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猫的嘴唇离他不到两厘米,嘴里轻轻吐出了一句话:“以前的事,我大部分都记起来了。蓝田,我没有杀人。”
——我没有杀人。
老猫的这句话,像一盆温水灌进了他身体里,蓝田觉得整个身体都软了。虽然他认定老猫没杀人,但人心永远充满变数,也有外人无法窥探的角落,在某个节点上脱了轨,也不是不可能的。
现在,老猫亲口说他没有犯下这残暴的罪行,蓝田觉得整个人都轻松了,就算老猫接下来告诉自己他跟林果睡了,他也不会觉得这世界有什么不美好的。
他把老猫拥入怀里,重复老猫的话道:“你没杀人。”
老猫语气轻缓而严肃:“我没杀人,而且我还要把凶手找出来。”
蓝田放开老猫,看着他的眼睛道:“你有头绪?”
老猫摇摇头,“我只知道他是马陶山的人,而且……离我很近。”
蓝田从老猫眼里看到了愤怒和恨意,感到非常意外。“你能感觉到他?”
“没错!他就在我们家里,或者我们家周围。他一直在阿游的玻璃屋附近窥探,找机会下手。阿游是他的目标,蓝田,我一定要抓住他!”
蓝田惊了:“他在窥探阿游?你怎么知道?”
老猫垂下头,解开自己的衬衫。只见老猫白皙的胸膛上有三公分长的伤口,已经开始结疤了。
“我操!”蓝田轻轻地在伤口边按了按,“刀伤!你跟他搏斗了?!还有别的地方受伤吗?”
老猫给他看了脖子后的淤痕,被勒过的皮肤成了青紫色。
蓝田又怒又惊:“是昨晚发生的事儿?”
“嗯,所以我今天来找你了。”
老猫述说了昨夜的遭遇:凌晨两点左右,他在玻璃房外面见到一个男人藏在系着秋千的大树后面。树林里漆黑一团,但他一直很警觉,所有细微的动静都注意到了。那男人在大树后探出身子,碰到了秋千,秋千晃动,发出了轻轻的咿呀声。
老猫关了玻璃房的灯,把阿游安置好,拿着培成送给他的刀,静悄悄走进树林。到了外面,雾很大,他没有发现那人的踪迹。一直到秋千旁,那男人突然从树上跳了下来,勒住了老猫的脖子。
老猫大力挣扎,刀子往后一扎,扎进了他的手臂。那人吃疼,手松开了,老猫趁机挣脱那人的手臂,向后踹了一脚。
那人滚在地上,顺势抬脚踢向秋千,秋千晃向老猫,老猫侧身躲避,一不留心,手里的刀掉到了地上。那人把老猫扑倒,顺手捡起银刀刺向了老猫。不料秋千荡了回来,正好撞向了那人的脑袋。他被撞了一下,虽然不重,但受到了惊吓,手劲松了,刀子滑过老猫的胸膛,在上面留下了一道浅浅的伤口。
“我推开他,站了起来,靠在树干上,以防他继续攻击。但他可能被撞懵了,又怕动静太大被发现,夹着尾巴跑了。”
“你没看见他的脸?”蓝田想象这惊险的一幕,就冷汗直流,差一点老猫就要受重伤了。
“没有,太黑了,而且我们一直在扭打,我连他高矮肥瘦都说不好。”蓝田点头,要是没受过专业训练,普通人遇到这种凶险能自保就不错了。
蓝田把老猫的衬衫扣子系上,“你认为那人是冲着阿游来的?”
“还能是别人吗?”老猫提高声调,显得很焦虑,“那树林里只有阿游一个人住。”他退开一步,神色凝重地看着蓝田:“之前我以为自己能应付得了,但经过昨晚之后,我开始……害怕。”
蓝田心头一震,没想到,老猫也有害怕的时候。
老猫继续道:“我太高估自己了,那凶手藏头露尾的,不是我一个人能对付得了的。万一有什么疏漏,阿游就很危险。”
“没错,他在暗处,你在明处,除非你找一个连的保安,24小时团团围着玻璃屋,不让任何人靠近。”
“行不通,”老猫眉头深皱:“阿游精神不太稳定,连照顾了她很多年的佣人都不让靠近玻璃屋。要是这么多人在周围,她非疯掉不可。”
蓝田不语,这个状况确实很棘手。
“所以我一定要尽快找出这个人。”老猫的声音放得很轻,几乎贴在蓝田的耳边,“蓝田,你在外面,要调查马陶山,会有很多阻碍;而我在里面,许多只眼睛盯着,也不方便行事。但我们可以互补长短,对吗?”
蓝田愣了愣——老猫说的有道理,这么说,老猫来找他,竟是为了结盟?
☆、热恋
蓝田也放低声音:“逮捕凶手本来就是我的本分工作,就算你不要求,我也会把那畜生揪出来。你要是能在里面见机行事,提供线索,那当然好。”
老猫摇摇头,沉声道:“我说的是合作。我可以在里面协助调查,前提是,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嗯?”蓝田摸不清老猫的想法。
“找到凶手后,你必须先交给我处置。”
“不行!”蓝田想都不想:“你想干嘛,把他处决了?”
老猫微微一笑:“当然不会让你为难,保证你把他绑上电椅之前,他半根毛也不少。你知道马陶山唇亡齿寒,无论凶手是谁,只要是我们的人,都会牵扯到整个马陶山。你给我三天时间善后,把负面影响减到最低,行吗?”
蓝田端详老猫,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以目前老猫在马陶山的角色和立场看来,他有这样的要求也很正常,但蓝田总觉得,这么大格局的事情,不像老猫会去思考的。这事儿要应了,就是渎职,三天时间,够老猫把凶手嚼得尸骨无存了。
他琢磨着老猫的用意,犹豫不决。老猫失去耐性了,摆摆手道:“你不肯就算了,我自己想办法。”
蓝田笑道:“你急什么?你来找我合作,还不让我考虑了?”
“马陶山铁板一块,他们为了自己的利益,就算多死几个人也无所谓。你想过吗,要是那人是马陶山哪个家族的家主,他们会配合你调查?抓了凶手,麻烦才开始呢。我承诺,你给我三天时间,我会把内部摆平了,你再进来逮人立功时,一定没人捣乱。”
蓝田看着老猫冷静的脸,心想他说的也在理。马陶山水太深,要没有老猫在内部运作,他就算锁定凶手了,要深入取证也是千难万难的。
“好,我答应你,”蓝田想了想,道。倒不是单单为了破案,他这么积极去追查修道院命案,主要还是希望能把老猫摘出来,在他心目中,老猫的安危始终是最重要的。现在老猫急不可待地要找出凶手,以他的尿性,肯定三两下就会把那混蛋逼得无路可走。狗急跳墙,何况那人不知道什么来头呢?蓝田可不能任由老猫自己去冒险。
老猫脸色放松了下来,抬起右手道:“那就这么说定啦。”
蓝田笑了笑,抬手跟老猫击了掌。啪嗒一声,这个公厕契约就定下来了。
老猫捧着蓝田的脸,亲了一口,道:“你还是不信我?”
蓝田微微皱了一下眉:“我老觉得自己掉进了个什么坑里……”
老猫哈哈大笑,“蓝田,我什么时候坑过你?你倒是坑了我无数次,每次出了什么案,你肯定把我哄进去当卧底。这几起案件,每次都是我离凶手最近啊。”
蓝田一想,老猫这话倒是不假,这一年办的大案里,老猫都是在最前线,不是当内线,就是跟凶手正面搏斗,自己开给他的那点实习生工资,还不够他买铁打药的。自己这一年的功勋,确实是坑老猫坑出来的……
蓝田良心发现,温柔地摸着老猫的唇边,更觉得爱得不行。笑道:“离凶手近,还跟凶手睡了——你也没亏着。”
老猫贴着他,软声道:“你还在意林果?现在你知道了,我昨晚没跟他在一起。”
蓝田叹了一声:“我宁愿你跟他在一起。”想起昨晚的凶险,他就怎么都放心不下,“你有几条命啦,下次遇到危险,先找警察叔叔帮忙,行不?”
“嗯,”老猫从鼻子应了一声,手不安分地在蓝田身上游走,“警察叔叔,你是什么事都能帮忙吗?”
蓝田一大早就回到警署。这个点,连打扫的阿姨都没上班,办公室空荡荡的,显得宽敞起来。
蓝田把桌上的杂物收拾一边,然后把两个受害人的材料陈列在桌上。
两个受害者,身世经历完全不一样,唯一的共同点,就是两人都是未成年少女,死前曾被捆绑虐待,死后身体被剖开,插了蜡烛。最后尸体被抛在修道院湖边。
以现有的材料看来,这不像是寻仇、情杀或者绑架勒索,最有可能的是心理变态者针对少女的犯罪。蓝田非常在意的,是他在老猫坟墓里见到的一堆少女衣衫。这些衣服的主人是谁?她们是不是都被杀了?要是被杀了,尸体都被沉进湖底了吗?
若是大张旗鼓把衣服拿出来,肯定引起轩然大波。既然在老猫的墓里,等于把老猫推到风口浪尖上。他们俩商量了一下,决定由老猫把部分衣物送到国外做鉴定,等结果出来了,再看下一步要怎么做。
虽然鉴定结果还要等两星期,但蓝田已经认定,这个变态连环凶杀,在马陶山已经秘密进行了很多年。凶手没有被暴露,是因为马陶山一直作为假想的特权阶层存在,外面的人通常不敢去招惹,再加上高层庇护,就算有什么失踪之类的举报,也被掩盖下来。马陶山如老猫所说,其实是铁板一块,里面利益、人情关系盘根错节,大家都会敏感地相互保护。这其中,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凶手肯定是非常有能量的人,能快速销毁证据和怀疑,以致潜藏多年未被发现。
从老猫的话里话外,蓝田能听出来,他也怀疑着马陶山的最上层。他说过,马陶山的人,他谁也不相信。这么说,连他父亲苗稀南,也在嫌疑人之列?
蓝田叹息,深深感觉到老猫的困境。
“哎呦,夭寿啰,这么小的姑娘,咋就被糟蹋成这样?”
蓝田正在思索着,陡然听到有人在旁边说话,吓了一大跳。“哎,童大姐,您属猫的吗,走路怎么没声息?”
童大姐爽朗笑道:“咋没声?我叫你好几声了。”
蓝田暗想,自己刚才陷入案情的思索里,浑然忘物了。他把尸体的照片移动了一下,换个排列方式,说不定能有新发现。
童大姐却不客气地把照片拿了起来,左右端详,一边叹息,一边骂,最后又道:“把人弄得那么脏,这可是要遭大报应哦。”
作为警署的清洁工,童大姐可是身经百战,对血液器官什么早就见惯不怪,而且有深度洁癖,办公室被她打扫过后,简直就像被活活扒了一层皮。老猫第一次来这里,就是她不管不顾地把关键的血衣给洗了……
想到老猫的血衣,蓝田突然想起一事儿——
他把照片拿起来,仔细察看。关于血衣,老猫解释道,在遇见蓝田前,大概有半小时到一小时的时间里,他的记忆是空白的,完全想不起发生什么事,也不知道为什么身上有血。蓝田推算了一下,这段时间死者已经被杀了将近一个多小时,正横尸在湖边。老猫又说,在推断的死亡时间里,他跟费南神父在一起,所以他非常确定自己没有杀人。
那么,这些血是怎么染上的?
老猫当时穿了一件白色的长袖T恤,上面有血迹。而这两具女尸,穿的也是白色衣服。因为衣服被大片鲜血沾染,女孩儿穿白衣白裙又很寻常,两名死者都穿同色系的衣服,也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妥。但蓝田知道更多的死者——他在老猫坟墓见到的衣服,也都是白色系的。哪有那么多的巧合?
这是受害者的一个共性!照片里凄惨的尸体,和蓝田记忆里的某个点重合在一起了。蓝田感到了熟悉,却又捉摸不住是什么。
他想要再细看照片时,电话响了。
老猫在那头懒懒道:“想我了吗?”
蓝田:“你是梦游吗?这个点,你不该醒着的啊。”
老猫:“我起来撒了泡尿,回床上,突然就觉得床又空又冷的,睡不着了。”
老猫的声音有些沙哑,听上去欲断还续,蓝田霎时就觉得心痒难搔。“我去找你。”
那一头静默了一会儿,道:“今天不行,我一会儿有一百个会要开——要不你上我的车吧,市里那么堵,能有一小时想做什么都行。”
“神经病!”蓝田笑道。
两人东拉西扯了一阵,最后老猫才道:“后天来我家。”
“后天?元旦啊。”
“嗯,我们一起倒数,怎样?”
当然好,蓝田被案件扰乱的心情,顿时高亢起来。他和老猫相处了大半年,无数的节日,对他们来说都像平常日子。现在不能时常见面,反而有了热恋缠绵的感觉。热恋嘛,做什么多余的、无聊的事情,都会觉得有道理的。
嗯,一起倒数,听上去真不错。
等蓝田衣冠楚楚、带着礼物去到苗家时,才知道真是“一起”倒数。这平时清清冷冷的豪宅,至少来了两百多人。
☆、璧人
数十辆豪车停在了马路两边,狭隘的山道只留下一辆车通过的余地。蓝田开着吉普车,过独木桥似地小心避开两边昂贵锃亮的车皮。一路上,只见穿着礼服、细高跟皮鞋和貂皮的男男女女,一边抱怨着山路陡峭,一边又锲而不舍地往上爬。这光景,倒有几分像朝圣了。
蓝田不用爬,因为老猫早给他留了车位。在众人的瞩目中,苗家铁门向两边洞开,蓝田开着车驶了进去。
从门口的大树到苗家的花园,到处都挂着彩灯和花束,空气里散发着雪松的冷香。圆圆的日式灯笼架设在花木之间,就像凭空落下了无数的大月亮。
苗家素来低调,是不太办这种宴会的。这一办,几乎整个马陶山都来了,再加上城里的权贵名流,宁静的苗家大宅顿时热闹起来。这欢声笑语又被醇厚温柔的爵士乐托住,有了底子,不至于成为泼辣的喧闹。
蓝田走进大厅里,眼睛四处寻找老猫。没见到他,却碰见了苗以舒。
苗以舒穿着剪裁利落的黑色小礼服,款款地向他走过来。她脸庞瘦削了不少,神色也没以前舒展开朗了,但还是给人以活力充盈的好感。
“我就知道会见到你。”苗以舒轻笑。
蓝田寒暄:“嗯,来凑热闹了。你最近好吗?”
苗以舒犹豫了一会儿,答道:“不好也不坏。”蓝田知道她没说实话,她的眼睛里多了些阴霾。
“每次来你们家都很安静,”蓝田转换话题,“今天人这么多,还有点不习惯了。”
苗以舒道:“我也不习惯。我舅舅和妈妈都不爱热闹,过年过节吃饭,总共也不超过两桌。”她扫了一眼四周的宾客,像是发现了有趣的事情似的对蓝田笑道:“你知道吗,我从来不知道我们家有这么大,而且还有那么多旮旯犄角的,就像……气球吹进了很多空气,一下子就涨了起来。”
蓝田乐了:“你想象力真丰富。”心里道,马陶山和苗家,可不就是吹出来的吗?
苗以舒爽朗地笑了,但表情里的阴郁不着痕迹地加重了些。蓝田问道:“你舅舅怎么想起做这么个大趴?”
苗以舒:“不是他的主意。”
“嗯?”
“自从以情回来后,我们家跟以前不太一样了……噢,我的意思是,以情的想法跟舅舅不一样,他认为应该多跟外面来往。我爸爸倒是一直赞同以情的,所以宴请了这么多人来跨年。”
原来是吴成刚的主意。这就顺理成章了,吴成刚在苗家蛰伏了这么些年,终于不再忍耐,要以真正掌权者的姿态出现。他可不像苗稀南那么克制矜持,有了钱和地位,当然要展示给所有人看;马陶山靠他吃饭的人不少,现在是他子民上来朝拜他的时候了。
“我爸爸出来了,”苗以舒道。
蓝田转头,看见吴成刚和苗稀秋并肩走进大厅。他一来,大厅的空气好像停滞了一下,然后就像大风扫过来似的,大厅的人浪都骚动了起来。
吴成刚笑吟吟地跟众人打招呼,态度是一贯的亲和温厚。他穿着合身的礼服,仪表堂堂,身边的苗稀秋雍容华贵,虽然已经不年轻,那苗家人姣美的眉目却没有老去,抬眼轻笑间还是美艳绝伦。
但蓝田的目光没有停留在他们身上。
在吴成刚的身后,老猫慢悠悠地走了进来。他穿着黑色的西服外套和马甲,领口绑着花色简洁的领巾,打扮得很寻常。但即便是这样朴素的穿戴,蓝田还是觉得他身上闪着光,好看得让人错不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