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张正是顾长亭写的!”吴青莲斩钉截铁。
“既然是这张就好办了。”卢院长转头对裘宝嘉道:“关门,启香堂的学生一个都不许走,把他们的字迹逐个比对,把写这诗的人给我找出来。”
裘宝嘉手脚利落,几步出门告诉门口接学生的家仆,说是院长有训诫,让等些时候,然后从里关了门,组织一班学生重新回到堂上去,开始了字迹鉴定的“刑侦”工作。
字迹比对的重点首先自然是顾长亭,裘宝嘉拿出顾长亭平日使用的本子,见上面字迹有力规整,与那张纸上的字迹明显有异,于是一个一个继续比对,及到了魏相思这边,却见魏相思讪讪地看着他笑,有些赧然,有些憨厚。
“拿出本子我看看。”
魏相思慢吞吞地打开书箱,从里面掏出一个半旧的本子来,裘宝嘉翻开第一页,忍不住皱了皱眉头——上面画的这是啥?猫?还是豹子?
翻到第二页,裘掌教的眉头深锁,第三页,裘掌教的眼角有些抽搐,翻了十多页,裘掌教终于找到了几个字,虽然字的笔画不太对,但好歹是字不是?显然那诗也不是魏相思写的,她写不出那么好的字来。
裘掌教总算放下本子,转身想走,却终是忍不住又折回来,苦大仇深温言相问:“你这字……是谁教的?”
“自学成才……”
“哦,怪不得呢。”裘掌教没再说,脚步沉重地离开了。
不久,裘掌教就到了沈成茂的桌前,那诗正是沈成茂写的,他方才便想偷溜,奈何卢院长亲自把守着门,真真个插翅难逃。
裘掌教向他要本子,他撒谎:“本子今天没带来,落家里了。”
“也并非一定要本子,我今儿见你在书扉上写字了,拿那书给我看看就成。”这裘宝嘉是个心细的,今儿上课时虽什么都没说,但对课上学生们的举止了然于胸,是故由此一说。
沈成茂还想负隅顽抗,奈何却见卢院长往这边看,只得乖乖交出了书箱。他想着自己老爹既然是沉香会会长,这书院又是沉香会出资兴办的,即便拿住了自己,想来也不会处置,是故有些有恃无恐。
裘宝嘉仔细看了看扉页上那几个歪歪扭扭的字,心中便有了计较,走到卢院长身边,附耳道:“那诗的确是沈成茂的笔记。”
卢院长气定神闲,清咳了一声,问吴青莲道:“吴先生今日定要严惩那写诗的学生不可吗?”
“兹事体大,必不能姑息。”吴青莲先生此时并未察觉异常,犹自唱着高调,等着卢院长给他做主。
“既然如此,便只得依了吴先生,宝嘉,你拿着我的拜帖去沈家一趟,就说沈成茂因课上写诗辱骂吴先生,被吴先生逐出书院了。”
“啥?”吴青莲目瞪口呆地看着卢院长,惊道:“这事与沈成茂半点关系也没有,怎么扯到了他身上去。”
“请吴先生细鉴。”裘宝嘉将那诗和沈成茂的书都递到吴青莲面前,解释道:“这写诗的笔记与沈成茂的笔记一样,原是沈成茂写的,却与顾长亭没干系。”
“这……”吴青莲像是吃了苍蝇一般,张嘴欲言又不能,裘宝嘉却已拿了卢院长新写的拜帖准备出门。
“宝嘉,你去了沈府千万和善,只说吴先生气不过,是故才要沈成茂退学的。”卢院长叮嘱。
“别别别啊!”吴青莲一听脸都绿了,上前一把抓住裘宝嘉的手,又回头对卢院长道:“不过小事,怎地就要让好好一个学生退学了。”
卢院长一时没有说话,只拿自己那双豆大的小眼定定盯着吴青莲,许久才沉声道:“方才吴先生不是说‘兹事体大’,如今不过换了个学生,便成小事了?”
豆大的汗珠从吴青莲脑门上冒出来,他又是羞又是臊又是怕,只觉脑中嗡嗡作响,却一句话也说不出。他自是不敢得罪沈继和的,且不说沈家年节从来的礼多贵重,但是沈继和一句话,他便在这云州府里待不下去。
沈会长的手段哪个不知呢?
“启香堂设立之初,本有两个目的,一自然是为了教习这班药商子弟识药辩药,以后继承家业,靠药材立命立身。二却是为了教他们做人,药材不比别的东西,是用来救命的,药商若没有良心,不能行正道,比索命的无常也好不到哪去。”卢院长目光扫过堂下一张张稚嫩的脸,想着以后这南方的药道全靠这些子弟,难免便想趁机教诲一番。
他想,虽然眼下这帮稚童只知吃喝玩乐,以后从这里出几个扛起药道的厉害人物也未可知,他看那顾家的小子就不错。
这边教诲完,卢院长便转向今日的事主:“吴先生是沉香会举荐来的老师,卢某甚是敬重,吴先生的学识自然是没得挑,但启香堂不仅教授知识,更要教学生做人处事,这吴先生就做得不太好了。”
“吴某知错了,日后定不敢再犯。”
卢院长却不肯就此罢休:“那日我听裘掌教说你动手打了学生。”
“诶……是我……一时糊涂。”吴青莲扫了裘宝嘉一眼,心中难免怨恨,嘴上却甚是服气恭敬。
“我早有院规,吴先生是不知,还是未放在心上?”
吴青莲忙道了几声“不敢”,又诚恳认错:“是吴某失察,多亏院长和掌教明察秋毫,才未冤了顾长亭,否则吴某于心何安。”
魏相思听了这话,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转头却见沈成茂正恶狠狠地瞪着她,她没趣儿地转回头,装傻充愣。
事情自然不能闹大,卢院长只把吴青莲带到自己的屋里,促膝长谈了许久,又带了沈成茂进去促膝长谈,也不知与他说了些什么,这沈成茂出来之后虽气得不行却又要强忍着。
最后自然是带了苦主顾长亭进去,又是同样的促膝长谈。
这事儿总归是大事化小,平稳解决了,只是听说后来卢院长亲自去了一趟沉香会,又与沈会长促膝长谈近一个时辰,然后沈会长回家与沈成茂佐以棍棒炒肉,同时促膝长谈一番,真真是谈得天昏地暗,呕心沥血不止啊。
今儿早魏相思早早去魏老太爷处打卡请安,去书院的马车觉得也轻快,她这是刚做了件惩恶扬善的好事,心中舒畅,然而她忘了好人都是没好报的。
她才到书院便看见自己桌上摆着个草编的小盒,一时手贱忍不住揭开盖子一看,当下石塑一般定在那里,背后冷汗津津,她的声音在自己的脑中尖叫,她的嘴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
这小盒里装了什么东西呢?
魏相思这个人很奇怪,她并不怕蛇和蟾蜍这类普通人害怕的动物,却怕腿多的,比如蜘蛛,再比如——一条满身是腿的蜈蚣,就像眼前这条。
那蜈蚣腿多,爬得自然就快,须毛向盒子外探了探,然后飞快地爬了出来,离魏相思更近了些。
没有人发现她的异样,除了放着盒子的沈成茂。他矫有兴味地看着这一幕,心中总算舒坦了些。
那蜈蚣的腿不停的动,看着竟越来越多,眼看便要爬到魏相思的手上,这时一个盒子凭空出现盖住了那条蜈蚣,魏相思终于能动了。
她颤颤巍巍地抬头,想看看自己的救命恩人,却见少年顾长亭正颦眉看着她,有些不解有些关心,却终于什么都没有说,只将那蜈蚣装在盒子里扔出去了。
这时裘宝嘉进了堂里:“今儿吴先生有事,依旧是我给大家上课。”
堂下学生应声说是,反正也不听课,谁讲又有什么分别。
“我不上学,上学鸟用没有!不如跟着爹去赚银子!我不上学!”人还没见到,堂里便听见门外传来一个撕心裂肺的童声。
第12章 嘴炮小王子27
“我不上学,上学鸟用没有!不如跟着爹去赚银子!我不上学!”人还没见到,堂里便听见门外传来一个撕心裂肺的童声。众人都好奇地往外张望,目光正碰上了撞进门的一对父子。说撞是因为那红衣男童死死抱着男人的腿不肯进来,那男人硬拖着男童进来,便有些踉跄不稳。
男童见了这满堂的人却并不露怯,死死抱住自己亲爹的腿,撒泼道:“我不上学!鸟用没有!”
依旧还是满嘴的“鸟”,听起来十分别致。身为院内掌教的裘宝嘉却有些听不下去了,轻咳一声。
那红衣男童寻声看了裘宝嘉一眼:“爹你看,我就说上学没什么用,你看这书院的先生连‘鸟’字都听不得,多狭隘,多肤浅!爹你快带我走!”
那男童的亲爹额上青筋暴起,一手薅住男童的脖颈子,把他从自己的腿上拖走,喝道:“别嘴里一天‘鸟’啊‘鸟’的,也不管在什么地方就‘鸟鸟鸟’的叫,我平日在家怎么教你的!”
那红衣男童似是早已习惯这样的相处模式,并不惧怕,仔细思考了片刻,道:“爹你平时都说‘不是好鸟’、‘鸟了个蛋的’,下次我说全了。”
男人气得一会儿脸白,一会儿脸红,裘掌教也听不下去这漫天满地的鸟,又清咳了一声,打圆场道:“唐老爷也不必恼火,留唐小公子在启香堂便可。”
唐老爷十分抱歉地对裘宝嘉拱拱手,一手抓住男童的脑瓜子,恶狠狠道:“你丫今天要是敢出这个门,老子打折你的腿!”
想是唐老爷尚有老父余威,那男童虽心不甘情不愿,却没再喊什么“上学没鸟用”之类的粗鄙话,只是依旧不死心:“爹,你就让我在铺子里待着吧。”
“你在铺子里不过整日与伙计们鬼混,昨个儿赌了一整天,前儿更不像话,撺掇铺里的伙计陪你去护城河里抓虾,再这样放着你不管,只怕我的铺子都被你拆了!”唐老爷面如猪肝? 那男童一听,眼珠子咕噜噜一转,谄媚笑着:“原来爹你是担心我糟蹋铺子啊!你就我一个儿子,以后你死……不,你没了,那铺子还不是要归我的,我早点熟悉铺子的生意,你合着该高兴呀!”
唐老爷一听这臭小子盼着自己死,怒目圆睁,狠狠赏了男童一记爆栗,喝道:“老子还没死呢!这学你要是不老老实实给我上了,我就把你那一双短腿儿打折了!”
男童一见自己老爹动怒,当下十分识相的老实了,讨好道:“老爹你一定能长命百岁,我好好上学,保证听话,老爹你放心!”
唐老爷又转向裘宝嘉,一拱手道:“小儿顽劣,请掌教见谅。”
裘宝嘉也是一拱手,微微笑道:“自不放在心上,唐老爷请宽心。”
唐老爷又是一礼,这才出门走了,走之前还斜眼看了自家儿子一眼,眼神里警告意味不言而喻。
这唐老爷就是云州府内专做补药生意的唐永乐,唐家原只是个小商户,只这唐老爷手段了得,专做补药生意,只几年的时间便把唐家推上了云州府富户排名前三的位置,当然,这前三的排名只是个比方,毕竟没人会真的去给云州府的药商做个财产清算。
但由此却可以看出唐家的财富蔚蔚客观得很。
那红衣男童正是唐家唯一的独苗苗——唐玉川,虽唐永乐自己做着补药的生意,自己却不甚争气,小妾纳了一房又一房,偏连个鸟都没生出来,只正房夫人生了唐玉川一人。
按理说唐玉川既是唐家唯一的子嗣,唐永乐本应把他捧在手里含在嘴里,偏这唐玉川是混世魔王转世,生来便是和唐永乐干仗掐架的冤家孽障,这父子自唐玉川牙牙学语之时便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甚是热闹。
唐玉川见自己老爹走了,便也想溜了,谁知却看见裘掌教正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唐玉川这便似想偷油却被人盯住的老鼠一般,顿时委顿了,耷拉着圆圆的脑袋瓜儿,挪着贵妃小步走到了自己的位子上,立刻便有家里的仆从把书箱、坐垫、点心等一应杂物送过来搁置妥当。
唐玉川生了一张白嫩圆脸,一双圆溜溜的眼,两扇柔长的睫毛,十分可爱招人喜欢,当然,这可爱只是表面。
他百无聊赖地翘着自己的短胖小腿儿,对裘宝嘉讲的课不感兴趣,这时旁边坐着的沈成茂忽然捅了捅他的胳膊,压低声音道:“下学一起去骡马胡同看皮影戏去!”
唐玉川厌烦地挥挥手:“那玩意有什么好看的,老掉牙的剧情,多少年也不换个样。”
沈成茂碰了一鼻子灰,却没灰心,又道:“那去苏木街买糖粘?”
唐玉川依旧十分厌烦:“那甜兮兮的东西有什么好吃的。”
纵然沈成茂有心拉拢唐玉川,连碰了两鼻子灰也到了他能忍耐的极点,愤愤哼了一声,不再理他。
倒不是唐玉川有意羞辱沈成茂,唐家非但十分富庶,而且万分奢侈,这唐玉川自小吃遍山珍海味,玩尽城中趣处,如今已鲜有能引发他兴趣的东西。且这唐小爷从不委屈自己,不想理会的人从不理会,想勾兑的人死皮赖脸的倒贴。
他看着窗边那自始至终趴在桌上的学童,觉得那学童与自己一样百无聊赖,不禁生出惺惺相惜之感,抻着脖子问:“小爷叫唐玉川,你叫什么名字?”
魏相思挪了挪脑袋,没理。
“小爷知道你听见了,你到底叫什么名字?我看你也挺无聊的,咱俩说会儿话呗?我看这整个屋子里就你最有趣,最没趣的就是你右边我前边那个书呆子,你觉得是不是这样?”唐玉川话多且繁,滔滔不绝,让魏相思无法集中心思睡觉。
见魏相思又动了动,唐玉川说得更加起劲儿:“你是谁家的,我老爹说这学堂里都是药商的儿子,让我多结交几个,以后继承家业也好做生意上的往来,咱俩认识认识,以后有困难我帮你咋样?”
这魏相思只一味不理,奈何这唐小爷偏是个不怕困难的,你越不理他,他便越往上贴,那一张漏风嘴更是闭不上,放炮竹一般噼噼啪啪不消停,终于让魏相思濒临崩溃边缘。
她丧气地坐了起来,白了斜后方的唐玉川一眼。只看这一眼,唐玉川便兴奋得不得了:“你看你看,我说了这么久,还不知道你的名字,你到底叫啥?”
“他叫魏相思。”旁边马上要被他逼疯的魏相兰恶狠狠道。
“谁问你了,你有趣儿没趣儿!”唐玉川气愤地哼了一声,又转向魏相思:“原来你叫魏相思啊?是城东开药材铺的魏家吗?你的名字很奇怪嘛?怎么像个小姑娘的名字。”
“你怎么不说话呀?你是不是个哑巴?”
“真可怜,没找个大夫治一治吗?我听说忍冬阁阁主的医术顶好呢,找他看看说不定能治好呢!”
“我都不知道你怎么能熬着不说话,我要是一天不说话,憋都要憋死了!”
魏相思被这一连串的自问自答气得险些背过去,她现下倒是想说话,只一句话也插不进啊。
终于,唐玉川短暂地安静了片刻,魏相思这才找到了插话的时机。
她缓缓转头看着唐玉川,一字一顿道:“我不哑我只是不想理你你别说话了听着像一群聒噪的鸭子太闹心了。”
这句话一气呵成,想来是怕唐玉川中途开口打断她。
“你……”唐玉川直直指着魏相思,一时说不出话来。许久他抚掌大呼:“你很有性格嘛!小爷最喜欢有性格的人!你这个兄弟小爷交定了!”
这又是抚掌又是大喝,自然惊动了规规矩矩讲课的裘宝嘉,于是再次严明课堂纪律:说话的别打扰睡觉的。
唐玉川毕竟是个十分会审时度势的,当下便有所收敛。但及到了下课,唐玉川那张嘴便张张合合说个不停,魏相思不禁觉得自己想错了,一群鸭子哪里能如唐玉川聒噪,分明整个云州府的鸭子加在一起也比不过他!
“你既然不是个哑巴,怎么一上午也不说个话,不说话不觉得憋得慌吗?”
“不憋。”魏相思、魏相庆、魏相兰齐声回道。
“我只问魏相思,又没问你们两个!”
“那也不憋。”魏相兰道。
“你这人怎么回事,小爷不想搭理你,你怎么还来招惹小爷了?”唐玉川一手叉腰,另一手也叉腰,做茶壶状。
魏相兰坐在唐玉川旁边,也就是魏相思的正后方,这一上午他早已被唐玉川弄得崩溃无比,此时也是一肚子火气没地儿撒:“你那张破嘴能不能闭一会儿,一刻不说话能憋死吗?能憋死吗!”
唐玉川没想到魏相兰竟发起火来,上前一步瞪着眼,小鼻子也皱了起来,蓦地怒声道:“当然能憋死!”
这下就如同点了火药桶一般,魏相兰和唐玉川掐起架来,唐大嘴炮自然是不会让人的,魏相兰呢也不是个省油的等,你来我往便是“漏风嘴”、“鸭子叫”、“闷蛋”漫天飞,竟颇有些势均力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