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满腹辛酸委屈无处发泄,一大早起来,又见秋禾对自己不冷不热,心情格外怨怅。
沈宝成正在做早饭,听到说话声,从厨房里探出头说:“俊煦,这么早起来了?”
“外公早,”王俊煦勉强咧了咧嘴,心里不无幽怨地想,看,刚认识的人对我都比你热情。
沈宝成又问:“昨晚睡得好不好?还习惯么?”
“还好,”王俊煦拿手压着头上支楞的头发,笑着说:“您这儿挺清静的,我比在家睡得都好。”
秋禾帮着把菜端到桌上,看王俊煦还站在院子里,也探出头去说:“骗人!脸上都有黑眼圈!一看就没睡好。快洗脸去,马上要吃早饭了。”
王俊煦挨了顿呲,心里不怒反乐,想,原来他还是关心我的。那结成疙瘩的心情,立刻松快了许多,乖乖洗脸刷牙去了。
秋禾转身拿了个锅,一边盛稀饭一边说:“外公,白川说他昨天夜里肚子不舒服,我盛点粥给他送去。”
沈宝成听了一怔,皱眉问:“他肚子怎么不舒服了”
“不晓得,估计吃坏肚子了。”秋禾看沈宝成担心,忙又说:“没事,他说已经好多了。我看也是。”
“好。等会儿我过去看他。”
秋禾看桌上还有刚煎的韭菜鸡蛋饼,也拿盘装了几张,放在锅盖上,端着往外走。一出门,就发现王俊煦跟了出来,王俊煦嘴上还带点牙膏沫子,压着声音,审贼一样地问:“白川是谁?”
秋禾对他这管头管脚的态度也很不满,不耐烦地说:“外公家邻居啊,昨天你不是见过吗?你跟来干嘛?”
王俊煦想起昨天秋禾旁边的那个小白脸子,一腔酸水都煮开了,咕嘟咕嘟往外冒,阴沉着脸问:“你怎么就知道他肚子坏了?”
“我早上碰到他了啊,”秋禾看王俊煦犯了浑,心里后悔,早知道就别惹他发神经了,应该让外公端过来,当下先软下口气说:“你在这儿等我,我快去快回。”
王俊煦想到自己头发还未打理,见到小白脸未免失了气势,便站住了,等秋禾送了东西又出来,忍不住又出言嘲讽:“挺会关心人啊,是你什么人啊。”
秋禾看他阴阳怪气,也动了怒,说:“你够了啊,都是邻居,送点吃的你怎么这么多话?”
两人走到门口,秋禾又问:“你什么时候回去?”
王俊煦顿时翻了脸,“你他妈的有没有良心?一来就赶我走?要走行啊,咱俩一起走!”
秋禾快烦死了,压着气说:“合着我昨天说的那番话是白说了?你真不考虑一下?”
“不考虑!”王俊煦怒气冲冲,甩下秋禾先进了屋。
吃完早饭,沈宝成要进山里一趟。前段时间他发现一处野葡萄藤,估摸着现在葡萄熟了,准备去采摘回来酿酒。秋禾正愁外公走后,他和王俊煦不好相处,闻言当即决定,要跟着一起上山。
王俊煦也很爽快地同意了。反正只要跟着秋禾,去哪里他都无所谓。三人准备好装束正要出门,白川进来了。
他把秋禾端过去的锅碗拿了过来,看到三人,问:“上哪儿去?”
“外公要去采葡萄,我们准备一起去。”秋禾说。
“采葡萄吗?”白川想了想,说:“爷爷,我也去,行吗?”
“你去正好,”沈宝成一口答应,“就在牛角峰那片崖底下,你爬得高,还能多摘点。”
秋禾立刻觉得不好。王俊煦现在看见白川,就如见了宿世的仇敌,白川对王俊煦的评价也很糟糕。这俩货一个犟一个浑,要是在路上闹起来就糟了。
他赶紧说:“白川,你不是肚子不舒服么?今天就在家歇一天吧。”
这一说提醒了沈宝成,忙也说:“对啊,身体要紧。摘葡萄我们这些人就够了。”
“已经好了,”白川看看秋禾,坚持说:“我想去。”
结果,临走前三人组变成了四人小队。一路上沈宝成打头,王俊煦第二,秋禾跟在后面,白川押尾,一行人向山上逶迤而去。
☆、吃醋
王俊煦在院子里就存了一腔雄心,要在白川面前显摆他跟秋禾关系的非同一般,好让小白脸子知难而退。他果然也这么干了。
一路上,他恨不能将秋禾系在裤腰带上,不停嘴地跟他聊起以前的老师和同学。秋禾休学后一直没联系过他们,也确实很关心近况,两人一递一句,说得很是热闹。
白川在后面冷眼旁观,一语不发,只是脸上的表情,活象人人都欠了他八百吊一样。
山间小道本就很窄,只容一人通行,到后来渐行渐陡,十分崎岖。王俊煦没爬惯山,很快累得呼哧带喘,气力不继,自顾尚且无暇,更不用提回头跟秋禾说话了,路上这才渐渐安静下来。
沈宝成见他累了,便削了根棍子递给他。王俊煦很是感激,跟在后面把“外公”叫得亲甜,刻意巴结了沈宝成一番。走了一阵,忽然想起秋禾,便回头等他,正看见他和白川一前一后地走来,白川死人脸也不摆了,在后面说了一句什么,秋禾抿嘴笑了起来。
王俊煦的心情顿时极其暴躁。这他妈的!一眼照看不到,就有人在自己面前撬墙角!是找死还是怎么的?
他停住脚,不耐烦地回头喊:“秋禾,快一点!”
“哎,”秋禾答应着,跳过一块石头,朝王俊煦快步走来,近了看到他脸上有汗,便问:“累了吧?要不要喝水?”
说着他从自己背包里取了一瓶水递过去,是从家里带的凉茶。王俊煦接过去,仰着脖子喝了一气,隔着秋禾,冷冷看着白川。
白川也面无表情把他看着。王俊煦说:“你们说什么呢?这么开心?”
秋禾见他面色不善,赶紧分辩:“没什么啊,就闲聊呗。”
“聊什么?说来我听听!”王俊煦的语气里充满挑衅。
秋禾一看,这二球又浑上了!赶紧推了他一把,说:“别说话了,赶紧走!外公都走远了,可别待会儿赶不上!”
他这边急着灭火,身后的白川却突然淡淡一笑,说:“我们聊天,关你什么事?”
王俊煦一听这话,立刻把瓶子往地上一摔,一边往他那边走,一边骂骂咧咧说:“你说什么?你他妈再说一遍?”
白川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嘴也很贱:“你耳聋啊?”
秋禾慌了,赶紧把王俊煦往前推,同时防着白川过来。偏偏那两货都比他高、比他壮、比他力气大,根本就拦不住。三人在羊肠小道上推搡成一团。
王俊煦一心要越过秋禾,过去将小白脸子教训一顿,推搡之中,就手把秋禾往旁一拨。秋禾一个踉跄,正好踩中一块松动的石头,“哎哟”叫了一声,滚倒在旁边的斜坡上,哧溜溜地滑下去了。
白川朝前一探身,只来得及抓住一片衣角,没捞到人。眼睁睁地看人滚下去了。幸好那坡不陡,秋禾滑到一半,被一丛灌木拦住,这才停下来。白川立刻跟着跳了下去,到秋禾旁边时,只见他捂着脸,忙拉开手说:“我看看。”
王俊煦在后面连滚带爬扑过来,也慌了,连连说:“摔哪儿了?受伤没有?让我看看!”
秋禾松开手,勉强笑笑,说:“没事儿,脸被树枝弹了一下,不重。”
这当儿沈宝成在前面听到动静,不知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慌里慌张也回转来了,一路喊着秋禾,从坡上爬下来。秋禾忙喊:“外公我没事。”
他的脸颊在半道上被一根树枝弹了一下,那枝上又有些小细刺,在白生生皮肤上留下一长条红痕,星星点点出了血,眼见着渐渐肿了起来。
白川见了,简直目露凶光,当即对王俊煦怒吼:“你推他干嘛?”
王俊煦心里正自又疼又悔,看白川吼他,也勃然大怒,“老子哪儿推了?明明是你在后面使黑手!”
“你都害他破相了!”
“我说是你害的!装什么好人?从一开始我就觉得你丫没安什么好心!”
两人象两只炸毛的公鸡,立刻又要扑到一起。秋禾拼尽全力挡在两人中间,苦不堪言。幸好沈宝成赶到了,先把白川拉开,严厉地说:“白川,不许打架!”
老爷子接着蹲下来看秋禾的脸,瞅见那条红记,心里一疼,所幸只是皮肉伤,忙安抚了两句,又把王俊煦拉走,说:“没事儿,走山路,哪一天不被蹭一下刮一下的?”
总算两人被劝开了。白川兀自恨恨盯着王俊煦,把秋禾往身后一拉,说:“你跟着我!”
王俊煦在前头,眼都红了。要不是沈宝成下死力拉着,立刻便要扑回来打作一团。
两人乌眼鸡一般,相互瞪了一路。
秋禾则是喃喃地骂了一路。他从坡底爬起来后,第一件事就是掏出手机,打开摄像头照了照脸,看到颊边的伤,嘴都瘪了。
“该死的王俊煦!该死的林白川!老子真是倒了血霉,才会带你们这两头畜牲上山!真恨死你们了!……怎么办,真的要毁容了!老子连女朋友都还没有!都怪你们!你们这帮蠢货……”
被骂的两人一声不敢吭,倒是沈宝成在前面听见了,半是宽慰半是玩笑地劝了几句,说:“脸上有点疤,才象个男子汉!……实在不想留,我问问你丁爷爷去,说不定他有什么去疤的方子呢。”
秋禾骨都着嘴,连沈宝成都不想理睬了,叫个骟牲口的兽医来给他去疤?真亏他想得出来!还是不是亲外公了?
在一处狭长的山谷里,沈宝成终于找到那棵葡萄藤。那藤的根部有成年人大腿粗,顺着旁边陡崖向上攀延,分出无数枝桠,把整道崖面都铺满了。密密绿叶间垂着累累果实,散发出一股香甜之气。
四人到了之后,开始分工协作,沈宝成和白川攀着藤爬上去采摘,装进随身带着的袋子里,等装满了,就用绳子吊下来,由王俊煦接着,倒到一个篮子里。秋禾身为伤员,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吃。
野葡萄个头小,长得丑,含糖量却很高。秋禾气鼓鼓地坐在草地上,吃了几颗王俊煦贡上来的甜葡萄,心情有所好转,开始仰着他的烂脸,指点沈宝成和白川摘葡萄。
两个闯了祸的家伙这才放下心来。
回去路上倒也相安无事,到家后白川就走了。秋禾先是进卧室揽镜自照,长吁短叹了一番,因为怕留疤,也没擦什么药,没多久依旧出来了,若无其事地和沈宝成王俊煦一起洗葡萄,准备酿酒。
沈宝成觑他一眼,开玩笑问:“进去哭了一场?”
秋禾哼了一声说:“有什么好哭的?象我这种有才华的人,又不靠脸吃饭!”
沈宝成呵呵笑了。
王俊煦却郁郁寡欢。等酿完了酒,沈宝成忙着去做饭,王俊煦把秋禾拉到外面,在一棵树下站定,才说:“让我看看你的脸。”
那红痕还热辣辣地疼着,秋禾拿手轻轻摸了摸,说:“算啦,你也别想太多,也是我自己不小心。”
王俊煦满脸愧疚,说:“我没想推你,真的!”
“我知道,”秋禾说,“算了,我也没怪你。”
王俊煦怅怅地低了头,过了好一会儿,才说:“秋禾,跟我走吧,跟我回去。难不成你还真想一辈子呆在这儿?”
秋禾抬头看着远处山脉,说:“我能回哪儿去?你也知道,我在家时老是生病。到这里以后,才算好些了。”
“我们可以出国啊。国外有些小镇气候很好,风景也美,又比这里发达,生活方便多了。跟我一起去,好不好?我们一起去上学,难道你不想重新上学吗?”王俊煦很急切地说。
秋禾叹了口气,低头看自己的脚尖,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说过的,进一步,就什么都没了。你能做到吗?”
王俊煦的眼神黯淡下来。
他们俩在树下默默站了一会儿,秋禾说:“走吧,进去了。”
说完就先进了屋。王俊煦独自站了一会儿,也丧魂落魄地进去了。
树后面林子里的白川这才伸出头来,神情复杂地看着那座小小院落。
他的耳朵里到现在还在轰轰作响,刚才听到的话,就象一声闷雷,悄无声息就把他炸得体无完肤。
秋禾要走了吗?他要跟王俊煦走了?他们要去国外,再也不回来了吗?
白川呆望着沈家简陋的院门,心里突然冒出一个荒唐又大胆的念头:我把他藏起来,不就可以了吗?
藏得好好的、远远的,让那个讨厌的家伙没法带他走,甚至让别人也再不能找到他。只有自己一个人能看到他、陪着他……,不就可以了吗?
这念头刚一冒芽,就迎风长成了一片葳蕤的茂林,风吹不死,火烧不死。白川紧紧靠着树干,一颗心怦怦狂跳了起来。
☆、探险
“白川,你怎么了?”
一大清早,秋禾就觉得白川很不对劲儿。他按平时的钟点到石榴树下时,那家伙正蹲在路边,魂不守舍地象只呆头鹅,连秋禾走近都没发现。及至看到人,竟然吃了一大惊,象只被追赶的兔子,站起来就走。问他话他也不理,还走得飞快,害秋禾差点要追不上他。
秋禾起初以为他还在为头天的事不安,忙跟上去安慰他,“昨天那事不能怪你。都是王俊煦没事挑事!那二球是个出了名的搅屎棍子,以前在班上横惯了,你越跟他对着干他越来劲儿!以后他说什么,你只别理他就是了。”
他连走带跑已很吃力,说完这番话就气喘吁吁了。白川终于放慢了速度,还回头看秋禾一眼。那眼神里透着一股心虚,又还带着点腼腆,秋禾立马断定,事情不象他想的那么简单。
“喂,老实交代,你昨晚做什么坏事了?”半道上,秋禾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话。这话一出口,就见白川身躯微微一僵。
秋禾顿时大乐,很有成就感,“哈哈果然被我诈出来了!”又换了副严肃嘴脸,问:“是不是去谁家菜地里偷瓜了?”
白川转过头来,神情复杂地看着他,欲言又止。
“……难不成,是你喜欢上了谁家姑娘?”秋禾脑洞大开,越想越觉得有这个可能,在脑海中搜索了一下镇上稍具姿色的女性,吃惊地说:“……等等,你不会是看上花娘娘了吧?”
这一次,白川连头都没回,浑身都散发着羞愤气息,直接顺着山路跑得没影儿了。
秋禾眼看追不上他,索性慢下来,边走边琢磨怎么才能把白川的心事挖出来。那家伙是属王八的,嘴紧得很。
他们每天练习吐纳的小山洼离家不远,走半个小时就到了。从上空看,山洼形状有点象宝瓶,瓶口处有一棵上了年纪的桐树,枝繁叶茂,亭亭如盖。树干因为被雷劈过,裂开一道缝,白川在里面塞了两个草垫子,以备打坐使用。等秋禾不紧不慢走到树下时,白川已经把垫子拿出来,盘腿开始了每日一课。
秋禾走过他身边,在另一块垫子上盘腿坐下,着意看了看白川。只见那厮闭眼垂目,神情一派庄严肃穆,象个入定的老僧。
但这样的表象,当然骗不了英明的福尔摩斯沈,秋禾眯着眼,凑近白川,小声说:“老大,一边修仙,一边思春,你就不怕走火入魔么?”
说完他深觉得意,左歪右晃,在垫子上调整出一个最舒服的坐姿,闭上眼睛也开始打坐。
等旁边的呼吸声逐渐绵长轻柔了,白川悄无声息睁开了眼。
入眼处,十七岁的少年闭目盘坐在薄雾缭绕的山林里,象被绿叶簇拥的一朵白昙花,温软洁白,美好得仿佛自带柔光。
只可惜脸上挂了一道伤。那伤虽已消肿,却留下一道断断续续的黑痂,象有人用半干的毛笔在白纸上拖了一道,——虽然煞风景,也还是好看。
白川呆呆看着,舍不得眨眼。心里有个魔鬼不停跳出来,朝他碎碎念,快把他藏起来!藏起来,他就成了你的了!
可一息尚存的理智却告诉他,先不论这件事会引起多大的风波,爷爷找不到人会有多难过;就说秋禾,他会愿意被藏起来吗?要是哭闹起来,他要怎么哄?
少年想到那情景,觉得又心悸又绝望,他苦恼地抱住了头,想,天哪,我也要变成一个邪恶的人了吗?
一小时的吐纳结束时,秋禾差点睡着,他发自内心觉得这种锻炼方式适合他,简直相当于早上补了个觉,还让人神清气爽。秋禾伸个懒腰,发现白川不知何时结束打坐,正站在不远处的一块石头上,对着群山远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