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正衍只看了几段便飞快点叉,拼命进行心理暗示,阻止自己把那些毒燎虐焰和自身联系起来,可惜他的心没有那么大的规模,虽比玻璃稍微坚固一点,但也脆薄虚弱,挨一句流言就忧心如薰,受一点冤屈就油煎火灼,这满篇全狮搏兔的挞伐已经叫他痛不欲生了。
要给膨胀的痛苦打开一个释放通道,就得找害他蒙冤受屈的人问责,先时紫茗倾国曾向他直播过掐架实况,所以他知道那精分魁首是她,但发去的消息迟迟没有回应,再打电话那边竟然关机了。他头焦额烂下渐渐生出海沸江翻的怒意,不能在密闭的房间里停留,丢下手机冲出门去。
室外不知从何时起狂风大作,仿佛一个狠毒的暗器高手用密不透气的雨针袭击行人。谢正衍不要命地扎进这杀气腾腾的帷幕,茫然地埋头奔跑,雨很快从细针升级成飞镖,纵横如蝗虫,连续的炸雷也好像饥狂的猛兽在近处虎视眈眈。风癫狂的啸叫更分秒不停地擦刮耳膜,如同七月半放风的厉鬼来人间搜寻替身,周围杀机四伏,阴气森然。
可是,谢正衍宁愿呆在这危险的雨夜里也要远离网络中的巨浪惊涛,在他看来那里才是真正的魔道鬼域,那些懒辨是非,见风是雨,口无遮拦的键盘侠就像末世片中的僵尸,有人形无人性,一见动静就张牙舞爪地扑向他人的喉咙,疯狂播散尸毒一样的负能量。所谓世扰俗乱,礼崩乐坏,不外如是。
暴雨裹挟黑夜的力量瓜分万物温度,城市在雨水里泡软了,变成力竭倒卧的醉汉,行走在肌理模糊的街巷里,人也迷离恍惚,雨停时分,已难辨归路。他两手空空地外出,没带联络工具和地图,乱跑一气后已经远离容川家,又兼身无分文,任何返回的方法都不可行。
还好是盛夏,湿成落汤鸡也不至于冻死,但着湿衣吹凉风的滋味仍不好受。他抱着膀子瞎猫似的凭直觉东走西绕,所见的街景越来越陌生偏僻,高楼大厦逐渐被低矮阴暗的城中村取代,灯光稀落,行人鬼祟,不时看到仪容不雅的男女成群结伙浪荡而行,他联想到当年上海老屋的红灯区,心境被恐慌占据,停步转身,逃往另一片无所归依的地界。这样摸索迷走至半夜,绝望中看到一处派出所,立刻当做救星前往投奔。
在值班民警帮助下,他和容川取得联系,在他失踪的近三小时内,对方也在焦急寻找他的下落,二十分钟后容川开车赶到派出所,接他上车后先从车厢后座扯来一条薄棉毯,让他脱下湿衣捂住保暖。
谢正衍不好意思在他跟前裸身,直接裹住毯子,体温骤然回升,立刻激灵灵打了个寒战。容川怕他受凉,特地关闭车窗,尽量加快车速,眼睛紧盯路况,注意力却没离开过他,问他为什么大雨天还出门乱溜达。
“我……想出来买点东西。”
谢正衍撒谎撒得拙劣,容川应对却很巧妙,不问他想买什么,只问:“那你带钱了吗?”
“……走得太急,忘记了。”
“……你呀。”
容川俨然弄清了案情原委,直到回家都未再质疑,谢正衍却在惶恐揣测着他的心思,更感到软弱、不安,以及冷,抬头看空中黑云退散天星乍醒,预感今夜又将失眠,可是那伴照不眠人的明月此刻身在何方?
第59章 观星
到家后,谢正衍在容川催促下去浴室泡了个热水澡,出门时正瞧见容川斜靠沙发上看手机,在热气中松弛心不免再次紧缩,猜想他一定已经获晓了这场撕逼后期的全部信息,包括那些针对他的脓血淋漓的谩骂。
庞大的羞耻犹如附骨之疽吞噬了他,使他下一个步伐带上躲藏的意味,却被容川一个抬眼逮住。
“我给你泡了杯感冒冲剂,在餐桌上,快趁热喝。”
谢正衍托着他的好心避难,急忙低头走向餐桌,喝下那杯跟自己感受相同的又苦又甜的药汁。
“杯子就搁那儿吧,明天阿姨会收拾的,去睡吧。”
“我、我还得刷牙,刚喝了东西……”
“噗嗤,好的。”
“……你什么时候睡?”
“哦,我还想刷会儿手机。”
“…………”
“怎么了?想让我陪你睡?”
“没有!”
“哈哈哈,那还愣着干嘛,早点休息吧,我再看一会儿也睡了。”
谢正衍既不能夺过手机关掉,也没脸求他不要阅读黑料,心里像堵了一块硬硬的东西,胸臆不畅,每一次吐气都变成叹息。
他在床上僵卧一阵子,听见容川去洗澡、关灯,轻手轻脚爬上床,躺在他们前天划分好的区域,发出平顺安详的呼吸,似乎转眼就睡着了。
到这时谢正衍才敢舒展痠麻的四肢,翻转身体仰面朝上,呼出一口悠长的闷气。
“还没睡?”
近似气音的询问仿佛绒毛骚过耳垂,他惊颤一下,感觉自己是被人赃并获的小偷,噤若寒蝉。
容川当然知道他在装死,索性侧身面向他,一双目光穿越稀薄的暗影照透他的脸庞,磁石般的力量迫使他扭头招认。
“……我还不困。”
“嗯~那要不要来点余兴节目?”
“欸?”
“我们来做点有趣的事吧。”
这黄、暴剧里的高频词汇吓得谢正衍面堂着火,却见容川游鱼一般溜下船,也不开灯,借着夜熙走向远处的壁柜,从里面搬出一只一米见方的大木箱。
“帮我把阳台门打开。”
谢正衍不知道他要干什么,谨遵吩咐推开阳台玻璃门。这套公寓的阳台很宽敞,面积抵得过他在上海的出租房,内部设有微缩的园林景观,灿花绿树掩映着小桥池塘,构成一个精巧别致的空中花园。连接入口的是一块10平米大小的木平台,可供主人观景休闲。
容川把木箱搬到阳台门口,从里面取出许多仪器配件,谢正衍看出其中一些很像望远镜的部件,但又比寻常看到的巨大得多,问他:“这是什么?”
容川正熟练进行组装,转眼搭出一架望远镜的雏形,兴致勃勃说:“天文望远镜,今晚刚下过暴雨,天空能见度高,最适合看星星了。”
观测天文是项逼格高烧钱多的爱好,倒很符合他贵公子的身份,此时群星璀璨,不用抬头也能望见宇宙的裙摆,谢正衍在上海时很少看到如此清澈的夜空,上海的光污染太严重,满地霓虹抢尽风头,把天上的星星都气跑了,偶尔能瞧见几颗碎芝麻样的星子,还得是万里无云的大晴天,印象中已经好些年没正儿八经观赏星象了,所以容川的提议还是十分令其振奋的。
容川装好望远镜,调适了分辨率,招手叫他过去。
谢正衍凑到那炮筒大小的镜头前,满怀好奇地朝里张望,不自觉地惊呼出声。
他看到了一颗硕大的赤红色星球,上面有横贯球体的黑色长条形裂斑,红光莹莹,宛若一颗烧坏了的琉璃。
他记得这景象跟他在书本上看到的一致,继而兴奋地问:“这是火星吗?怎么能看得这么清楚!”
“我这是专业的天文望远镜,放大倍数和视场比肉眼强多啦,火星算啥,我再给你看更带感的。”
容川一边介绍浅显的天文知识,一边领着他观看蓝晶状的水星、黄钻样的金星、有黄白条纹的木星、戴戒指环的土星以及它们各自的卫星,后来又教他分辨夏季的星云。
“看到那条沿着地平线延伸的光带没,那就是银河,银河左岸那颗最亮的星是织女星,也叫天琴座α星,它斜对面红色的星星就是牛郎星啦,西方人叫天鹰座α星,他们之间中轴线往南延伸那颗星叫天鹅座α星,三颗星连起来统称夏季大三角,是夏季星空最重要的标识……”
在专业器材和详细解说辅助下,谢正衍初次领略到银河的宏大壮美,津津有味看了很长时间,直到腰背弯得酸痛才被容川叫去歇息。
二人在木平台上席地而坐,迢迢河汉在上空缓缓流动,照得大地仿佛放在清水里洗过一遭,左近栽植的夜来香弥散阵阵扑鼻清芳,良辰美景令人心旷神怡。
谢正衍暂时忘却烦忧,惬意地伸懒腰活动弯曲多时的肢体,问容川渴不渴,要不要喝点什么。
“我想喝杯冰镇啤酒,再配点薯片和花生米。”
谢正衍马上去厨房置办酒菜,自己也开了一瓶矿泉水,容川不许他喝凉的,一定要他用水壶加热以后再喝,他也乖乖照办了。
随后两个人边喝边聊,不觉恢复到容川掉马前,以千帆的身份和他网聊时那种轻松随意的状态。
“你为什么会进网配圈啊?像你这种富二代多得是高级娱乐可以选择,怎么会爱上配音呢?”
“这都不懂,没看网配文里CV全是霸道总裁,我这样的为什么不能玩?”
“哈哈哈,你又瞎扯,谁不知道网配文都是不切实际的脑洞。”
“那你入圈的初衷又是什么?”
“嗯~因为能体验各种不同的人生呀,你也知道我的生活很平淡枯燥嘛,配音时融入角色精神也变得丰富多彩了。”
“我也一样,为了能有不同的生活体验。”
“那你一般喜欢配什么角色?我听你以前配了好多天潢贵胄,阔少精英,都是凭喜好接的?”
“不是不是,我其实很烦那类角色,基本脸谱化,可是策划老爱找我。我真正中意的是怪盗侠客这种有传奇色彩的角色,比如独臂大侠,飞天神偷,或者鲁智深那样智勇双全的绿林好汉,但很少遇到。”
“欸?真的假的?”
“欸什么诶,你还真是美少女战士啊,老学她们的语气讲话。”
“没有!我就是觉得你的喜好很奇怪,跟你本人的风格差好远。”
“哪有差,我本人就是这种风格啊,跟你说我打小爱看武侠片,最崇拜里面的江湖英雄,梦想能像他们一样行侠仗义除暴安良,小时候还打包袱离家出走要上少林寺拜师学武,被我妈抓回去暴打好几顿才老实了。”
容川自爆的儿时糗事超乎谢正衍想象,笑得他前俯后仰,但仔细一琢磨,觉得他的确蕴含一股豪杰气概,不然怎会对自己这个沦落人多方施援,再回忆他们相识相处的过程,纯然是一部翻版的《长腿叔叔》,小说男主的白马王子人设跟容川如出一辙,连女主患得患失的暗恋也和他目前的心态无比贴合。
对比小说结局,他的脸又仗着夜色掩护明目张胆红热起来,下意识偷瞄容川朝前舒展的修长双腿,小说里的浪漫情节挡也挡不住地在脑海浮现,不过主角画面一一替换成他和容川,这丢脸的YY真是一等一的羞耻PLAY,半分都泄露不得。
神游间,容川已拿来两个小凉枕,说坐着太累,躺着比较舒服,谢正衍已不是第一次和他并肩睡卧,但在星辉花气掩映下气氛自然不同寻常,这浪漫像摆在破屋子里的名贵装饰品,等同于浪费,让他不由得暗生惋惜。
容川察觉出他忽起忽落的情绪,伸手敲敲他跟前的地板:“怎么又愁眉苦脸的,想说什么就直接说,别老闷在心里。”
谢正衍再吃一百颗豹子胆也不敢讲真话,连忙祭出个幌子:“我没发愁,刚想问你话,被你一打岔突然忘记了。”
“哈哈,小健忘,那换个问题吧,刚才那个等你想起来再说。”
“……你是怎么想到要当珠宝设计师的?”
“这个嘛,是我小学时就有的志向啦。那年暑假我到舅舅家玩,他给我看了一块翡翠原石,当时我只觉得是块土不拉几的破石头,丢在地里都没人看的,可是过了一个月,舅舅再给我看时,它已经变成一座晶莹剔透观音像。那观音像是找扬州最好的玉石匠人雕刻的,配上翡翠的成色质地,美得没法儿说。我又惊又喜,才知道世界上真有一门手艺可以点石成金,让一块不起眼的石头变成精美绝伦的艺术品,心里非常向往。”
“于是你就把这当成你未来的职业理想了?”
“差不多吧,世界上很多宝石都要经过打磨才能发光的,珠宝设计师就是把一些单独看平凡无奇的东西改造组装成充满美感的作品,我很享受这种创造美的过程,每完成一件满意的设计就特别有成就感。”
容川说到这里,像牧羊人顺着一根绳子拉出他想捕捉的那头小羊,忽然侧头望着谢正衍。
“你有没有发现自己其实也是块未经开发的原石?还有很多机会发光出彩?”
他的话音温柔,话意却含着一根细若牛毛的针,扎得谢正衍刺痒惊窘,当即否认:“我就是块地地道道的鹅卵石,哪来的光彩。”
容川笑道:“每一块宝石在加工前都有一层天然的皮壳,这层壳遮挡了宝石的美,但并不能减少它们的价值,你27 的皮壳是自卑,如果克服它,就能让其他人发现你的优点。”
谢正衍见他衬起身,正慌张得不知如何作动,容川却只是支起右臂撑在下颌,侧卧着面向他,笑盈盈继续说:“2区的帖子我都看了,你今天又受委屈啦。”
一句话揭开谢正衍的酸辛,他本能地蜷缩身体,像一株倒伏的植物贴紧地板,声音比此刻的软风还微弱。
“我没精分掐架,也没黑过三更弦断,是那些人冤枉我。”
“知道,这两天你都跟我一块玩儿,没有作案时间。”
“……可是有作案动机对吗?”
“看看,你又敏感了,不要随便脑补别人的想法。”
“你没有这种想法,可是我有。”
谢正衍又开始不受控制的赌气,已经确认自己是发自心底地厌恶三更弦断。他的耐心本来是块厚实的木板,从忍耐到发火之间存在很长的缓冲带,可一沾上此人,这条缓冲带立刻缩地成寸,耐心变成薄弱的棉纸,轻易被愤怒的蠹虫咬出大大小小的破洞。
“我确实很讨厌三更弦断,要不是受一些原因牵绊,有合适的机会真想痛痛快快大骂一顿。”
容川微笑:“能说说牵绊的原因都有哪些?”
“……很多,最主要的是,我现在骂他别人都会以为我是在嫉妒。”
谢正衍等待片刻,发现他的耐心燃尽以后剩下的竟是气馁,没法向容川撒谎,因而自暴自弃地说出实话。
“嫉妒也是真的,他样样比我强,二三次元都是,我再怎么努力也很难达到他的高度。可是,我都这么有自知之明了,为什么那些人还老是强调呢?非要借强调贬我损我。他的粉是这样,他的亲友也是,尤其是那个潇潇雨歇,简直把我当成了三更弦断的反面参照物,写学术报告一样狠命挖苦。”
“他怎么挖苦你了?”
容川对潇潇雨歇关注不多,在听了谢正衍叙述,联系之前看过的他的“单眼皮”发言,忍俊不止道:“这人也是有趣。”
谢正衍幽怨地说:“你觉得有趣,可我只看到嚣张刻薄,谁不知道他是三更弦断的死忠,就会帮着他排除异己。”
“噗嗤~你可以想想你在访谈上刁难他的情景,心理就会平衡了。”
陡然被容川揪住亏心事,谢正衍闻风丧胆地哑了半晌,心虚支吾:“谁、谁让他先在士大夫们跟前嘲我,说我想跟他卖腐,害我出了那么多丑,还不许我报复一下?”
“可是你当时确实想跟他合作卖腐,他这么跟别人说也没有错呀。”
“那么都是我活该了?你尽向着外人说话,我还有什么可说的!”
谢正衍一着急,嘴巴就如出故障的机器,批量生产错误语句,“外人”这个词汇好像在暗示他是容川的“自己人”,难逃自作多情之嫌。
羞耻仿佛顶开锅盖的沸粥扑扑洒洒落了一地,浇灭他逞强的怒意,他想乘着熄火的烟雾逃匿,右手腕立刻落入容川掌控中。
“都这么熟了,你还没适应我的幽默感啊,走之前至少骂几句嘛,不然多没劲。”
容川嬉皮笑脸,如同促狭的主人逗弄炸毛的小猫,谢正衍倒真希望变成猫,能够肆无忌惮的咬一口撒娇,可怀有那种不可告人的心思,除了扭头不睬,拿不出更好的反应。
他做着这别扭姿态,容川以为他真生气了,无奈地叹一口气,顺猫毛似的在他头顶揉搓两下。
“我没有帮着别人欺负你,就想让你心情轻松点,别胡思乱想了,好不好?”
他说“好不好”三个字时转换成柔情似水的气音,须臾融化了谢正衍的缄默。
甜蜜的痛楚冲击着他的泪腺,怎么咬牙都关不住难过的颤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