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卉从禁卫军军使撤下之后,骆仁旺接替了他的位置。这一次回宫,思安身边的护卫比从前更严密,金鳞殿多增了一倍不止的人,整日不间断轮换值守,骆仁旺住进了偏殿厢房里,平日温行不在的时候,他这个军使充起护卫之职守在思安身边,连冯妙蕴来时也不会退避太远。
骆仁旺人高马大,穿上禁卫崭新光亮的护甲,本应该威风凛凛,但他总是不自在得很,无人的时候站在一旁总是要动动手臂,一会儿又要松松护腕,嘴里还咕哝着“怪膈着的。”
本来思安靠在窗边借着天光看书,一个下午都听到他悉悉索索这扭扭那挪挪的声音,不由得好奇,扣了书本转头看他。
思安目光一转,骆仁旺立刻站好,思安眨眨眼转头,过不了多久他又动起来,反复几次,思安干脆让阿禄搬了张椅子让他坐下,骆仁旺推辞不肯坐,思安道:“成王让你来护卫,又不是让你站哨,你坐着和我说会儿话也不妨什么事。”
阿禄也在旁边帮腔,骆仁旺听着觉得有理,谢了恩坐下来。他熊腰虎背挤在一方靠背椅上,怎么看怎么拘谨,思安又让宫人搬来一张大一点的坐榻让他坐。
抬头望了一眼外面阴沉沉的天空,又看了看沙漏,思安觉得有些饿了,宫人上了他平日爱吃的酥酪,思安特意让多端了一碗放在骆仁旺面前。
骆仁旺起身谢恩,动作太大险些撞翻了放着酥酪的小几,很不好意思的摸着头告罪,思安说无妨,他才坐下,思安动了动勺,骆仁旺已三下五除二把那碗酥酪喝光,旁边的小宫女捂嘴偷笑,思安也笑了,让人又拿了一碗来。
骆仁旺红着脸又谢了回恩。
思安道:“谢来谢去的没个意思,反正朕也吃不了许多。”说着又笑了起来:“自去年一别倒甚少见到骆将军,成王从哪里把将军调回来的。”
骆仁旺放下手中的碗,道:“启禀圣人,末将原是在淮南作战。”
思安看他颇为拘谨,摆摆手道:“朕只想让你陪着聊聊天,你一会儿谢恩一会儿启禀的,这话没法说下去,这里没有外人,骆将军何不随意些,大家都随意些。”
其实骆仁旺也很不习惯。入宫前温行交代他在圣人面前要知礼,不能像在军营里一样胡说乱来。
圣人与从前有很大不同,在方洛时圣人缩在破旧的袍子里,像个可怜虫,身上无论如何都看不到帝王威严,如今的圣人处在锦绣堆里,仿佛还是那个怯弱少年,神色平静宁和,虽然还是没有什么帝王气势,不说话时周身一股矜持疏淡的气质,也让骆仁旺不自觉就收敛了性子。
这会儿他拥着狐裘坐在窗下,身形瘦弱,眼角眉梢笑意随和,似乎那个羸弱少年的影子更深了些,骆仁旺慢慢放松下来。
第四十八章
“在宫里待不惯吧。”
屋里堵得密不透风的,掀开狐裘也不是太冷,思安撒开两条腿撑着扶手坐着,很是任意随适。
打消那一层拘束,骆仁旺说话也自在了些,道:“宫里的人规矩都挺大,臣快连站都不知怎么站了。”
难怪总是不安生的样子,思安想。
窗外北风吹落枝头的枯叶,打在地上沙沙的响声,有点像人踩在树叶上的脚步声,思安频频引项观望。
骆仁旺装模作样清嗓子提醒道:“我大、额不,成王这几日都是酉时以后才从崇政殿回来的。”
思安被他说破也不恼,腼腆一笑,喃喃道:“那得天黑以后呢,也不知今天会不会过来。”
骆仁旺道:“这几日不是每天都来么。”
思安笑道:“府上这么些人,他总不能日日住在金鳞殿。”
骆仁旺哽住了,在金鳞殿呆了一段日子,思安和温行同宿同入,亲热得如同夫妻,可是男人和男人怎么做夫妻。他大哥的事他也不好随意置椽。
思安却好像没有发现他的不自然,自顾自的接着说:“成王有两位侧妃吧,大郎的母亲我也见过,真是难得一见的美人,还有一位侧妃姓什么来着……”
骆仁旺隔了一会儿才接口道:“姓常。”
思安恍然大悟,“对,常氏,是温家幺儿的母亲吧。”
他幽幽地道:“年下小郎还生过一回病,那会子成王一下朝就往家里赶,好长好长时间都是这样。”
骆仁旺干干笑两声,绷着肩膀比方才站着还不自在。
思安忽而站起身,微微弯下腰,很认真地问他:“那位常侧妃长得美么,比大郎的母亲如何,什么家世出身?”他没有半分疾言厉色,仿佛只是一个询问,眼里带着些好奇探究。
骆仁旺却不大敢对上这样的探究,头摇得拨浪鼓一样,道:“圣人说笑了,侧妃是成王内院里的人,臣怎么会知道她长什么样。”
男女大妨之风在大景不算严苛,但认真起来也还是有许多避讳的。骆仁旺说的也没错,若温行未带那位侧妃出门,旁人又怎能知道他内院姬妾长什么样子。
思安有些失望,道:“这样啊,我还以为你是他兄弟,知道的会多些。”
骆仁旺连声道:“没有没有,我哪知道什么。”
外面天光很亮,天色却有些灰沉,思安眼里郁郁幽幽似含云烟。一直很机灵的阿禄在一旁低头立着,像站着睡着了一样。
连个岔话的人都没有,深秋午后里,外面刮着北风,屋里的骆仁旺却生憋出一头细汗,他小心道:“常侧妃是汴州人,她两个兄长都是早年跟在大、额……跟在成王身边的,常大郎现为宣武节度副使,还留在汴梁呢。”
温行没娶正妻,府上姬妾不是别人送的,就是当初壮大宣武镇吞并其他势力时所得,不可避免的也有为拉拢关系纳入的,联姻永远是扣紧联系交换信任百用不厌的手段,思安早从阿禄处探听过一些,来东都后温行的姬妾也随他迁居,又听人说过一点,他与他的姬妾实无交集,就没再找谁打听过。
思安闷闷道:“原来如此啊。”皱着眉头似不经意一叹:“你和杜将军不都是他的结拜兄弟么,怎么没见他让你们兄弟两任副使。”
骆仁旺摇头道:“臣可受不得,当个副使成天大把大把数不清的事要管,现在成王殿下不在汴州,宣武镇大小事都得副使管着。”
思安轻轻道:“哦,那杜将军呢,朕觉得杜将军应当不怕麻烦了吧,且也镇得住。”
话题从温行的女眷身上引开,骆仁旺暗里松了口气,连呼吸都顺畅许多,道:“我二哥……杜、杜将军的性子不合适,成王殿下说还是让咱哥俩都跟在身边。”
思安略想了想,道:“杜将军是急躁了些。他对朕似乎颇有成见。”
到底是结拜的兄弟,骆仁旺听思安这样一讲,不迭地为杜卉说好话:“我二哥他就是性子太直冲,没什么坏心的,圣人莫要怪他,他若是有什么得罪圣人,我替他赔不是。”一着急他也忘了什么君臣之别,也是思安平易无害的样子让人想不起尊卑,一口一个“我”“你”。
如此倒称了思安的意。
思安道:“其实我也没放在心上,哪知你大哥以为我和他不对付就这样把他调走了,倒连累了你。不如这样,我去和你大哥说把他招回来继续做禁卫军使,这样你就可以出宫去,不用这么拘着了。”
骆仁犹疑:“这……这可不行。”
“为什么不行,你不是不喜欢待在宫里嘛,放心,我帮你在你成王面前说情,他不会怪你的。”
骆仁旺为难道:“总之是不行的。”
“为什么?”思安幽缓道:“难不成朕不计前嫌,你那二哥对朕不喜,还不愿意了?”
他目光微睨,极其清秀的五官弥漫着薄薄的怨艾,也没见有多少盛气凌人的威仪,只是平静之下仿佛被深藏的不容冒犯的气质隐隐浮现。
骆仁旺心中一沉,思安再怎么受制于人谦随平和都是皇帝,难怪大哥总说一在圣人面前一定要知礼数。
骆仁旺道:“不、不是的,我二哥……他绝对不敢对圣人不敬,是……”
思安抓住了他的话,问:“是什么?”
“是……是……哎,其实也是小常将军他们……”
“在圣人面前胡说些什么。”后半句话被忽然出现在门外的温行打断。
两人聊得入神,竟没注意外面的天色已渐渐暗下来,也没注意温行什么时候走入金鳞殿。
骆仁旺“噌”的一下从坐榻上蹦起来,惴惴不安看着温行。
思安有些遗憾。
温行责道:“让你在宫里小心说话行事,你倒好。”
骆仁旺不太明白,以为温行在责怪他在圣人面无状,但仔细看他大哥的神情,仿佛又不是,转头看了思安一眼,发现他脸上没有丝毫的方才沉郁幽怨,吃惊得张了张嘴。
温行好笑,“被套了话也不知道。”
骆仁旺一脸苦恼退出殿外。
晚膳后隔灯对坐,思安的手不抵不过如水夜凉,缩在袖里不停地搓,温行把他的手握在掌心,纤细的指节一拢就包住了,两人一人借灯看书,一人闲打棋谱,言语不多,夜里时光很快就过去。
将就寝时摒退了众人,相互帮着对方洗漱,温行才道:“你听到那天我和二弟说的话了?”
思安乖乖伸着手让温行把他挽起的袖子放下来,点头道:“听到了一些。”
温行牵他入帐中,两人一时都没有睡意,只相互靠着坐在一起。
“我这个三弟心思单纯,怕是瞧不出你的小花样。怎么忽然想起去套他的话?”
思安的眼珠子左闪右闪,讪笑道:“就随便问问。”
温行扯过被子盖上来,思安打了个哈欠,歪头靠在温行肩上。
温行目光深沉落在他面庞,手臂收紧。
“不用担心。”
清除宦党时朝中空缺的官职迅速由宣武臣僚顶替。与朝廷君威衰弱相较,朝外各藩镇尊奉皇帝的呼声反而高起。河东余渐清君侧的大旗打起来,曾与奉成一过从甚密的蜀中军镇附和随之,欲与河东结盟勤王,与宣武镇兵交不断的江南诸镇也借此机会增加屯兵,扬言兴复皇室。那封传出去讨伐温行的诏书恐怕也起了效用。
几经波折,思安能看出温行有保全他性命之念,但如今强势如温行,也不能很快灭尽天下藩镇,就算思安退下帝位改朝换代,也很可能会成为众镇共伐温行的的把柄。
在温行有意的隔绝和保护下,思安接触的宣武臣僚甚少,只约莫有所察觉,杜卉对自己并非单纯不喜那么简单,弄权者权宜轻重,宣武臣僚的立场本来就与行将就木的大景对立,所以才想对骆仁旺试探一二。
也不是没想过干脆直接问温行,温行答应不瞒他,但怕会为免他多想而避重就轻。
后来骆仁旺大概又被训诫过一次,在思安面前是铁了心不再多言。然而思安周围并没有不透风的墙,旬日之后,一封为温行请九锡之命的奏折摆在他面前。
温行业已加授相国,总百揆,又兼任太尉、中书令、诸道兵马大元帅等职,然未加殊礼,出入仍以亲王制。折中请赐温行殊礼,再加九锡。历来受过九锡之命者,后来多半自己当了皇帝,请命九锡几乎可视为禅位之前兆。
思安已多日不理政,这一日也只是在百官前露个脸,不过午就要回去。能送到他目及之处的奏折,一般都在温行手下走过一遭,让人抄了旁注的,这一份却没有任何注批,崭新呈上来的一样,落款是个他没什么印象的文官,仿佛记得是从宣武镇提拔上来的。
他人议事之时思安无聊,偶尔会从桌上翻些折子打发时间,那份奏折放在他桌案上其他被加过注的奏折面头,本就极其可能被翻到。
温行正与崔瑾呈商量入冬后粮草补给事宜,今年逢灾,粮食收成不好,前线战事不停,过冬粮草调补不易,偏此时都中有富户屯粮居货,一时连城中百姓入灶都紧张起来。
谈论间不时用余光扫过思安这边,发现思安脸色有异,干脆摆手暂罢,让众人先歇一歇。
“天太冷,让他们升个炉子来吧。”他走近御案,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
思安朝他一笑,道:“什么天就升炉子,让人瞧见多不好。我想回去了,在这怪没意思的。”他病还未痊愈,脸上本来就没什么血色,这一笑更显得苍白。
巳时刚过了一刻,外面阳光未暖。思安因病在屋里赖得久,温行本想让他出来多走动活络筋骨,但见他虚弱之色尤重,还是吩咐阿禄好生伺候着送回去。
落了轿帘,思安从袖里拿出那封奏折。这封折子绝不是温行的意思,温行根本不需要请赐,他若有意,只会直接了当告诉思安,就像当初要拥他入东都登基,挟天子的野心再明白不过,他的实力与行事风格,都无需与思安迂回。
当初奉成一正得势的时候从来无法越过温行向思安传递只言片语,苏永吉有邵青璃相助钻了空子,还是很快被发现。如今宦党已除,能瞒过温行耳目的,也唯有温行自己的人。
第四十九章
思安闭着眼睛,轿子微微的晃动引得一阵阵眩晕。
现今也算得上一个时机,虽各方借着奉君的旗号兴兵,终究目的并不在匡扶大景社稷,俞氏还在不在帝位都不与他们起兵相干。东都朝内宦官已除,俯首于宣武的藩镇居于中原要地,兵强马壮,且思安隐约知道,温行以强兵之力,花了不少功夫挟制这些归顺于他的藩镇节度使,并不仅仅如朝廷早先那般松散羁縻。天下问鼎,名未至而实已归。
但是这个关隘,温行竟未表露半分,他的僚属在朝上也未置一辞,他们不提,大景旧臣们暗自提防,也不会提起,明面上大家像集体忘了这件事一样,朝中一切如旧。
他为什么不提呢。
思安手指不自抑的颤抖,几乎要拿不稳。
都中粮食炭薪等物资愈发紧缺,屯了货物的富户要价奇高,温行欲从汴州调集物资,但路途遥远,前线粮草又不能短缺,从汴州调来的粮食入不敷出。天气一日冷似一日,屋外阳光普照还好些,屋里潮沁沁的,若非点起地龙支起炉子,人在屋里根本呆不下去。
皇宫空荡,乍看之下已没有多少人,琐事仍然不少,前朝主殿每日大小朝议不断,内宫还住着人的几个宫苑一日三餐各物都需供着。丽娘和邵青璃不再合适管理宫务,理事之权落到冯妙蕴身上,思安常与她在一处,见各局各司找她办事来往不迭,少不得与她参详。
思安念着远在应徽的妃嫔和都中所剩不多的宗室,便以赏赐的名义赐下不少米面木炭等物。他瞧着库房尚殷实,却不知宫里许多张嘴日日都是要吃饭消耗的,宫室少不了供应,外面采买不易,不多时库房就都搬空了。到最后宫里吃食都接应不上,思安吃了一惊,才知道外面缺粮多严重。
金鳞殿厨房的管事来禀报无米下炊,冯妙蕴面露难色,一个劲把错处往自己身上揽。
“是妾没有考虑周到,不知都中米贵,竟已有价无市。”她在家时也是娇养的小娘子,于市售买卖接触不多,以为不过多花些钱就能填不上。
思安愧疚难当,道:“是我太不通庶务了,怎能怪你。”
两人对面陪着不是,阿禄却有些着急。
“总不能让圣人饿肚子,要不各处先匀一匀……”
思安摇头:“既然艰难,从今日起朕与大家同食,先轻省捱过这一阵。命采办再四处多走走,看有没有米行面行放售。”哪能夺了别人的口粮给自己填肚子,况且连他这里都没有,别处又从哪里找出多的,思安一口否决了阿禄的提议。
阿禄道:“这怎么行!圣人还用着药呢,身子都没好怎么能挨饿。您有所不知,供着咱们宫里吃食的一向就那几家,旁的哪敢随意往宫里买,他们说没有,不过是藏奸耍滑留着想多赚一笔,待奴让禁卫带人去抄一遍就知有没有了,实在不行还可以告诉成王殿下。”
思安忙拉住他,道:“可别,前面那么多事……”温行为筹集粮草的事,已经数日没回过王府,也没有来金鳞殿。
阿禄道:“就算奴不说也会知道的。”
果真不到正午温行就来了,还带着从成王府运来的米面等物,虽不如往日丰足,却够金鳞殿消用一阵。他曲指在思安的额头轻轻敲打,道:“可知错了。”
虽然不疼,但宫人们都看着,思安连连躲不过,摸着鼻子承认道:“知错了,我也没想到,饶过这一回吧。”又担忧道:“不是说城里都缺粮,你从哪里弄来粮食,把粮食运宫里,你府上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