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沉思片刻,道:“偌大京师,一万亲卫军许是吃力了些。前几日,数位藩王上表请立世女,将来承爵亦需鸾仪卫护卫。此事,朕允了,你起草一详案。”当初废立鸾仪卫,是因先帝见色心起,耽误朝事,皇帝的色心挂在颜后那儿,自然无此疑虑。
王泊远乐得那是鼻子粘眼睛,萧相交代的事,他办妥帖了!七殿下不二斋遇刺,显露亲卫军之无能,又分散颜党弹劾的注意力,果然是一好助攻!
接着,皇帝移驾未央宫,亲去探望小女儿。待皇后回宫时,皇帝仍在,唐潆正盘着两条小短腿与皇帝说话——
“儿不疼。”唐潆仰头看着皇帝,摇头,又抬起手背揉了揉眼睛,揉出几颗眼泪来,还带着哭腔。
皇后令宫人勿要通报,悄声走过去,立于屏风后,她心想,孩子小时不哭的,大了反倒成了爱哭鬼,对着娘也哭,对着爹也哭,为何?
皇帝点了点唐潆的鼻尖,好笑道:“不疼,却哭鼻子?”他在唐潆面前,总是慈爱,眼下,因她伤病,更起了怜爱之心。
二人皆未留意皇后的到来。唐潆乌黑的长发披肩,着一雪白中衣,衣料华贵柔软,却被她源源不断的眼泪洇湿大片。她哭得上下唇抖动,脸蛋红扑扑的,又可爱又滑稽,上气不接下气地对皇帝道:“儿哭……呜呜呜……儿哭,是因做了一噩梦,梦见……呜呜呜呜呜……梦见阿舅是妖怪,血盆大口,青面獠牙,张嘴要吃我……呜呜呜……吃了我,骨头都不吐……”阿舅,便是指颜逊。
“……”皇帝囧,耐心安慰,“阿舅是丞相,怎会吃人?”
唐潆哭得更大声了,更猛咳一阵,咳得脖颈通红,急得皇帝忙为她抚背,让步道:“好好好——阿舅是妖怪,阿舅是妖怪。”
唐潆眼泪止了些,极为智能,似有物操控。她泪眼朦胧地看着皇帝:“儿怕阿舅,儿不要见阿舅,阿舅每天都来,将这儿当做家了,儿日日担惊受怕,会长不高。”
屏风后的皇后默然:本来,也没有多高。她似乎有些明白唐潆为何哭了,唇角弯起一抹笑来。
皇帝不及说答应与否,唐潆抓着他的手晃来晃去,金豆豆又从眼角一串串滴落。皇帝只好哄她:“朕不让他过来便是,莫要哭了,眼睛肿得很。”虽是哄慰,皇帝金口玉言,已可当真了。唐潆高兴得破涕为笑,真正演技派。
皇后却以手扶额,很是担忧这孩子,要么梦见大灰狼,要么梦见妖怪,就不曾做过好梦么?
☆、第25章 长庚
报国寺的了缘大师主持了寄名仪式,寄名袋纳于寺中,成年后取回便是还俗。了缘收唐潆为弟子,取法号“长庚”,另有物馈赠。皇帝今日心情甚好,逗留至晚间,三人一道用了晚膳才离去,临走时,皇帝避开唐潆的伤处,将她往上高举,开怀笑道:“小长庚需身体康健,岁岁平安才好,有佛祖神灵庇佑,若还病怏怏的,该剃了头发到庵里当姑子去!”
玩笑话,无人当真,满殿付之一笑。父女二人其乐融融,恍惚间只觉所处并非勾心斗角的巍峨皇城,而是炊烟袅袅的简陋民居,粗茶淡饭,心中却最是富足。皇后的眼眸中却埋着担忧,如她所料,颜逊果然将报国寺视作可疑之处,她今日过去,常出入的禅房佛殿皆有鬼祟陌生之人徘徊附近,他既生疑,瞒得过一次,瞒不过三番屡次。鸾仪卫虽复立,尚需时间筹建,多则三年五载,少则一年半载,期间,所有变数皆系于皇帝,他若在一日,便安稳一日,他若大去,便是生乱之时。
皇帝移驾,皇后欲亲送。皇帝轻咳,摆手道:“朕自去便是,你好好照看长庚,将寄名锁给她戴上。”皇后称是,扬了扬下巴,忍冬便领着宫人簇拥皇帝离去。
寄名锁又称长命锁,材质或金或银,形状为锁,一般是挂在颈项上的。了缘馈赠的这只,却有不同——小儿巴掌大小,主体式样是并蒂莲,正反两面分别錾着双鱼戏水与长命富贵,绯玉红绳。唐潆虽不识玉,握在手中的玉锁色泽剔透,触感暖润,便知应是玉中佳品。
锦盒中除了玉锁,还有一串金银相间的小铃铛,二者共取金玉满堂之意。小铃铛长得很萌,每只约莫小拇指盖大小,金九只,银九只,取正阳尊数。唐潆正盯着铃铛瞧,铃铛上镌刻小字,密密麻麻,应是佛经之类,她看得入迷,皇后将她披散的长发拢到一侧,红绳系扣,便戴上了玉锁。右脚的裤管往上卷了几道,皇后拎着脚铃两端,绕到脚踝后,系了个漂亮的花扣。
因是脚踝后,唐潆看不清花扣的模样,待系好了,她将脚铃转了一转,叮铃叮铃的清脆声响中,只见那花扣繁琐复杂,红绳两端也不知如何交错,竟编织成花蕊的模样,十分漂亮。她不由心道,阿娘的手好巧啊……
“阿娘的手好巧啊……”又凝视片刻,唐潆下巴抵在膝盖上,脱口而出。话说完,乌黑的眼眸忽然一凝,小小的耳垂霎时红透,唐潆羞涩得捂眼睛,她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污不污?
皇后正好背对她,将空锦盒交与忍冬,令她收好——及笄时便可拔袋还俗,寄名锁与脚铃需摘下的。皇后闻言,笑道:“你阿婆是蜀州人,蜀州时兴打花结,她教过我数十个式样,而今,我记得的寥寥无几。你若喜欢,暇时我教你,只是勿要耽误功课。”皇后提及母亲时,眸中每每掠过些许伤感,每年母亲的祭日,皇后总会斋戒以示孝心。唐潆想,阿婆故去,墓地应是在金陵吧,阿娘困于深宫,也许从未亲临祭奠,她心里定然很是遗憾。
寝殿内灯火通明,唐潆看着皇后,她照顾了自己一夜,不曾休息,白日又去报国寺寄名,奔波劳碌,精致的妆容已遮掩不住疲倦。唐潆:“阿娘,儿困了,想入寝。”未至亥时,她躺在床上不是吃就是睡,自是不困的,但她睡了,皇后才会入睡。
皇后点头:“需我陪你么?”两人已是分开睡的,病中小儿易畏惧,她才有此一问。
唐潆果断摇头:“无需的,儿长大了。”皇后陪她睡,好固然是好,她夜里踢被咳嗽,皇后总要悉心照料,如何睡得安稳?
皇后淡笑,这小豆丁的模样,哪是长大了。皇后为她掖被角时,忽见枕边有本史书,唐潆认字是皇后启蒙,她晓得孩子认字快,只是史书与《诗经》、《楚辞》等不同,诗词曲赋自有音律,朗朗上口可塑美感冶情操,史书所载或上溯前朝或上溯远古,与本朝风土人情去之甚远,非学识渊博之人,需引注方可通晓大义,于小孩而言,枯燥艰涩了些。
皇后捡起那史书翻了几页,便知此书乃文渊阁所藏,应是唐潆借阅的。她看向躺在榻上的孩子,问道:“几时对史染了兴趣?能看懂了?”
心态已有改变,她对皇后是无需藏拙的,唐潆坦言:“商先生曾言‘以史为镜可知兴替’,儿好奇,便寻来看。”虽无需藏拙,她前后差异过大也不好,唐潆向皇后眨了眨眼睛,颇有些遗憾,“虽有注解,仍是晦涩。”实话实说,她确实尚未达到融会贯通的程度,需人引导。
皇后诧异,孩子一日日在她身边长大,她竟不知她已有如此进步。她看着唐潆,怔了片刻,想起族中有个兄长,幼时资质平平,某日忽而顿悟,如破瓶颈般进步神速,引得长辈咋舌称奇,不足怪矣。皇后笑道:“你喜欢,我抽空与你讲解。这本书,”她将它放下,却未置回枕边,只随意放着,她笑了一下,“注解却不适宜,昔日你阿婆曾编注一本,简易通读,在书房内,我命人取来与你。”颜逊既然再不能随意进出中宫,鸾仪卫也在筹备中,许多她以往不可教与孩子的,皆无忌惮之处。
皇后离开,门扉掩上。即便深夜,宫娥内侍在外当值,若有需,随时可传唤。寝殿大是大了些,人是有的,不孤单。唐潆躺在榻上,却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缺了什么,这股莫名的缺失感折腾得她久未入眠。她翻了个身,一手握着漆色褪落的泥人,一手捏着颈间的玉锁,看着它们,脑海中浮现皇后清冷淡然的模样,空落落的心,随之一点一滴被填满,满到溢出,在唇角勾出一抹傻笑来。渐渐地,她有了睡意,耳畔忽而萦绕皇后曾与她颂读的《诗经》——
“东有启明,西有长庚。有捄天毕,载施之行。”
这声音如山谷清风,轻柔地拂过,伴她入睡。睡得沉了,却不知曾有人悄悄过来,走近床榻,将咯着她的泥人轻轻取出,又将她睡歪了的小脑袋搬回枕上,搭在外面的小短腿挪进衾被中,才悄然离去。
皇帝精神头忽好忽坏,好时与常人无异,坏时连日辍朝。颜氏欲力挽败局,却正巧赶上皇帝连日辍朝,数位御史连夜拟本,却无机会奏对,痛陈鸾仪卫之弊。王泊远府中草拟详案,拟好了,圣命在身,他自大摇大摆地入宫,宫门处见了烈日下苦候传召的御史,也不退让,与他们擦肩而过,鼻间哼了一声,昂首阔步,极是得意。详案经御览,可行,便颁告,召海州卫都指挥使薄玉回京,吏部胁从之,重设仪鸾司、鸾仪卫。
已成定局,无可挽回。颜氏诸人气得休沐日都不曾出外游玩,颜邕其父颜宗任戎马倥偬,军人血性果敢,他随了父亲,遇事焦躁。颜邕负手在后来来回回走了好几圈,叹气连连,颜伶看得头晕,放下手中茶盏,命人取棋来,向颜邕招手道:“大兄莫急,待二兄回来,许有主意。行一局棋,消消时光,磨磨性子。”
颜邕紧锁眉头,往外看了看天色,却见颜逊疾步走来,面上隐有怒气。颜伶忙起身,欲出外迎,颜邕哪比他斯文,在原地先嚷了一嗓子:“二郎——!九娘那儿如何说?”族内排行,颜邕为首,颜逊次之,颜伶三,刘铎之妻颜祯四,颜祁五,间杂三人隐逸于世,颜祎九,余下年幼,尚未及笄加冠,皆在金陵本家。
颜逊、颜伶兄弟二人皆是慢性子,颜逊纵是怒意滔天,仍是进退有节。颜邕见他走得慢吞吞,还不答话,急得大步上前,拽他道:“如何?九娘于深宫中,总能递上几句话,让她与陛下吹吹几耳朵风。”即便逼宫造反,他们也无意将战火蔓延至九州,登上九五,还需休养生息,收拾烂摊子。鸾仪卫若与亲卫军分庭抗礼,京畿附近又有五万上直卫,兵力有限,定然需定州卫、凉州卫支援,如此一来,战局扩大,非颜氏所愿。
颜逊眼皮一掀,冷笑道:“也需我进得去才行。”他过去,被拦阻在外,丢人死了!遣人打听,才知前些日,七殿下做了噩梦,梦中有他颜逊,还是一吃人不吐骨头的妖怪,小女孩害怕,皇帝便剥夺他随意进出未央宫之权。这事,纯属意外,他虽怀疑皇后,却无真凭实据,将罪责赖于她那儿,只好当自己栽了一跟头。
颜伶、颜邕闻言,面面相觑,前朝后廷不同,他们在外面,许多事需与里面相通,而今,渠道竟被一小儿截断,撒气都不知寻谁来撒。
片刻后,颜逊眸中显露杀机,果决道:“密切留意太医院动向,燕王昔时居于甘泉宫,曾安插宫人于含凉宫,时机若至,或可用了。”皇帝摇摆不定,不如逼他定夺!气息奄奄时,只一子,无可选择!
另一面,刘铎奉敕查案,此案本是个空套子,无从下手。他便在燕京大张旗鼓,佯装棘手,于期限日寻了个流民顶罪,又将疏忽职守的主责推诿副将,定案后,刘铎罚俸半年,区区挠痒之痛罢了。
杏林堂。此处是一药铺,货比三家,货好,价值不菲,平民避之,故而人迹寥寥。
掌柜将药包递与眼前眉眼温婉的女子,嘻嘻笑道:“我看姑娘常来,不如订下货源,签个单子即可。不瞒您说,有几味药,中原稀缺,需走海州关卡,燕京无几个药铺有门路。”掌柜拉拢生意,这女子来的频率高,却无规律,出手极是阔绰。开药铺的,不说妙手回春,药性却是识得的,依他之见,这女子应在调制清减毒性的药物,且,难于着手。
女子身后跟着婢子,自上前接了药包,付了银钱,女子未曾理会掌柜谄媚的笑脸,转身离去。杏林堂位于洛水河堤下方,洛水河堤是燕京七景之一,因洛水萦绕而得名。中原不缺灵山秀水,洛水河堤原是不稀奇的,因前朝才子佳人常于此相会,又是离京必经之地,折柳送别,诗词佳作层出不穷,而渐渐有了名气,七夕节更有河灯长流不夜天。
摊贩林立,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婢子侍从清道,便无人冲撞。余笙悠闲漫步,拾阶而上,移步至石桥——近日,她总要过来,眺望不远处的城门。入夏了,日头晒,婢子将伞撑开,向余笙道:“小姐,海州远着呢,十天半月的,哪到得了?”
伞面倾斜,遮了日晒,在余笙姣好的面容上布下一片清凉,她着薄纱,身材曼妙,这画面是美的,更是静的,她檀口轻启,画面却倏尔活色生香起来:“她敢十天半月才到——门都不许她进,还打断她的腿!”
“阿笙要打断谁的腿?本将军或可效劳。”余笙大惊,又大喜,她循声去望,只见十步之外,薄玉驭一高头大马,香汗淋漓,微喘着气,向她温柔地笑。她周围人来人往,余笙眼中,却只她一人,走过去,目光不曾离她半寸,似要将暌违多日的相处皆弥补回来。她到马下,搭上薄玉伸出的手,薄玉使力,将她扶至马上,与自己相依。
腰间忽有一双手环上,余笙回头,薄玉将脑袋抵在她肩上,装出一副委屈的模样:“我的腿若是断了,阿笙去何处寻幸福?”此话有理,不如赏你一个吻。余笙在薄玉的耳垂上小啄一口,顷刻间,薄大将军的耳垂——金乌比之逊三分,胭脂较之浅二点,檀唇与其同一色。
当真,好看极了。
☆、第26章 突变
两年后,仲夏。
京郊行宫,阆风苑。
溽暑难熬,皇帝移驾阆风苑避暑,皇后伴驾,王公宗亲随行,燕王坐镇燕京,萧慎协理政务,军国大事难以决断之奏疏便递至此,由皇帝御览定夺。明着是看重燕王,皇帝又将去岁晋封为永兴郡王的六殿下唐玳带在身旁,拿奏疏与他评点一二,也甚是器重。关于立储,皇帝究竟心意如何,无人可知,却也容不得他再行拖延,来阆风苑的路上,便有人悄声议论,京郊行宫不只此处,皇帝为何执意在路途稍远的阆风苑歇榻?
元皇后昔年,便是在阆风苑薨逝的。睹物思人,皇帝数年不过来,而今却偏要过来,恐怕是天不假年,大限将至。
阆风苑依山傍水,山巘高峻,水波澹澹。晨间落了一场雨,薄雾洇草色,万物皆空濛,仿若清隽秀美的江南水乡。居于此,心境开阔平和,不觉时间流逝,唐潆凭窗临帖,忽而移门轻轻拉开,进来一内侍,悄声道:“七殿下,近午了,该歇歇。”
这内侍名唤池再,是两年前被剥夺特权的颜逊硬塞进来充作内应的,以免与中宫断了联系。然而,人非飞禽走兽,驯服了便对主人言听计从,池再聪明机警,深知一仆不侍二主的道理,需寻稳妥长久的靠山,他之所择便是皇后。
近午了?这般快?唐潆望了眼殿中漏壶,将笔搁下,就着池再奉上的铜盆盥了手,又命人将她临摹的字帖收好并带上,这才出门。阆风苑仿效江南园林,叠石理水,美则美矣,唐潆却无暇去看,她一面走一面向池再问道:“母后用膳不曾?”
池再道:“殿下不曾进膳,置了食案,侯着小殿下。”
闻言,唐潆脚下步伐加快,池再忙跟上。走得急,她脚踝上系着的脚铃叮呤作响,人未至,声音便隐隐约约地传到正殿。皇后坐在榻上,身姿挺秀如青竹,闻声,皇后向四下使了个眼色,宫人自鱼贯出入,呈上珍馐佳肴。虽是行宫,规制与禁宫无异,殿内四角放置冰盆,可降温消暑。待唐潆过来,食物温热,入口适宜。进了膳,消了食,皇后便拿起字帖细细看了起来。
唐潆就坐在皇后身旁,两人之间原是有些空隙的,她坐下来,浑身没骨头似的依偎着皇后,懒怠而眷恋的程度比两年前只多不少——这招数是使了无数次的,皇后说过她几次,收效甚微,无奈之下只好将她当作离不得主人的小猫。眼下,那小猫又蹭过来,皇后没理她,看着那字帖,唇角微弯夸赞道:“勤练不辍,已大有进益。”笔锋虽力度欠缺,然而起笔行笔收笔皆渐入佳境,待她长大,力度自会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