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禾把草垫子折好,依旧塞进了树缝里,慢慢走过去,爬上石头,顺着白川的目光望向远处。
视线所及,是小镇东面的那座山。青色山峰上,一大片白色的巉岩在雾中若隐若现,那地方据说叫仙人台,是小镇所有神奇传说的起源地。
他们看了一会儿,白川忽然转向秋禾,问:“你想不想回去城里?”
秋禾打了个呵欠,懒洋洋地说:“一半一半吧。有时候确实挺想家,想以前的朋友,可有时候又觉得这里也很好。”
白川沉默了一会儿,面无表情看向前方,又问:“那你会跟那个王俊煦一起走吗?”
一提王俊煦,秋禾顿时很郁闷,摆摆手说:“我想走的时候,自己会走,干嘛要跟他走?别说了,烦人!”
说完转身跳下石头,往回家的路上走。8 白川呆立石上,一则以喜,一则以忧:不跟王俊煦一起固然大快人心,可他自己走不也是走?
他盯着秋禾的背影,看了几秒,忽然跳下来,几步追上,说:“秋禾,有个办法,能让脸不留疤。”
秋禾对自己的烂脸本来已经听天由命,听他这么一说,立刻回头问:“真的?什么方法?”
“洞里有股热泉,对皮肤很好。”
这洞当然是指石潭旁边的洞穴。秋禾听了,乜斜着白川,说:“屁!你就蒙我吧,我又不是没进去过!里头乌漆麻黑的,还冷得要死,哪儿来的热泉!”
白川有些委屈地低了头,说:“信不信由你。”
秋禾一想,白川有时固然嘴毒,但确实从未撒过谎。洞那么大,也许那热泉在别处呢,再说他以前不还一门心思想去洞里探险吗?不过他很快考虑到自身安全,问:“会不会碰上那条龙?要是惊动它,咬咱俩一口,那我也不用治脸上的疤了,——估计全身上下都是疤。”
白川竟然有点生气,口气很冲地说:“它不咬人!”
“那它爪子也很厉害呢,上次挠我一下,几天胳膊都是青的!”秋禾继续担忧。
“跟着我就没事。”白川大包大揽,说得非常笃定。
“可我还想在远处看看它,那可是龙哎!说不定世界上只有这一条哎。”
真是个麻烦精!
白川沉默片刻,终于面色沉痛地说:“也不是不可能。”
秋禾心动了,可转念一想,还是不行。王俊煦还在外公家。要是撇下他出去了,回来后不定要怎么发疯呢。
他现在看到王俊煦就很头痛。昨天那家伙跟他把话挑明后,就越发腻歪了,动不动用幽怨的眼神看着他,看得秋禾毛骨悚然。晚上居然还粘乎乎地拉着他,想跟他联床夜话!去他的!他以为他现在还有这个信用么?
“算了吧,还是以后再去。”秋禾犹豫片刻,说:“王俊煦也是大老远地跑来看我,丢下他一人,总归不太好。”
白川沉默了很久,一脸不高兴地说:“你是不是喜欢他?为什么总是陪着他,要和他在一起?”
秋禾愕然:“这是礼仪,是人之常情啊。”
白川没说话,甩给他一个“你们城里人真虚伪”的眼神,转身快步走了。
秋禾独自走了一会儿,忽然觉得白川也很在理。这两天他始终试图跟王俊煦讲道理,但其实自己也知道,王俊煦那人浑,很有点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劲头。他一天不走,自己拉不下脸面,就得陪他一天,忍受他的死缠烂打。——既然这样,干脆就晾他一天,自己躲出去,让外公来应付他。
想到这里,秋禾追上白川,说:“好,那今天咱们就去找那个热泉。……真能去疤吗?”
白川走在前头,正嗒然若丧,听到这话,眼睛都亮了,狠狠一点头说:“当然!”
秋禾一哂,“呸,我才不信咧,有这功效,你身上还能留一身疤?”
“真的,”白川一脸诚恳地说:“这个不骗你!”
两人商量着什么时候进洞,决定吃完早饭就出门。白川又让秋禾拿两件换洗衣服,秋禾一听,睁大眼说:“还得带衣服去?这是探险还是搬家呢?”
白川一时说不出话,秋禾忽然又明白了,还夸白川聪明,“我差点忘记了,那里面到处都是水!衣服打湿了自然要换的!”
白川听了,讷讷无言。幸好秋禾满心都惦记着去洞里的事,没注意到他那点羞愧。
秋禾回家后,看到王俊煦正蓬着头,没精打彩地站在院子里,心里不由一软。可又一想,总是这么拖着,何时才能把这尊大神送走?再留两天,只怕连外公都要看出端倪来了。
王俊煦看到秋禾,强压下满心不快,小声问:“你又去哪儿了?”
“早锻炼呀。”秋禾说完就往厨房钻,问沈宝成:“早饭好了没有?我好饿呀。”
王俊煦跟了进来,没好气地问:“你天天早上一个人出去乱跑?”
这是在委婉打探他跟谁一道出去呢,秋禾嗯了一声,帮着外公摆筷碗,又推王俊煦出去洗漱。沈宝成从灶下抬头,看了他们俩一眼。
三人吃好了早饭,秋禾趁着王俊煦出去上厕所的一点空档,对沈宝成说:“外公,我要出去一趟,你在家里陪着王俊煦吧!”
沈宝成也看出秋禾和王俊煦之间有点不对劲了。虽说是同学,可王家小子粘秋禾也粘得太紧了,走哪儿都跟着,还经常把秋禾拉到背人处,凑在一起嘀嘀咕咕,也不知在商量什么事儿。不过,听了这话他颇有些为难,乡下规矩大,扔下客人自己走了,可不是什么待客之道。
“小王打算什么时候回去?”沈宝成沉吟着问。
“不晓得,他没说。等会儿你帮我解释两句。”秋禾说。
沈宝成想了想,叹了口气说:“算了,你去吧,我就说你找你丁爷爷看脸去了。今天有集,一会儿我带小王往镇上四处走走。”
秋禾顿觉自己看走了眼,想不到外公还是条老狐狸,找起借口来滴水不漏。他朝沈宝成伸出大拇指晃了晃,火速回到房里,拿了个手电筒和一套衣服,塞进背包里,果断跑路了。
☆、龙巢
秋禾刚一出门,就见白川从石榴树下闪身出来,两人顺着山路跑了一阵,秋禾才拍着头说:“完了,这下算是把王俊煦得罪狠了。”
白川大愿即将得偿,浑身骨头都轻了二两,听了这话只是望着秋禾笑,对他惦着另一个人丝毫也不计较了。
秋禾去过云台好几次,模糊记得上山的路。跟着白川走了一程,看出他们明显不是上云台去,倒象是往东边山上走,不由疑惑起来。
“不是说去洞里吗?咱们这是往哪儿走呢?”
白川在前面,头也不回地说:“这是另一条路。”
“那也不会绕这么远啊,方向都不对!……不是要去东山上吧?”
白川竟然点了点头,秋禾一阵愕然,说:“外公不准我去那边,说那里有很多坑呢。”
“有我,没事。”白川说得很笃定,“去热泉必须从这边走!”。
他们向那个神秘的热泉进发,一路翻山越岭,穿过重重密林,走了一个多小时,终于到了东山脚下。秋禾的衣服都汗湿了,背包是早已交给了白川,两人坐在山脚下歇了一阵,喝了水,才继续往东山上爬。
那是秋禾有生以来走过的最陡峭的一段路,坡陡路滑,路上全是石头,覆盖着薄薄的土层和腐烂的树叶。山脚下还长着些树,到了山腰,全是齐人高的灌木和茅草,根本就没路了。灌木丛里卧着一块块怪石,远看象蹲着些巨兽似的。
秋禾上山没多久就滑了一跤,幸好白川反应快,一把抓住了,才没有摔下去。打那时起,白川就紧紧握着他的手,再没松开。也幸好有白川在前面使劲拽着,不然,单靠秋禾一只孱弱的白斩鸡,只怕要望山兴叹,万万没有爬上去的本事。
沈宝成曾跟秋禾说过,东山靠仙人台这一带十分危险,灌木丛里隐藏着很多天坑,象矿洞子一样直通到地底,人一旦失了脚掉下去就会没命,尸首都没处找。所以这边山头不止没有人来,连动物都很少有。
秋禾一路走得小心翼翼,深恐一不小心掉进天坑,从此不见天日。同时对这种坑又十分好奇,很想让白川找一个让他看看。不过白川显然没这个闲心,他一手牵紧秋禾,一手拿着根棍子,从灌木丛里生生踩出一条路来,两人顺着山势迤逦而上。
“还有多远?”秋禾每走几步就问一次。阳光下他头发湿成一绺绺,贴在雪白的额头上,连睫毛上都挂了汗珠。
“快了!”白川在前面头也不回地答,留给秋禾一个挥汗如雨的背影。
秋禾气喘吁吁地笑,说:“这招不灵了啊!快说,快了是多远?”
“没多远!”
秋禾边喘边断断续续发牢骚:“真搞不懂,我这么辛苦,到底是为哪遭?”
白川终于回头看他一眼,说:“为了脸!”
秋禾:……
好吧,为了自已的烂脸,那就再坚持一下下。
在白川言之凿凿重复了若干次“没多远”后,他们终于抵达山顶,两人寻到一块巨石旁,白川拨开周边的茅草,石头附近露出一个隐蔽的洞口来。
那洞象口井似的,深幽幽的看不见底。洞口处还能看到犬牙交错的石壁,到了深处就只是一片黑。不知从哪里传来呜咽的风声,听得人寒毛倒立。
这跟秋禾想象的洞口完全不一样好吗?他倒退了几步,说:“不是吧?我们从这儿下去?”
“嗯,”白川一笑,气定神闲说:“我能下去。”
“老大,你在玩我吧?”秋禾变了脸色,“我谢谢你!你知不知道这有多深?我们是来探险的,不是来送死的!”
白川握住秋禾的手,说:“我背你,没事的!”
“背你个头!你这个疯子!这么深这么陡的洞,进去会没事吗?老子吃*屎了才会相信你!”秋禾说着,愤然转身要走。
话音刚落,腰上突然袭来一股大力,他的身体被一只胳膊紧紧扣住,整个人瞬间悬了空,又猛地往下一掉。只见绿色群山在面前消失,变成了粗砺尖锐的石头,擦着秋禾的身体飞掠而过。
秋禾仰头,就看见一线天空越来越远。一颗心含在嗓子眼里,生生把尖叫都堵在了肚子里,耳边是呼呼的风声,大脑却异常清晰,闪现出自己和白川砰然砸在石头上的场景。
该死!该死!林白川要害他变成洞里的一趴肉酱了!
幸好,预想中的肉酱场面并没有出现。秋禾被白川一手挟着,兔起鹘落间听得扑通一声响,两人齐齐掉进了水里,溅起老高水花。
秋禾被人从水里捞起来时,已经呛了好几口水,一上来就咳得差点断气,白川忙在旁边给他拍着背顺气。
秋禾好容易止住咳,眼泪鼻涕都来不及擦,趴着就踹了白川一脚,怒气冲冲地骂:“疯子!神经病!你他妈是要摔死我们吗?以后再理你这个衰人,老子沈字倒过来写!”
白川挨了踹也不恼,返身找到丢在旁边的背包,拿出来一条大毛巾,蒙在秋禾头上,替他擦头发上的水。
秋禾刚才吓得狠了,这会儿只觉得浑身酸麻,一丝力气也没有。于是软绵绵地瘫着,由着白川在他头上拾掇。等白川把头上的毛巾拿开,他这才扫了四周一眼,这一看,立刻万分震惊地呆住了。
他们所在的位置,是一处巨大的洞穴,有三四层楼那么高,十分空旷。穹顶上大约有许多洞,透进一道一道的光线来。有几束直射进来的光柱照在地面一个大水潭上,反射出鳞鳞波光,投影到巨大的穹顶上,在周边千奇百怪的石钟石笋上,铺上了一层金色的鱼鳞状花纹。
这跟秋禾想象的完全不一样!他经历过的龙洞,黑暗潮湿令人心生恐惧;白川带他来的龙洞,却让他想到国外那些有彩色玻璃窗的穹顶教堂。
“你、你是怎么发现这里的?”秋禾仰望着头顶那些造型奇特的石钟石笋,表情接近痴呆。
白川微微笑了,问:“好看吗?”
秋禾呆望着周围,对自己几分钟前发过的誓毫无原则地忘了,还感叹说:“天哪,真美!快说,这地方你怎么找到的?”
白川恨不得顺势问他“先在这里住一段时间好吗”,话到嘴边,却是无论如何开不得口,于是起身往水潭里走,走了两步,又回身说:“下来。”
秋禾伸手试试水温,并不象他想象的那般冰凉,反而有些微温,于是迟疑地问:“这就是你说的热泉?”
白川把手朝秋禾伸来,说:“到泉眼这儿来。”
秋禾站起身,抓住白川的手,跟着他往潭里走,到水深处忽然身体一轻,原来是白川把他托了起来。两人游到水潭另一边时,秋禾明显感觉出水的流动,温度比之刚才也高了许多。
他环顾四周,有点担心地问:“这里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白川想,秋禾要是知道他现在最大的危险乃是自己,还会不会这么信赖地看着他?
他有些紧张地抿抿嘴,说:“不会。”
“那条龙会来这里吗?”
“……也不会。”
看白川说得很肯定,秋禾终于放下心来。湿衣服缠在身上很难受,他干脆脱得只留了条裤衩,还抱怨说:“这么好玩的地方,你也不早说!我好带条泳裤来!”然后他找了个不深不浅的地方靠坐下来,十分惬意地泡起了温泉。
白川被那个白生生光溜溜的脊背一晃,顿时连眼睛都没处放,身上还莫名涌起一股燥热,忙一个猛子潜到水凉的地方,呆了好一阵,才从水里钻了出来。
他想,果然夏天就不能泡温泉,真是让人活受罪。
可秋禾显然很愿意受这活罪。他懒洋洋地闭着眼,被热水蒸得四肢百骸里一片醺然,正觉得无比舒坦,忽然感觉有热水流过脸颊。微一睁眼,就看到白川正往他脸上浇水。过了一会儿,一条湿毛巾搭到脸上,只听白川说:“把脸也泡一泡。”
脸上的伤口结了痂,被热水蒸着,倒也不难受。蒙脸泡了一阵,秋禾嫌气闷,把毛巾扯下来,感叹道:“这时候要是再来一杯冰淇淋,我的人生就圆满了。”
白川坐在他不远处,闻言说:“饿了吗?我带了吃的。”
“别的不行!一定要冰淇淋!最好是哈根达斯,”秋禾把手交叉在脑后,很馋地舔舔嘴,“有机会我一定要请你吃!”
白川哦了一声,恨不得对秋禾说,我才不吃!那东西只有城里有,我才不想去城里!我也不想你去!
他想,要是告诉秋禾,他很想让他一直呆在这里,他会不会当场跟他翻脸?
正在满心纠结,就听秋禾又说:“知道吗?只有最要好的朋友,才能请吃哈根达斯哦。”
白川顿时忘了烦恼,心里冒出许多轻快的泡泡,流光溢彩地飞走了。他带了点腼腆,看着秋禾说:“好!有机会,我也请你吃那个……阿迪达斯!”
秋禾哈哈大笑,把湿毛巾卷成个球,朝他掷过来,说:“你这个土鳖!”
两人你来我往打起了水仗,折腾得水花四溅,后来白川又带秋禾爬到高处往水里跳,秋禾起初不敢,看白川跳了几次,终于也动了心,两人轮番从旁边石柱上纵身而下,都快玩疯了。满洞里充斥着少年人兴致勃勃的大叫大笑声。
末了秋禾终于累了,这才重新瘫回温泉里。
白川游到他旁边坐下,问:“好玩吗?”
“好玩!”秋禾果断点头,又惋惜地说:“就是路不好走,不然把外公也叫过来,让他泡一泡多好!”
提到外公,秋禾又想起王俊煦,也不知道两人现在在干什么。被那么无情地抛下了,王俊煦一定会非常恼怒吧。
“等会儿回家了,一定有场气生。一想到这个就好烦!”秋禾说。
白川试探着说:“那就在这儿过一夜。”
“当然不行!”秋禾想都不想就一口拒绝,说:“这里很不方便,而且外公肯定不放心。”
白川沉默片刻,闷闷地问:“你跟王俊煦,到底怎么回事?”
“没有什么啊,我们八字不合。”秋禾想了想,又解释说:“他那人别的都还好,就是特别喜欢强人所难,什么都要照他的来。而我呢,又最讨厌别人逼我。以前我让着他,现在不想让了,只好翻脸罗。”
白川听了,心一凛,脑门仿佛裂开一条缝,吹进来阵阵冷风,让他那兴奋得有些昏沉的大脑瞬间清醒过来。
他吃惊地想,我到底要干什么?难道还真想把他关在这里?关住了,然后呢?接着逼他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