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方面很庆幸自己并没有把事情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另一方面又很气馁,最近自己真是心意善变。本来打定了藏人的主意,怎么这么轻易就变成了龙巢一日游了呢?
☆、灰熊
等秋禾终于恋恋不舍从潭里爬出来时,全身皮肤都被水泡皱了。他找出干净衣服来换了,和白川两人坐在一块石头上吃起了简陋的午餐。白川带了很多馒头和熟肉,还有几颗白水煮蛋。秋禾一饿,也不挑嘴了,吃得津津有味。
吃饭时秋禾问:“你和那条龙到底是怎么回事?”
白川一楞,抬眼看着他。秋禾又说:“你是你们家专门派来的吗?”
白川埋头吃饭,说:“我自己愿意的。”
秋禾又问:“你是要一直在这里守着它吗?一辈子也不能离开凉石镇了?”
“不是,”白川答,“是我自己不喜欢外面,到处都是人。”
秋禾看着他,缓缓点头,说:“白川,其实我觉得你好了不起!你独自一个人来到这里,跟着外公一起学开荒种地,守着那条龙的秘密,还要对付那些坏人!那什么,我觉得你这就是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呀。”
“不是你想的那样。”白川听得很不好意思,停了停又轻轻说:“这是我家啊。”
“对啊,我们的家在这里。”秋禾朝后靠在一块石头上,看看那深幽幽的水潭和空旷的洞穴,说:“放心,我死也不会跟人说这里的事。我们一起保护它。”
白川听到这话,一方面觉得那个死字非常刺耳,另一方面又不自禁地浑身舒坦,心都要甜化了,巴不得这一刻永远也不要过去。
秋禾吃完饭,就在潭边四处走动,洞里很干爽,他东摸摸西看看,逛到一个石头平台附近,忽然停下来,咦了一声,说:“白川,看我发现了什么!”
他捡起一个蚌壳大小的银白色亮片,凑到眼前细细地看,末了又拿到白川面前显摆,“就说这里象个藏宝的地方!看看!是不是什么宝贝?”
白川瞟了一眼,脸上竟浮现出一点尴尬,吞吞吐吐地说:“这是……龙鳞。”
“天!”秋禾立刻双目圆睁,紧紧把亮片攥在手里,喃喃地说:“真的捡到宝了!龙鳞哎!……我能把它留下来吗?”
白川把龙鳞夺过来,板着脸说:“不行!”
“我看看!看看总行吧。”秋禾央求着,把那亮片又拿过来,果然很象一片巨大的鱼鳞,只是质地异常坚硬,薄而透明,隐隐透出珍珠的光泽,十分漂亮。秋禾正在把玩,白川一把夺了去,随手一抛,把龙鳞扔进了水潭。
秋禾眼睁睁看鳞片沉入潭底,想了一会儿,忽然感到不安,打量着周围说:“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不会是那条龙的……”
他边说边惊恐地看着白川。白川淡定一点头,说:“嗯,这是龙巢。”
秋禾瞪圆了眼睛。
“林白川!”他又惊又怒,扑过去掐着白川的脖子前后摇晃,小声说:“我跟你有什么仇什么怨?你就这么想害死咱们?啊?”
白川被晃得东倒西歪,满不在乎地说:“早上谁说想看龙?你这叶公好龙之徒!”
“我说的是远远的!远远看一眼就行了!你把我们带到龙巢里来是几个意思?喂它吗?怕它没吃饱还是咋的?”秋禾很悲愤。
“它不吃人,”白川看他一眼,话里有话地说:“不过,说不定它喜欢你,想把你留在这儿。”
“走走走!”秋禾火速返身去收拾东西,把背包背上又茫然了,“回去要怎么走?”
白川仰头看看上面又高又远的穹顶,说:“爬上去。”
秋禾脸色都变了,“爬?这么陡怎么爬?来,你爬一个我看看!”
白川很淡定,“我没问题,你行吗?”
秋禾都快咬牙切齿了,“你他妈说老子行不行?”
白川想了想,傲娇地说:“我能背你,……可你刚才掐我!”
啊呀呀,这是秋后算帐么?秋禾气不过,乜斜着眼,愤然道:“对不起!”
“先头还踹我!”
“都说对不起了还想怎样?”
“态度太差!”
“老子就这样,爱接受接受,不接受拉倒!”
“不背了!”
“……等等,你妈的,真是气死老子了,回来!好啦好啦,对不起啦!是我不好,不该朝你乱发脾气……”
白川抖足了威风,才蹲下身说:“上来!”
秋禾趴在他背上,非常担心,喋喋不休地问:“你真的可以?真的没问题?十分确定以及肯定一点问题也没有?……”
白川一句废话也没有,把人背起来,迈开长腿就走。他在平地上助跑两步,纵身一跨,毫不费力地窜上高处的一块石头。紧接着,他一手护着背上的秋禾,另一只手抓住石壁上的凸起,猴子一样蹭蹭地顺着石壁爬上去,在空中又是一个腾挪,跳到另一块石头上。如此几个回合后,两人已经到了半空中一个一脚宽的石头平台上。
秋禾全程都吊着一颗心,听到耳边呼呼风声,地面越来越远。只觉得生平的惊险刺激,都攒到今天一起受了。
白川在平台上站定,抠着石壁往旁边走了一小会儿,石壁上出现一个乌漆麻黑的洞,他一低头,钻进洞里,才说:“松一点,我要喘不过气了!”
秋禾大窘,忙把死死箍在白川脖子上的胳膊松开,看看洞里虽然崎岖不平,好孬能走,便说:“放我下来,这里我能自己走!”
白川依言把他放下,秋禾从包里掏出手电筒拧亮了,两人牵着手继续前行。秋禾对白川满腔崇拜之情,都快溢出来了,没住嘴地夸了一路。
“你怎么这么厉害?你是练轻功了吗?……骗人!你肯定练过了的!我靠鲍威尔在你面前也是小菜一碟呀!……鲍威尔是跳远世界冠军你这土鳖!……我要是天天跟你练能有你这么厉害吗?不能?象你一半也行啊?什么?为什么?不是我说你,你这师父怎么当的……”
两人说着话,不觉已经看到前方隐隐透来光亮,走至洞口处,一块石头把洞口搪去大半。白川上前,使劲把石头往旁边扳开两寸,两人才得以从里面钻出来。
秋禾展眼四顾,发现竟然已经到了东山半山腰。他目瞪口呆片刻,问:“为什么咱们来的时候没走这条路?”
这问题白川不想说实话,只好说:“不好玩!”
秋禾很想打人,还很想骂人,奶奶的,从一口井里摔下去,掉进水潭里,这就叫好玩了?人跟人的观点怎么这么不一样呢?
白川在洞口外整理了一下行装,猛然想起山顶那个洞口还露在外头,万一被人发现就糟了。他立刻对秋禾说:“你等一下,我进去拿个东西。”
说完匆忙要走,片刻后又返回来,特意看了看秋禾的衣领处,看到那个挂龙牙的皮圈,才又叮嘱:“呆这里别动,我马上回来。”
秋禾看着白川的身影消失在黑洞深处,才回过头,眯着眼朝外望。太阳很大,洞口处除了草也没什么遮挡,他便缓缓走到前面一棵树下,坐下歇息。从这里看,不远处就是仙人台,白色石头在阳光下,几乎发出光来。
秋禾正在呆望,忽然听到野兽咻咻的鼻息声,他转过头,看到了让人肝胆俱裂的一幕:一头体型硕大的灰熊从林中缓缓走来。那熊非常可怖,头顶上的大半边毛发都秃了,露出棕色头皮和头骨,五官被扯得东倒西歪,没有左耳!——是那头让凉石镇人谈之色变的右耳灰熊!
秋禾手脚一片冰凉,一动也不敢动,屏住呼吸缓缓往后退,想退到洞里去。但他刚一抬脚,立刻就觉得不对。地上满是草和枯叶,每动一步,都会悉窣作响。这动静在平时听起来十分细微,这时候简直成了巨响。
灰熊马上停下来,警惕地抬头四处望。看到秋禾,它低低发出一声嘶吼,朝树下冲了过来。秋禾立刻转身,没命地往洞口处跑,耳边却听到枯枝断裂的声音离得越来越近。
他心里惶急到极点,扯着嗓子狂喊:“白川!”
下一刻,秋禾背上一痛,整个人扑倒在地上,翻滚了两下,就看见眼前一张丑陋凶恶的熊嘴。灰熊把一只前爪按在秋禾身上,发出一声暴戾的嘶吼,露出了满口森森白牙。
秋禾死死闭上眼,浑身止不住地哆嗦。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声、自己急促颤抖的呼吸声和灰熊咻咻的鼻息交织在一起,无不在提醒他,那头熊的嘴巴就在他面前,他能闻到它口腔里散发出来的阵阵腥臭!
预想中的痛疼却迟迟没有传来。灰熊在秋禾身上嗅来嗅去,低低发出一声嘶吼,似乎非常恼怒和不甘。
正在这时,秋禾身上忽然一轻,那头几百斤重的灰熊,象只轻飘飘的兔子一样,在空中划了个抛物线,落到了十几米开外。白川的长腿从他身边跨过,朝灰熊走去。一人一熊隔着几米的距离对峙着。灰熊翻身爬起,极其暴燥地仰头怒吼,声音里充满不甘,在原地逡巡了两步,最终一转身,朝树林深处跑了。
白川立刻转身,把秋禾从地上抱起来。
“伤哪里了?”他气息有些不稳,担心秋禾胁骨受伤,轮流按压了一遍,见没有异常,才松了口气。又撩起秋禾的衣服,看到后背被熊扑的地方都青了,心头简直要滴血。
秋禾抖得筛糠一般,脸色雪白,半天说不出话来。白川把人紧紧搂在怀里,连连说:“别怕!熊走了!我在这儿!别怕!”
秋禾簌簌地发了半天抖,才嗷地一嗓子哭了出来,他一腔惊恐无处发泄,一边哭一边捶白川,不分青红皂白地喊:“都怪你都怪你……”
白川动也不动地让他捶,说:“是,都怪我!”
秋禾痛哭了一场,情绪终于稳定下来,看白川望向自己时一脸心痛,又抽抽噎噎说:“其实我没怪你……”
白川低声说:“是怪我……”
“真不怪你!”秋禾淌眼抹泪地说:“怪我自己走得太远。”
白川低着头不作声。心里愧悔交加。
他明知道灰熊的活动范围在这一带,却没有告诉秋禾。如果提前说了事情的严重性,秋禾怎么会一个人去树下?又怎么会受这样的惊吓?
回家路上,白川背着秋禾,边走边心情沉重地想,怎么办?好象每次秋禾跟自己在一起,总是没好事,总会受伤。上上次害他摔得鼻青脸肿,还崴了脚,上次划破脸,这次是背。到底要怎么办才好?
他越想越觉得心里堵得厉害,迁怒于那头灰熊,恨不得立刻把那畜牲拉过来千刀万剐。秋禾戴着龙牙,它也敢扑,看来不教训两遍是不行了!
☆、离去
秋禾和白川两人到家时,天已经擦黑了,两人老远就看到黑黢黢的石榴树下站着一个人,正是王俊煦。
王俊煦恨了一天,要等秋禾回来算总帐,谁想到天都快黑了,竟还没见人影,正又急又气百爪挠心,看到进山的小路上转出来两个人。不出他所料,那个小白脸子果然跟尾巴一样缀在秋禾后面。
王俊煦立刻目眦欲裂,犹如把媳妇捉奸在床的老公,冲上去就嚷嚷开了,“你他妈跟这混蛋一起走的?你们去哪儿去了?干什么去了?”
依着秋禾那伶牙利嘴,能有一千句话用来还嘴。然而他一整天受到的刺激太深太大,已经十分疲累,此时便木着脸说:“外公没跟你说?去看我脸了。”
“放屁!”王俊煦认定他在说谎,越发怒不可遏,指着秋禾的鼻子骂道:“去哪儿看脸能要一整天?你明知道我烦这混蛋,一定要跟他一起去?”
秋禾有气无力地说:“他认识路。”
“你他妈就糊弄我!”王俊煦也是气急了,出口便不假思索,“老子就该把你绑在身边,就转身放个屁的功夫,你就能跟别人浪到一起!你还是人吗你?”
饶是秋禾打定主意要息事宁人,听了这话也勃然大怒,只是他尚未开口,就见9 白川走上前,把他护在后头,冷冷说:“闭上你的臭嘴!”
王俊煦本来话一出口就很后悔,看白川这么一拦,更来气了。小白脸子这么死心踏地护着他,这不是有奸*情是什么?
他恨不得拿刀砍死白川,当即指着骂:“你他妈在爷跟前装什么好人?你肚子里有几根花花肠子,你爷倍儿清!你要对他有什么好心思,老子王字倒过来写!”
秋禾在旁边,听得都气笑了,他倒是会赌咒,王字倒过来,不还是个王吗?但白川显然不觉得这有什么可笑之处,从后面看,他的背都绷紧了,整个人蓄势待发,是随时要出手攻击的姿势。
秋禾赶紧死命拉住了他。王俊煦不知道这家伙的战斗值,他还不清楚吗?把头熊踹得摔那么远,这要是踹王俊煦一脚,那还能有命吗?
“白川你靠后,这里没你什么事,你别掺合!先回去!”秋禾先安抚了白川,然后望向王俊煦,叹了口气,脸色疲倦地说:“你闹够了没有?你不怕人笑话,我还怕呢。有事进屋去说!”
王俊煦不肯进去。屋里有个沈宝成,两人连大声嚷嚷都不行,更遑论吵架。他一腔窝囊气没处发,狠狠踹了石榴树一脚,说:“进去干嘛?在这里说清楚!”
“行!说清楚就说清楚!”秋禾冷淡有礼地说:“请问,我前几天是怎么跟你说的?是哪句话含糊了,让你到现在还没明白过来?你说,我解释给你听!”
王俊煦被堵得一句话说不出。他自己也知道,从头至尾,秋禾连口头上敷衍他两句都没有,一直都是自己强取强夺,胡搅蛮缠。本想着缠来缠去,秋禾总有被自己感化的一天,哪晓得中途横生枝节,竟来了个搅局的混蛋!
他满心愤怒,各种憋屈,脱口道:“你是不是喜欢上这小子了?你说!是不是这样?”
秋禾一心要让他早点死心,想都没想便接了口:“是啊,我就喜欢他!怎么样?”
王俊煦脸色都变了,一腔愤怒转成悲凉,眼睛里竟逼出点点泪光。秋禾看着十分不忍,只好扭过头,紧抿着嘴不说话。两个人在树下沉默片刻,王俊煦突然转身进了屋,片刻后拿了背包出来。路过秋禾时,他瞟一眼后面的白川,咬牙切齿地说:“沈秋禾,你会后悔的!”
说完便独自向镇上走了。秋禾看着他的背影,一时觉得如释重负,一时心里又有些难过。
看他恨的那样,以后若再见面,休说当朋友,不成仇人就算好的了。
沈宝成也从屋里追了出来,看了看石榴树旁的两个人,又看看远去的王俊煦,知道这是彻底闹翻了。想到镇上并没有什么旅馆,这么晚也没有了去县城的车,沈宝成便说:“我去看看,要是这孩子实在不想回来,我把他安置到你石六叔家歇一宿,明天再搭班车走。”
秋禾轻轻地嗯了声,沈宝成便去了。
秋禾朝小镇方向呆望了许久,一回头,发现白川还站在自己身后。黑夜里那家伙眼神亮得惊人,双目灼灼似大眼贼,正紧盯着自己。
秋禾眨眨眼,问:“怎么了?”
“你……”大眼贼面带潮红,明明腼腆得不行,偏要吞吞吐吐地开口:“你、你说喜欢我,是真的么?”
秋禾睁大了眼睛。
对面那货眼神闪烁,不敢直视秋禾,可一脸喜色憋都憋不住,结结巴巴地问:“是、是哪种喜欢?”
秋禾犹如五雷轰顶。他张张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两人大眼瞪小眼地相对片刻,秋禾终于忍不住,一转身落荒而逃。
半小时后,在自己的卧室里,秋禾恨不得捶自己一顿。
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有什么好逃的?当时跟他解释清楚不就行啦?傻子才听不出,他说那句话是用来气王俊煦的!
可怎么偏就碰上白川那傻货了呢?他傻也就算了,自己跟着慌什么?怎么就那么沉不住气呢?
但他转而一想,发现自己就算当时够镇定,也真不知道该怎么跟白川开口。
跟他说,他只是身边没什么朋友,甚至连年轻人也少见,唯一的同伴就是自己,所以才会把友情当成了喜欢?
这话说出来,白川想必会十分不以为然。他向来是个有主意的人,很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一个人若是样貌好,家世听起来也不错,手里还握有几千亩林地的产权,只要他愿意,在县城那种地方,满可以当二世祖,混得风生水起,但白川没有。这些年来,他画地为牢,把自己圈在里头,外人拿锥子都锥不进去。也就是外公和自己,误打误撞,机缘巧合,才会和他这般亲近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