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银霞终于脸上变色,握紧了拳头:“这个女孩子在一年前已经离开了,之后就没有联系,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她死了?”
“死了。”蓝田吐出了一口气:“你告诉我,照片里这些孩子,哪些还活着吧?”
李银霞忍耐不住,站了起来,大声道:“警官,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她们……她们当然活着,活得好好的!你知不知道,她们要是没有被收养,只能在火车站捡垃圾、在快餐店没日没夜的洗碗、或者被人弄残了行乞,比狗都不如!我帮她们找到了吃得饱、有床睡的家,有什么不对的?!”
蓝田冷道:“她们的买主,都是吴成刚?”
女人不答。
蓝田知道在没有确切证据前,她不可能承认。他看了看桌子上残破的娃娃。它们看上去很老旧,但质感很好。蓝田慢慢站了起来:“你的工作就是修补古董娃娃吗?”
李银霞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苍白着脸道:“嗯。”
蓝田:“这些娃娃真漂亮……她们头上的,可是真人的头发?”
“嗯,真人头发才能这么柔软。”
蓝田叹道:“娃娃再漂亮,也是假的,假的东西坏了,反而要装上真人身体的一部分。这世界,真是荒谬得很。”
他一边走出玩偶店,一边道:“我手上确实没什么证据,但你告诉吴成刚,他做了那么多缺德事,别以为能逃得掉。”
门推开,阳光照了进来:“还有你——娃娃坏了能凑合修修,人坏了可一点办法都没有。你知道你做的事,上一百次电椅都不过分?
李银霞跌坐在椅子上,身体发抖。
蓝田走出小店,心道,李银霞给吴成刚提供女孩儿玩乐,他把女孩关起来,加以虐待,那么修道院那些女尸,十之□□是他玩死后弃尸湖边的。他派人跟踪了李银霞几天,知道小云已经回到她那儿了,暂时没什么危险,但吴成刚手里是不是还有其他人?
又或者,他在苗家的这层窗户纸已经捅破了,所以他打算不再浪费时间在这些“替代品”上,而把目光转向了阿游?
蓝田走到车子边上,打开车门。老猫不知何时坐在了副驾上,自顾自地抽烟。
☆、埋尸地
“这几天玻璃屋有动静吗?”
老猫摇摇头:“跟围了透明的电网一样,没有人来偷窥,连小鸟都不飞进树林里了。”
蓝田也分不清这是不是好事,没人靠近阿游当然好,但这也说明,吴成刚的势力和控制能力有多强,以至马陶山其他人都不敢踏进这片密林。
老猫看着后视镜,道:“第四辆。”
蓝田瞥了一眼:“后面那辆黑色本田车?”
“跟了我两小时。之前是墨绿色的马自达,差不多两三小时换一批人、一次车,”老猫笑了起来:“可是我看一次就记住了啊,车牌号、那些人的脸是圆是方,戴什么手表;他还不如直接派马西米跟在我屁股后面呢。”
蓝田也觉得好笑,吴成刚费那么大劲,其实一点必要也没有。现在大家立场已经很明显,与其鬼鬼祟祟,不如直接撸袖子干一场。
想到这里,他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猫儿,你别只顾着阿游,自己也得小心点。万一他发狠,对你下手呢?”
老猫懒懒道:“要是我还是以前的落难少爷,那说不准;但他一手把我捧起来,我这张脸对他还蛮有价值的,要弄死我,现在还不到时候呢。”
拐了一个弯,蓝田把车开出了小镇,后面的本田换成了别克。蓝田道:“那女人看到那摞照片,吓坏了,我们的推论没有错,里面应该不止一个受害者。”
“那些女孩儿,都找不到了吗?”
“很难。按那女人说的,女孩儿都是孤儿,可能连身份证都没有。而且她们用的多半是假名,不容易追踪到。你堂堂一个马陶山少爷,走失了几个月,还找不到线索呢,何况是无依无靠的孩子?”
老猫:“我跟她们,也没多大的分别,”他想起了马宇非说过的一个词儿,笑道:“都是游魂野鬼,活着的时候没人惦记,死了,也就死了吧。”
蓝田突然停下了车。老猫惊愕地看着后视镜,问道:“怎么了?”
尾随他们的别克停了一下,然后按了声喇叭,从旁边的车道走了。等别克超过了他们,蓝田转过头来,深深地凝视着老猫。
他凑了过去,轻轻地吻了老猫的嘴。“猫儿,你不是什么游魂,你有身体啊,我亲你,你能感觉到,对不?”
老猫沉默地看着他,眼睛里似有千山万水。蓝田又道:“我还没回去米屯前,也以为自己无父无母,没有等我怜我的家人,活着还是死了,对谁都没有太大关系。我见过许多横尸路边的人,跟被车撞死的野狗、冻死的野猫,没什么两样。”
呼的一声,又有一辆车越过他们。
“直到我明白了火灾的缘由,才知道我想错了。原来还是有人在看着我,希望我能活下去,甚至也盼望我能活得好好的吧。或者这不是出于什么善念,这世界就像一张硕大无比的蜘蛛网,只要我们存在,就是身在网里,每一次的行动和念头,都会牵引着周围。即使微小、卑贱,只要存在过,50 就会晃动整个世界。没有人是无所凭依、无人惦记的。”
蓝田认真地看着老猫:“而且,你还有我呢。”
老猫脸上动容,却向后缩了一下,别过脸去。
蓝田踩下油门,缓缓开着车:“猫儿,那些女孩儿也一样。她们都有身体,都是活生生的人,既然活过,就算活得跟猫狗一样,也会留下痕迹。我们要找,一定能找出来!”
老猫没有回应,只是看着无尽向前延展的马路。
他们车一开,原来那辆马自达就出现了,跟在了后面,估计是短时间调动不了別的车来跟踪。
老猫突然道:“蓝田,回马陶山。”
“嗯?”
“你说的对,她们都有身体。”他看了一眼后视镜:“我们去墓地走走……好久没回去了,我的爷爷奶奶们一定寂寞得很,今儿去陪他们聊聊天吧。”
蓝田立即明白了老猫的意思,轻踩刹车,利落地调了个头,朝来路驶去。后面的马自达无奈,只好假装继续向前,一边骂街一边找别的车支援去了。
消停了几天,马陶山的浓雾又回来了,而且声势浩大,把整个修道院都包围住,能见度不超过一米。蓝田视力受阻,不安的感觉油然而生,牵住了老猫的手,慢慢爬上墓地。
老猫的手温暖极了,蓝田觉得踏实了点。想来老猫在这里住惯了,闭着眼也能找到路。
到了苗家墓地,四处还是白朦朦的,石碑和玉兰树隐隐约约,感觉时远时近。但这里散发着一种草木的冷冽的香气,就算什么都看不见,也能知道自己身在墓地。
这种味道非常熟悉,似乎跟老猫身上的气息如出一辙。老猫也像是这里的主人一样,不客气地坐在了墓碑上。
蓝田说出了心里长久以来的疑惑:“你们家人口真少啊。”
“嗯,我们祖先管得严,不能随地乱生孩子。”
“靠!”蓝田笑道:“你是家里独苗,你爸爸不急着要孙子吗?”
老猫摩挲着屁股底下的碑石:“要孙子来干嘛?他什么都没有了,连苗家这空架子,也保不了多久。我想,他已经打算把大门一关,什么也不管,一门心思等着什么时候被送来这里。”
蓝田听出了里面愤愤不平的意味,心想,要不是苗稀南懦弱封闭,苗家就不会到这般境地,老猫和阿游也不会置身于危险中。老猫的孤独无依,大半是因为他造成的。
他叹了口气,蹲到了墓地上,道:“开哪一个?”
老猫懒洋洋地走到他边上,“苗稀秋的吧,我觉得吴成刚最恨她。”
蓝田笑了起来,“说的是呢。”他们猜测,既然血衣塞进了老猫的墓地里,那么少女的尸体,也很可能被埋在苗家的空墓中。一来尸首被藏在坟墓,就像落叶藏在树根旁的落叶堆,本来就不容易被发现。二来这也是对苗家的亵渎,大概能让吴成刚得到某种心理满足吧。
他们抬开了石碑,拿起手机往里照。石块移开,雾气乘虚而入,在射光中像是有虚影在晃动。
“里面很大,这样看不见头,我们进去看看吧。”
老猫率先跳了下去,蓝田尾随其后。墓穴有一米多高,却挺长的,至少有五米。蓝田心里一动,觉得这情景很熟悉。为什么熟悉呢,他又想不出个所以然。
老猫:“到头了。什么都没有。”他们弯着腰,拿着手电筒四处照射,里面别说尸骨,连只蚂蚁都没有。
蓝田:“我们去看看别的墓吧。吴成刚有空墓吗,他会不会把这些女孩塞进自己的墓里,当陪葬?”
老猫:“没有。他不是姓苗的,以后只能跟苗稀秋在这个洞里双宿双栖了。”
蓝田嘲道:“死了也没有自己的墓穴,只能做你们苗家的鬼,难怪他……”一句话没说完,蓝田突然肩膀一颤,感觉有人在抚摸自己。
他叫了一声,向后跳开,手电筒的射灯下,只见一只手从洞外伸了进来。
那只手道:“是谁!”
两人大吃一惊,没有回答。蓝田突然道:“不好!……”冲到了洞穴口。
可是已经太迟了,石板被移到原处,严丝密缝地合了起来。
“啊啊!”两人大叫。洞里漆黑一团,连转身都困难,而且还直不起腰。蓝田赶紧拿出手机,一看,冷汗都下来了。
手机没信号。
石板从底下根本抬不动,要是没法跟外界联系,让人来帮他们开墓,那他们就只有等死了。在这腊月寒冬,谁会想到在墓底下,关了两个活人?
蓝田:“怎么办?”
墓里空气浑浊,老猫深深吸了一口气,道:“那人好像是费南。”
也不等蓝田回应,老猫就朝墓穴口大喊:“费南你这老混蛋,快点放我们出去!”
外面没有回应。在这棺材一样的地方,两人真是一秒钟都熬不住了。正当两人感到绝望时,石板终于微微移动。
封墓的大石像天窗那样徐徐移开,费南的脸露了出来。“老苗?!”
两人没功夫理他,一把把他推开,从墓穴里跳了出来。外面依旧白雾苍茫,两人贪婪地呼吸新鲜空气,都有一种死里逃生的感觉。
老猫怒道:“你有什么毛病,干嘛关上石板了?”
费南一脸莫名其妙:“你才有病儿,钻进墓里做什么?我以为来了盗墓儿的,所以才想关起来报警啊。”
两人也不知道费南是不是在说谎,蓝田问道:“神父,你怎么会在墓地?”
费南嘻嘻笑道:“最近不太平,我怕出事儿,所以盯住门儿啊。”
“哦,你从门口就跟踪我们了。”老猫又怒了,“你明明知道是我们,还把石板盖上了,这不是谋杀是什么!”
费南指着他:“臭小子,我要干掉你,在你这么丁点儿大的时候,就把你沉湖底了。这大雾儿,我怎么知道你们是人是鬼?”
老猫心想,这话儿倒是有道理,小时候捣蛋调皮,拆过他的门、烧过他的头发、偷吃过他妈妈千里迢迢运来的巧克力,费南都没有把他打死,现在更不至于了。
费南叹了口气,意味深长地看着老猫:“苗以情,你长这么大了,怎么还不省事儿呢,尽闯祸。”
老猫知道他的意思,是抱怨他跟吴成刚作对。他痞赖地看着神父:“你没把我管好呗。”
费南的胡子翘了起来:“我他妈要管你,你早就、早就……”早就什么,他支吾半天还说不出来,最后甩甩手:“好自为之吧,有些人,外面是人,里面是鬼,这马陶山雾那么大,谁能看出来?你……能躲就躲吧。”
☆、父亲
蓝田想,费南看着老猫长大,两人感情深厚,他屁股不至于坐到吴成刚那边,道:“雾虽然大,总有散去的一天。别人可能看不清楚,但神父你在这里很久了,无论是人是鬼,你都应该见过不少吧。”
费南向后一退,使劲地摇头:“没有的事儿。蓝警官,清白干净的人,只能见到清白干净的东西儿。再说,我这里忙得很,这么大一个修道院,里里外外多少事要照应?我哪有时间到处看!”
蓝田心里骂道:“老滑头。”
老猫:“你要忙的话,赶紧滚吧!我要开别的墓了。”
费南眉头一皱,表情夸张道:“这是神的领地,人安息之处,你要有敬畏。”见老猫不理他,又大声道:“活人就算了,死人你别乱动!”
老猫完全无视他,蹲下来,拉开了石板。
费南神父一副看着熊孩子的无奈表情,摆摆手道:“也罢了,这是你们苗家儿的,要怎么折腾怎么折腾,你不要打扰别的亡灵就好。”
费南神父转头准备离去,向前走了两步,又停下来道:“尤其是地底下那些战死的烈士,你可别动,要遭天谴的哦。”
费南神父走下山了。两人愣住了,相互看了一眼。
蓝田道:“他说的是甬道两边的人骨吗?”
老猫点点头:“没错!这里是公墓,平时也会有人上来的,我又常常在这里睡觉,他要埋尸的话,必须把尸体弄上来,这一路很容易被人看见。地底的话,就安全得多。”
“所以,他把女孩嵌在了墙壁里!”
两人一起站了起来——对,尸体一定是在礼拜堂底下的甬道里。那里又暗又深,非常僻静,别说学生,神职人员没事也不会走近那些狰狞的骷髅头。整个修道院,那里是最好的埋尸之地了!
两人精神一振,只要找到尸体,要对付吴成刚,就有了胜算。
他们对看一眼,一起追上费南。老猫道:“神父,你帮吴成刚,还是帮我?”
费南摆出了一脸受惊的表情:“你脑子进水了,我当然是他的人啦,我又不跟钱过不去。”
“妈的!”老猫道:“你要钱照顾你母亲,但她都肥到下不来床了,你还给她买火腿和乳猪?”
费南打了他的头一下:“你说话怎么……”
话没说完,老猫的手机响了。老猫这段日子弦一直绷着,听到电话立刻接了起来。
电话里说了几句,老猫的脸刷地没了血色。
蓝田和费南惊道:“怎么了?”
“阿游不见了。”
蓝田恼火道:“吴成刚应该知道我们在盯紧他,在警方的眼皮底下,这混蛋也敢动手吗?”
老猫寒着脸:“我要杀了他!”
费南赶紧抱住老猫:“别冲动别冲动!老苗啊,吴成刚现在是马陶山的皇帝了,你跟他打,就是用蛋去敲石头啊。别急,我们想想法儿!”
蓝田:“神父说得对,我们先回去看看情况。”
老猫勉强冷静下来,红着脸,跟蓝田一起飞奔下山。
费南神父看着他们的背影,划了个十字。他心想,这事儿演变成这样,自己也不能置身事外了。
但能做什么呢?他衡量一下,自己的蛋也没石头硬啊!最后他想了想,给吴成刚拨了个电话。
出乎意料的是,吴成刚很快就接电话了。
“老费,大中午的找我干嘛?”
“唉,”费南道:“吴老板,人做事儿啊,不能太过。以前我们不是说好了,不能动到苗以情那边吗?你知道那小子脾气多犟,性子上来了六亲不认……”
吴成刚不耐烦地打断他:“行了!他现在跟那警察搅和在一起,要坏我们的事,你还有心思帮他说话?你要没事干,就担心担心自己什么时候被抓进局里吧。我操,都是你从小惯着他,养了个白眼狼!我花了那么多功夫把他捧出来,说翻脸就翻脸。”
费南:“也不能怪他,你知道他对阿游很紧张。我就说嘛……那女孩子打小就可怜,你就放她一马吧。”
吴成刚勃然大怒:“我的事儿你少管!”
费南被吴成刚一吼,胆子吓没了大半,但一直被不安折磨的良心第一次露出了脸,让他挤出最后一点勇气:“其他的事我可不敢管你,吴老板,看在上帝份上,这次把阿游放回去吧。”
电话那头静默了几秒钟,才传来一句话:“你说什么?”
“我说……唉,你当我没说过好了。”
吴成刚却急了:“别挂电话,你说阿游怎么了?”
费南这才回过味来,“阿游失踪了,不是你抢走的吗?”
吴成刚倒吸一口气,惊道:“什么时候失踪?”他一边说,一边使劲搓着脸,才能勉强保持冷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