的动作,那热泪徘徊在内,不曾坠落,倏尔间,她茫然地顾盼四周的陈设,待渐渐醒悟过来所处何地,她便急急地将目光定于皇后,她看着皇后,不可置信般眼睛忽闪几下,热泪顺势跌出,挂在因长久的低烧而红扑扑的脸蛋上。
“……阿……阿娘?”声音发颤,又嘶哑,唐潆开口便问道。她紧紧地盯着皇后,若皇后忽而消失了,她只会将此当作一个梦——如方才,一定只是一个梦,她要再睡过去,做成千上万个梦,直至她寻到通往现实的出口,若寻不到,她便任由自己困在梦境中,与母后朝夕相伴,不复醒。
皇后伸出一只手,擦拭她的泪水,淡笑道:“嗯,醒了就好。”她心里是格外欢喜的,却又是内疚的,她生性淡然,心中如何汹涌澎湃,现于神色上不过只蹙眉、微笑罢了。不二斋遇刺之事是她与萧慎谋划,伤在何处,如何伤,伤口几寸深几寸长,皆有预设。唐潆所受不过轻伤,然而她身体虚弱,只这轻伤也似乎伤了本元,低烧不退,梦而呓语,皇后守了一夜,也担忧了一夜,幸而,如今无事。
很快,皇后便发现,这孩子的泪水是擦不完的,擦了又落,擦了又落,像是积攒了许久的情绪猛然爆发,有如山洪。皇后不为她拭泪了,只静静地看着她哭,宫人自去打了清水来,奉上手巾,皇后拿在手中,正欲给这只花脸猫擦擦脸。花脸猫躺在床上,手背揉着眼睛,眼泪从眼角滑落,她哽咽道:“阿娘,你抱抱我好不好……”抱抱我,让我笃定,那匕首与血泊,真是梦境。
病中的孩子提再无理的要求,父母也只有应允,从无拒绝的。皇后执手巾的手顿了一顿,随即将其交给宫人,避开她的伤处,将她轻轻搂入怀中,温声道:“做了一夜的噩梦,不曾哭成这样的,梦见什么了?”
唐潆依偎在皇后馨香温软的怀中,真实的触觉使她动荡不安的心神真正平定下来,鼻间又萦绕着疏冷淡然的清香。皇后守了她一夜,才知她做了一夜的噩梦,几年间,她患病时,皇后亦是守护在旁,若想害她,处处是机会,何必绕弯?区区*的异香也不致命。前日,表姑离开前,叮嘱她“要孝顺你阿娘,无论何时”,此话意有所指,是否指的便是此事?
她想着事,啜泣声渐止,又抬头看了看皇后,皇后垂眸看她,仍在等她答话。唐潆不知该如何将梦境陈述,“死”之一字她不愿再提,恐成谶语。眼泪本来止住了的,想了想那梦境,酸涩的感觉又翻涌而上,唐潆埋头下去,搂着皇后的腰,呜咽道:“梦见你不要我了……”
她说着,哭着,小脑袋上下左右地乱蹭,涌出的眼泪霎时将皇后的衣衫洇湿。皇后无奈,又心疼,她轻轻抚顺孩子的脊背,她啜泣不止,脊背也随之耸动,皇后安慰道:“南柯一梦,华胥一梦——诸如此类,与你说过许多次的,梦非实境,明知是梦,何必轻信?再者,我为何不要你?从来,便只有儿女长大,成家立业离开父母的,没有父母舍弃孩子的道理。”
唐潆连连摇头:“儿不会离开母后,永远都不会。”不会离开你,会孝顺你,会信任你,永远。
皇后微怔,随即认真道:“‘永远’无定期,勿要以此许诺。”
唐潆闻言,更认真几分,隐隐有立誓的迹象,她抬头,湿漉漉的眼睛看着皇后:“儿在一日,便陪伴母后一日。”她是很认真,皇后心里则掠过几分惆怅。孩子信任她,依赖她,孝顺她,她却从一开始便将她牵涉进诸多阴谋中,乃至设计令她身陷险境,若来日她知晓,定是怨恨她的吧,谈何陪伴?
两人紧紧依偎,不发一言。片刻后,唐潆忽然唤了一声:“母后。”她已不哭了,却有鼻音,听来格外的软糯,像个元宵团子,脸蛋红润,大抵是红豆馅儿的。
皇后应了声。唐潆“咯咯”地笑几声,又唤了一声:“阿娘。”皇后又应了声。唐潆窝在皇后怀里,笑得两颊梨涡弯弯,接下来,也不停歇,轮番叫唤“母后”、“阿娘”,皇后应她,她便笑逐颜开,若不应,她又娇滴滴地缠着皇后应她,十足的恃病而骄。
皇后儿时也是个孩子,这把戏她岂会不知,约莫便是心里忽然空落落的,唤人,有人应,寂寞的感觉便消退不少——还需是极亲密之人。她知这把戏,又不忍说她,不厌其烦地陪她玩,寝殿中一时间充斥着唐潆甜糯糯的“母后”、“阿娘”与皇后无奈又宠溺的淡淡一个“嗯”。
是以,忍冬入殿时便很是汗颜,小殿下醒了,果真是不寻喝的也不找吃的,只嚷着要娘亲。她趋步上前,低声禀道:“殿下,颜相在偏殿等候。”
唐潆清楚地瞧见,皇后嘴角的微笑霎时收止,眉眼间仍是淡淡的,周身的气压却倏地冰冷许多。她未多言,叮嘱了乳娘几句,令她好生照看七殿下,便在宫人的簇拥中离去。唐潆的心里生出一个主意,她患病,父皇总是要来探望的,何不借着伤病,与父皇提一小小要求,勿要让颜逊再随意进出中宫了,本来他是外戚,此举也不合适,最重要的,他过来,母后便不开心。
只是她需组织语言,不能贸贸然提出,否则便要落下一个不识礼数的坏印象。
唐潆琢磨着,另一边,皇后已与颜逊会面——仍是屏退宫人,万分隐秘。
颜逊不知是否因着克星余笙的到来,他近日事事不顺,颜党亦只于“燕王”占了一次上风,且这上风占得不稳。今日早间,弹劾刘铎的奏折接二连三地呈上御案,他以为萧党的手段不过如此,昨夜便铺设战壕——挑了萧党中一人弹劾,其占据上直卫要职,既是军中,又是上直卫那等浪荡子弟聚集的地方,岂会白玉无瑕?
颜逊心中要义,不胜则败,若败,也必要争个鱼死网破才肯罢休!
岂料,他竟失算。积案数尺的奏折中夹杂了一封吏部尚书王泊远所拟,旨在复设仪鸾司,重立鸾仪卫,勿使女科武举形同虚设。唯独这一封,只字未提刘铎,好比万花丛中一点绿,当即突出于皇帝眼前,适才,谨身殿已有圣命召见王泊远,想来,必是为了此事。
仪鸾司是世宗所创,下设鸾仪卫,因是女军,编制多于男军,足足两万人马,是眼下刘铎所统亲卫军的一倍!
王泊远掌吏部,对世宗年间创设的多项惠及女子的政策多有不满,必是萧相指使,那诸多弹劾刘铎的奏折只是障眼法。颜逊越想越不对,似乎自己被谁牵着鼻子走入了一个圈套,不二斋出事,只一夜,王泊远便将奏折拟写出来,奏折不比诗词曲赋,喝几盏酒,趁着酒兴便能挥洒自如,奏折需有理有据,需时间规划的,从头至尾,就是一个圈套!
颜逊上前一步,将皇后逼至角落,睚眦欲裂,怒喝道:“你是几时与萧慎暗中勾结的?说!”
☆、第24章 演技
颜逊欺上前,皇后便后退,这一退步,只因她不愿与他相触,并非气势上的退却。皇后身姿挺立,气度岿然,无丝毫怯懦,她微微抬头,看着恼羞成怒的颜逊,不解道:“萧慎?我为何与他暗中勾结,于我有何益处?”
皇后的神色平静而淡然,无丝毫诡计被拆穿的心虚不安,颜逊沉默,阴鸷的眸子死死盯着皇后,欲以此洞悉破绽,逐一击破。然而,皇后只是静静地与他对视,眼眸中波澜不兴,呼吸平稳,一如往常。颜逊因愤怒而紧咬的牙关终于松开,额角青筋隐现,他轻嗤道:“萧慎乃颜氏敌,若非性命受挟,殿下也未必愿替颜氏谋事。”颜逊话未说满,眼下,他不过猜测而已,意于试探皇后。
颜逊本多疑之人,皇后岂会不知?若说颜逊初初发难时,因她难料颜逊手中拿捏几分真凭实据而强作镇定,此时此刻,倒真是放下心来,既是试探之言,必然尚未笃定,也无欲弃子。她微笑道:“阿兄知我惜命,乃以命挟,我何故南辕北辙?”
皇后越是这般安然坦荡,颜逊越觉自己犹如跳梁小丑,心里更生出征服的*,他眯了眯眼,笃定道:“殿下协从萧慎,欲诛颜氏,命自然得以安保。”
颜逊语气愈加逼迫,皇后仍是从容:“阿兄是外臣,前朝事熟稔胜我,几时听闻我与萧慎有过往来?无渠道,消息如何传递,我一深宫妇人,又如何协从于他?”
皇后所言非虚,又面色不改,字字铿锵,换做旁人定被说服,然颜逊疑心甚重,他心中另有所想,却不行于色,突转话峰:“你可知——萧慎诸人欲复立鸾仪卫?此卫掌禁宫京师,素来为女帝驱使。”
“小七受伤,我彻夜不眠照料她,无暇分神知晓这些。”两人对峙的气氛稍缓,皇后只摇摇头,忽而又笑道,“阿兄莫是以为,萧慎欲拥立小七?唐玳宽厚仁达,萧慎何以舍近求远?高处不胜寒,我只愿她来日衣食无忧便可。”
颜逊不依不饶,阴森森一笑:“孰为近孰为远?我是舅舅,三个孩子谁得陛下恩宠,最是看得清。”昨日唐潆遇刺,皇帝病中起榻亲来探望一事,是一最好佐证。
皇后觉得好笑:“女儿素来为父亲喜爱,昔日我在金陵,阿爹亦是如此,待阿兄有了女儿便知。”颜逊与正室育有一子,名唤颜硕,幼学之年。皇后顿了顿,又道,“况且,小七是女孩,世宗后便再无女帝,也是因世道不允;她年纪幼小,难登九五;君心似海,阿兄以为靖远郡王当年造反之事,陛下已然忘怀?”
后者,才是至关重要的一点,这些,颜逊深知。颜家家风甚严,亦从无女人从政之例,是以颜逊从未将同为嗣君的唐潆放在心上,只是鸾仪卫突然复立,他难免疑虑重重。再由皇后亲口说出,他便如服下一颗定心丸,狰狞的面目有所舒缓。
世家子,注重风仪,发了脾气,消了疑心,颜逊整了整衣襟,正了正冠帽,便欲离去。临走时,总算捡回些“舅舅”应有的呵护后辈的态度:“阿祁故去后,阿爹膝下只你我、阿伶兄妹三人,自当手足相亲。你既视她如己出,她便是我亲外甥女,来日我必善待。”颜逊暴戾阴险,打亲情牌实在违和得很。
皇后不语,只静静看他离去。待他身影消失,皇后拢于广袖内的手早已布满薄汗。如盲人瞎马夜半临池,万分惊险,她站在原地,仔仔细细将自己适才与颜逊的对话回忆一番,推敲、琢磨。忽而,殿外喧哗嘈杂,不待她移目去看,便有个小肉团扑到眼前,既而,乳娘与几位宫人紧随其后,歉意道:“小殿下欲过来,奴恐弄伤她,拦不住。”
唐潆再如何小,也是金尊玉贵的殿下,她若执意,宫人不好阻拦。皇后不施责,只弯腰,垂眸看着这脸色苍白的小人儿:“病中,不好好休息,何故起榻?”
久了,太久了,母后与颜逊今日密谈的时间太久了,她心里担忧极了,只是不好明说。于是随口道:“儿想您,看不见您,伤口便疼。”
皇后冷道:“那便疼着。”
这是生气了,母后恼她不安心养伤,情话并非百试百灵。唐潆垂下脑袋:“儿知错了。唔……儿想您,见了您,伤口愈合快。”
两种说法,言而总之,就是离不得皇后——当然,后者更动听些。皇后真是脑仁疼,也不知她这说伶俐话的本事是随了靖远郡王还是靖远郡王妃。见她抬头,皇后很快隐去唇角的微笑,严肃道:“知错便回去,听乳娘的话,按时服药。”
颜逊既已走了,唐潆便可放下心,更笃定要给父皇吹吹耳边风,剥夺颜逊的特权。知错了,很懂得装乖,唐潆揪了揪皇后的袖口,眨着大眼睛:“阿娘要出宫么?报国寺?儿想吃报国寺的海棠糕。”
皇后是要去报国寺。颜逊已起疑心,她从未召见萧慎,若有联系,必是在宫外,而宫外,她仅出入报国寺。她光明正大地过去,坦坦荡荡,恰可使对方如雾里看花,不敢轻下结论。皇后点头:“你父皇与我,为你在佛前寄个名,佑你平安顺遂。海棠糕,会给你带,不许多吃,牙要坏掉的。”
寄名,即是古代父母令幼子幼女拜入佛门道教,由师父取一法号,以神灵驱除邪祟的仪式。与真正的出家修道不同,无清规戒律束缚,只是图一平安。皇后有此意已久,奈何了尘大师闭关不出,唐潆受了轻伤便如此骇人,皇后放心不下,听闻报国寺代方丈了缘大师是了尘大师的师弟,她欲寻他收唐潆作弟子,主持寄名仪式。
装着唐潆生辰八字的寄名袋已是备好的,皇后更了衣,便离去。她走后,唐潆乖乖喝药,乖乖躺在榻上安养,思索该如何自然而然地给父皇吹这一耳朵风。
谨身殿。未央宫已有宫人传讯,七殿下苏醒,医官前去诊脉,无大碍。皇帝要过去探望,也不急于一时,只静静聆听王泊远的奏对。
这事情,王泊远本是不愿意做的,他骨子里瞧不上女人,妇人之心难堪大事。可他掌吏部,吏部司天下之官,女官自然也归他管,如何说服皇帝,舌灿莲花是其一,有理有据? 瞧涠醪丛蹲炱ぷ颖苛说悖劾舨康睦砭菟椎逼涑濉?br /> 王泊远:“太/祖皇帝设立亲卫军,掌直驾侍卫,巡查缉捕,护佑京师禁宫安全。直至世宗,因是女帝,亲卫军贴身随侍多有不便,又顺应女科武举,乃设立仪鸾司,鸾仪卫,先帝登基乃废。女科武举,或投身行伍戍守边关或跻身鸾仪卫亲奉圣命。近年,我朝戎马将歇,军功晋升之机骤减,女科武举已日渐式微,有悖于世宗圣训。”
皇帝若有所思,御案上满堆奏折,皆是左右两相党派相互弹劾的奏本,看了便心烦。皇帝:“世宗居不重席从谏如流,先帝与朕甚为敬仰。鸾仪卫之事,废弛已久,如朽木锈铁,非一日可为之,卿有何良方?”
闻言,王泊远的眼睛闪闪发亮——皇帝松口了,若复立鸾仪卫,与亲卫军分庭抗礼,燕京便不再为颜氏掌中之物!王泊远大喜过望,执笏板的手竟颤抖不已:“朽木锈铁若遇妙手之人,可焕然一新,死物尚且如此,况乎鸾仪卫?需择一能人领之,日积月累,必然恢复生机!”
皇帝见他亟不可待的模样,便知他心中早有主意,示意他说。王泊远禀道:“海州卫都指挥使薄玉,其祖曾任鸾仪卫指挥使。倭患渐息,使她驻守,岂不屈才?海州要务,可由副指挥使暂领,来日有所成,再回去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