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云还未说什么,已被抚月拉着走出去,四下一片寂静,裴极卿心中的失落与愤懑又如同潮水般涌来,他侧身躺在床上,面孔朝着雪白墙壁,无声的闭上眼睛。
“本世子找了你许久,没想到你在这里睡觉?”裴极卿还未沉睡,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从他身后传来,裴极卿心里一惊,猛地转身跪下,道:“草民参见世子,不知世子所来何事?郎大人已经出去了。”
裴极卿虽嘴上这么问,却也知道傅允致来干嘛,他挨了傅从谨一巴掌,又没有办法去报复,只能过来拿自己出气,可惜怀王藩地偏远,也不过有些府兵看守,即使想依附摄政王,摄政王也不见得待见他,想必这厮也只能吓吓自己,不会真的动手。
傅允致生着一张宽大的面孔,看上去有些憨傻,只眉目间隐隐有些皇家一族的特征,他没有叫裴极卿起来,反而围着他转了一圈,接着伸手捏住他的下巴,轻声道:“我就是来找你的。”
裴极卿被迫着抬头,脸颊被他手上的翠玉扳指划的生疼,却也依旧不言不语,心里对他欺软怕硬的架势很是不屑,一阵辛辣的疼痛猛然袭来,傅允致抬起手掌,竟一巴掌扇在他脸上。
裴极卿觉得脑袋一震,嘴角流出一道黑色血迹,傅允致身后猛的出现数人,似乎都是他没见过的生面孔,裴极卿突然有些惊慌,他望着傅允致道:“世子,草民没有武功,用不着您找这么多人对付吧,而且草民与郎大人有半师之谊,您这么做,倒是有违摄政王……”
“你用不着拿摄政王压我。”傅允致微微一笑,伸手抖开一块手帕,直接狠狠塞进裴极卿嘴里,“我父王也有兵马,又是先皇弟子,太上皇的亲弟弟,就算兄终弟及,怎么也该轮到我父王。”
裴极卿呜咽着说不出话,他向后退了几步,想打碎东西来制造些动静,不料身后人一齐冲上来,直接将他按在地上,裴极卿蠕动着想要踢到凳子,那人一脚飞起,狠狠踢在他小腿上。
裴极卿疼痛不止,觉得傅允致不按套路来,自己没了这张嘴,也就不能“以理服人”,这不就等于直接废了?于是他将整个人蜷缩起来,想着别伤到脑袋和腰部,其他地方他要打就打吧,反正总能打回来。
“给我绑起来。”傅允致挥手,那些亲兵立刻过来,将裴极卿手脚死死绑起,裴极卿满头细汗,一动不动的缩在原地,不知道这个简单粗暴的傻子还要干嘛。
“你不是喜欢拿摄政王狐假虎威?”傅允致上前擦擦他嘴角鲜血,接着笑道:“好啊,我也拿你来杀鸡儆猴。”
说完这话,他大手一挥,得意道:“送他去校场!”
☆、第51章
裴极卿被人蒙了双眼,双手都被粗粝的麻绳困在身后,将他原本白皙的皮肤勒出一道道擦痕,裴极卿用力挪动着双手,想要让自己稍微舒服一些,这时,一阵猛烈的撞击,他整个人都撞在了一块坚硬的墙壁上。
傅允致的呼吸声传来,他似乎坐在自己身边,接着是一阵剧烈抖动,裴极卿这才反应过来,他被人抬到了一驾马车上,这马车奇快无比,晃得他脑仁生疼。
“你这人,真是不堪寂寞。”傅允致伸手,想要拍拍裴极卿的脸,却无意蹭到了他嘴角鲜血,于是嫌弃的将血抹回裴极卿脸上,接着道:“萧挽笙也就算了,居然连摄政王都想勾引,真不知道你是不要脸,还是不要命。你们这些人,都知道巴巴奉承着摄政王,却不知我爹才是正儿八经的嫡子,他不过小小贵人所生,又丈了自己有些兵权,才敢横行霸道罢了。”
裴极卿眼睛被蒙着,也不知自己到了何处,傅允致这句话,倒是让他提起了十分精神。傅从谨出身不好,在少年时,没有少因为自己的卑微身份而被其他皇子欺负,每每都是傅从龄将他们拦了下来,如今傅从谨挟天子令诸侯,占尽天时地利,他细细回想起傅允致之前的表现,发现这位怀王世子不仅不知道依附于他,反而有些任性妄为。
昨夜之事,傅从谨已明确表示着袒护决云,可傅允致依然如此行事,不知是因为他太傻,还是因为怀王已经有了其他底牌,可以足以与傅从谨抗衡。
傅从谨心狠手辣,而且兵权在手,但怀王也是在宫里混大的人,虽然向来趋炎附势,可他是先皇后嫡子,每天围绕着权力中心晃悠的人,怎么没有一丝想要夺皇位的念头。
“不过你的眼光倒好。”傅允致笑道:“你养的那个小杂种长大,那里定然比我们汉人大了许多,肯定能好好喂饱你,可惜呀,你看不到了。”
污言秽语间,马车突然停了下来,裴极卿的脸又被人捏住,将嘴里的布条狠命塞住,呛得他眼泪都要流下来,一阵脚步声靠近,两三人七手八脚的将他抬走,然后绑在了一根柱子之类的东西上,这一过程,裴极卿发不出声音,傅允致也没有说话,四下慢慢安静,仿佛所有人都已走尽。
裴极卿之前本在睡觉,穿的也就不多,这会儿又整个人暴露在风雪之下,脸色早就被冻至灰白,然而他已经不觉的冷,额头细汗不住涌出,心中的恐惧如潮水般不住涌来,傅允致竟然想把他活活冻死。
裴极卿咬咬牙,努力缓缓活动双手双脚,让自己的身体没那么僵硬,可冰冷的朔风如海浪般撞上他的身体,裴极卿用力咬了下舌尖,让刺痛缓解着他控制不住的睡意,已经从那么多心机如海的人面前撑过来了,他可不甘心死在一个傻子手里。
一阵马蹄声与嘶鸣声迅速传来,裴极卿猛然提了精神,傅允致的声音在旷野里响起,“郎大人带着姑娘射箭,兴致不错啊!”
“郎大人?!”
裴极卿感觉周身振奋,浑身的血都活了起来,难道决云在他附近?他开始用力挣脱绳结,手指在锁扣上不断摸索,想反着将那个结打开,麻绳粗粝,不断有锋芒刺进他的指缝中,十指连心,尖锐的疼痛更是刺痛不已,这倒是让他清醒了许多。
决云跳下马的声音传来,少年拉住缰绳,疑惑道:“世子怎么带末将来此处,这里离大部队太远,您就是技术再好,也别在这种地方偷偷练习,若是有人误伤了您,末将可什么都帮不了。”
“哈哈哈哈哈,郎大人当我是什么人,难道本世子会为了冤枉你伤害自己?”傅允致咧嘴大笑,接着道:“而且在下也学过武功,真要单打独斗起来,还不见得你这杂种会占上风……啊——!”
傅允致话音未落,抚月一个箭步上前,直接将他手腕锁在身后,她微微抬腿,傅允致庞大的身躯竟直接倒在地上,连带着雪片污泥乱飞,直接砸出一个坑来。
抚月拍拍双手,道:“中原人,嘴真脏。”
抚月是个辽人,最讨厌别人“辽狗”或是“杂种”的称呼他们,她可不19 是大周的子民,自然想打就打,无所顾忌,傅允致阴狠一笑,厉声道:“我长话短说,郎决云,那天你嘲笑我,我倒想看看你射箭的技术又多好,我在远处搭了个草人,你若是能一箭射中草人,本世子就跪在地上跟你道歉!”
“好啊。”决云眯眼一望,正看到远处的那个草人,他目测了一下距离,接着道:“世子爷说话算数?”
裴极卿刚刚摸索到绳结所在,他听到这话,整个人大脑空白,正死死用力的双手也停了下来,不断有融化在脸上的雪水混着嘴角血迹滑落,裴极卿心脏几乎要跳停,原来傅允致将他绑在草地上,不是为了将他活活冻死,而是要让决云亲手杀了他!
这里四下无人,傅允致只叫了决云一人过来,这简直就是在脸上写了有诈二字,裴极卿只希望决云能看出来,别因为带着抚月而好面子,别答应傅允致的任何请求。
傅允致听到决云的话,连忙答应道:“当然算数。”
“你说话算数,可我恕难从命。”决云果断的拉过缰绳,他一步跨上白马,顺手拍拍抚月肩膀,道:“这里就咱们三人,你若真心想比试,就把其他人都叫来,抚月姑娘,咱们回去吧。”
裴极卿猛的松了口气,他在草人后听着,才发现决云已默默长大,小孩只是在自己面前像只小狗一样打滚撒娇,可面对其他的人,还是变成了一副狼的面孔,此刻只希望傅允致赶紧滚。
就在此时,傅允致猛地抬起手中的弓,他指指指向马背上的决云,厉声道:“郞决云,你到底比不比,你今日要不射中那个草人,我立刻返回官府杀了容鸾,我说到做到!”
裴极卿心头一紧,决云已抬起黑色细弓,他瞬间拉弓搭箭,傅允致站在他身旁,脸上忍不住浮现笑容,仿佛已看到决云射死裴极卿悲痛欲绝的表现。决云却没有放开弓弦,他双腿夹紧马背,宴月一阵狂奔,直接冲向裴极卿所在的草人身后。
决云俯身一剑,直接割断裴极卿手上绳索,他将裴极卿眼上黑布扯下,大声惊慌道:“裴叔叔!”
裴极卿已没有力气说话,只是伸出一只鲜血淋漓的手,向决云比了一个大拇指,决云夹着马背,将上半身全部伏了下去,一把捞起裴极卿,将他放在自己马背上。
傅允致见计划败露,连忙翻身上马,抚月忽然吹了声口哨,一匹黑马急速跑来,将傅允致拦在空旷雪地中。
“你要干什么?”傅允致厉声道:“郞大人,我不过开个玩笑。”
决云低头蹭了下裴极卿脸颊,接着举起手中细弓,箭锋直直指向傅允致眼睛,他缓缓扬起下巴,低声道:“世子喜欢用人命开玩笑吗?”
“你别冲动。”傅允致双腿颤抖,似乎连马背都夹不牢,他的声音一开始断断续续,却还在强撑着威胁道:“我告诉你,你要是敢动我一根汗毛,我就立刻杀了容鸾!”
“你杀了容鸾?”决云冷冷一笑,索性道:“你是怀王世子,肩担重任,可末将不过是一个小小边将,此刻旷野无人,末将就是把世子的肉一片片剐下来,也不会有人知道。再说,这可是世子爷选的好地方,您死在这里,大家只会以为是辽人或是马贼所为,可与末将没有丝毫联系。”
傅允致本就色厉内荏,他听到决云冷硬如冰的语气,已浑身瘫软如泥,握着缰绳的手不住发抖,决云说的的确有力,可傅允致地位尊贵,此刻抚月站在旁边,真要推给辽人,只怕又是一场恶战……于是裴极卿低声道:“决云,先别杀他。”
“闭嘴,回去再收拾你。”决云目光如狼,居然瞪了他一眼。
傅允致也不管抚月拦着,狠狠夹了一下马背,马儿受惊,加速向远处冲去,却被抚月的马绊倒,一声巨响传来,傅允致的马嘶鸣着倒在地上,傅允致也跟着飞出去,狠狠撞在冰冷坚硬的雪地上。
“郎大人,你别动手,我保证——”
傅允致话音未落,决云手中的箭已飞了出去,银色箭矢如闪电般擦过空气,直接穿过傅允致头上玉冠,死死插在他后面的草地上,傅允致头发散落,脸色苍白,嘴唇瞬间一片青紫。
决云将弓挂在身后,抬手抱起裴极卿,此时裴极卿已几乎晕了过去,决云望着他奄奄一息的模样,眸间一片阴云。
他骑着白马缓缓走到傅允致身侧,抬手拔起地上的箭,直接将箭头插|进傅允致的肩膀,接着低声道:“世子爷,您因为不服气,所以跑到草场独自练习,却在这里遇到马贼劫掠,所以受了些小伤,对不对?”
傅允致痛的发不出声音,却只能呜咽着点头,决云又猛地拔出箭,将箭向远处掷去,道:“现在我也射中草人了,您是不是该……?”
“是……”
傅允致颤抖着爬起来,急忙跪在地上,道:“给郎大人道歉。”
“末将怎么敢让世子跪呢?”决云又伸出手,立刻将傅允致拉起来,接着道:“我不会杀世子,这件事咱们抹平了,世子一定要记住我的话,以后您是大周的顶梁柱,我这种人别的不行,杀人倒还在行,您可不要为了我这种人损了性命。”
决云说完,便头也不回的策马而去,抚月也跟在他身后,粲然笑道:“决云,你真厉害,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谢谢你帮我。”决云抱着裴极卿,道:“可是抚月姑娘,我现在年纪还小,不想谈……”
“你要跟我谈婚论嫁,我还不乐意呢!”抚月拍了下宴月的马屁股,道:“我先回去啦,改日找你玩!”
决云立刻奔回官府,也来不及向其他人解释,先为裴极卿请了大夫,大夫除去他的衣服擦药,才发现那雪白皮肤上尽是深深浅浅的青紫色淤痕,有的甚至渗出血迹。大夫出门时,狼狈不堪的傅允致刚被人抬回来,他在流州反客为主飞扬跋扈,流州城的兵士本就看不惯,此时挨了一箭,又只能说自己遇到马贼,大家虽面上关心,背地里却都在高兴,反倒觉得是老天惩恶扬善了。
房间内点着香碳,十分温暖干燥,裴极卿也缓缓睁开眼睛,药膏沿着伤口擦过,他疼痛难忍,忍不住低声道:“你轻一些。”
“我这是在教训你。”决云正涂到他腰上,忍不住在伤口处轻轻压了一下,道:“你怎么就激怒他了,让他这么对付你!我告诉你,世界上的人不全听你讲道理,遇到这种傻子,你不能跟他……难道他对付你,是因为要报复我?”
“没有没有。”裴极卿发现,决云似乎想起了自己说服萧挽笙的事情,觉得是他激怒了傅允致,于是立刻道:“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你教训的是,今天郎大人很厉害,都把我吓到了。”
裴极卿声音又哑又软,决云的神情也变得有些慌张,他小心翼翼的躺在裴极卿身边,低声道:“裴叔叔,你是不是觉得我打傅允致的时候很可怕,我本来以为他只是想害我,结果绑的人却是你,所以很生气……不要因为这样害怕我……”
“我有说什么吗?傻小子!”裴极卿望着决云的脸,小孩的眼睛很亮,里面都是可怜兮兮的神色,仿佛不小心犯错的小动物一样可爱。
他伸手将决云的乱发揽到耳后,低声道:“可是我有些担心,傅允致会找理由报复你。”
“在他报复我之前,我会正大光明的除了他。”
决云说完这句话,立刻钻进裴极卿怀里,虽然裴极卿觉得抱着有些吃力,却还是尽量抱着他。
☆、第52章
又过了数日,时节已快到春节,辽人却依然没有移走营帐的意思,决云有些担心的问了几句,那边也只是回报说耶律赫图想要在正月十分开马市,顺带着与汉人一起热闹热闹。决云虽有些担心,可如今摄政王与萧挽笙都在这里,想必耶律赫图就是想要动手,也不会有这么大的胆子。
这是流州城回归的第一个春节,春节象征着团圆完满,也对汉人有着重要意义,傅从谨特意吩咐决云取了银钱盘缠,让他将这些分发给久在塞外的汉人,准许他们回中原探亲,同时,辽人也要求不再戒严,好让他们回流州城探望亲人,一时间大家喜气洋洋,都期待着迎来这个节日。
傅从谨对待决云很是和善,似乎真有培养他的深意,裴极卿虽不知道为何,却也觉得这不是件坏事。诸如犒赏兵士,分发救济等等好事,傅从谨都有意吩咐决云去做,这些傅允致都看在眼里,但他虽然面上有些藏不住的不满,口中却什么都没说。
腊月三十的晚上,流州官府一片热闹,夏承希特意从锦州送来几个厨子,为他们做了好多塞外特有的名菜,傅从谨坐在首位,邀请了诸位武将同决云一起赴宴。
官府中没什么丫鬟下人,厨房中忙成一锅粥,裴极卿也跑去里面,帮着厨子弄些东西,他见到厨子做的都是辛辣油腻的牛羊肉,觉得应该加一些清甜开胃的东西,正巧这几日决云上火,他突然想到那日自己为决云做的蜜饯冻糕,于是取了些蜜渍山楂和草原中特有的酸果,做了一碟子冻糕放在食盒里,打算等酒席散后给决云吃。
就在他装盘时,厨子又弄了一堆菜出来,让他帮忙送进花厅布菜,裴极卿便挎着篮子,端着一盆刚刚烧好的华子鱼汤进去,他笑嘻嘻将鱼汤放在桌上,道:“这华子鱼是草原湖里特有的,凿开冰才捕得到,肉质再鲜美不过,各位尝尝。”
傅从谨微微一笑,身旁侍女立刻帮他夹了一些放在碗中,傅从谨轻轻喝了半勺鱼汤,道:“这鱼果然很鲜美,大家都尝尝,不必这么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