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这些话他同样只是腹诽而已,说出来未免太无情,全咽下去又不利消化,所以最后他冷冷哼了一声。
白川便知道,秋禾和自己怄气了。他犹豫了好大一会儿,扭过头小声说:“别生气,是我不好。”
“啊?”秋禾瞪大了眼睛。
他简直不敢相信,这还是平时那个脾气又臭又硬的家伙吗?
很显然,林白川长这么大,跟人道歉也是头一遭。说完这句话,他就把头埋进胳膊里,浑身上下长了虱子似的不自在。秋禾忍不住想笑,又忽然起了促狭之心,于是垂下眼,依旧冷淡的一副样子说:“你怎么不好了?”
白川说不出话。他苦恼了一会儿,说:“反正你知道。”
秋禾憋不住笑了,又恨恨地问:“那你以后还吵我骂我赶我滚吗?”
“我没骂你。”白川闷着头说。
“还没骂?你还冲我吼,叫我出去!老子都快被你气死了!要不是看外公面子上,我一辈子不想理你这个衰货!”说起头天的事秋禾就觉得委屈,发作了一通后,顿时通体舒泰,又问:“说!你干嘛要赶我走?”
白川很为难,踌躇了一会儿,说:“你别问,反正我不是故意的。”
“哼!你们什么都瞒着我!”秋禾本来有三分幽怨,立刻渲染成七分,都快如泣如诉了,“亏我还扒心扒肝对你们!你和外公两个,都不是好人!什么事都不跟我讲!什么都要我自己猜,也不想想我有多担心……”
这一招果然将白川克得死死的,他一副为难之极的表情,皱着眉抿紧嘴,看秋禾时透着心虚愧疚。秋禾不忍心,正要说算了,白川反手拿开纱布,从床上坐了起来,有点无奈地说:“好吧,你能提两个问题。”
这回论到秋禾踌躇了,他有点紧张,自己真想知道真相吗?万一是白川杀了那两个人,他该怎么办?
可最后好奇心还是战胜了一切,秋禾脱口而出:“你伤怎么来的?那两人怎么死的?”
说完他就紧紧盯着白川。白川神情未动,只是低下头,想了一会儿,才郑重说:“我的话,别告诉任何人,可以吗?”
秋禾连忙点头,白川又说:“爷爷也别说,嗯?”
秋禾又点头。白川盘起两条长腿,又抿抿嘴唇,似乎不知从哪儿讲起,半晌才问:“看到过电网吗?”
“看到过,”秋禾点头,“有一回,我跟外公从云台下来,走在路上,外公发现了一台电野猪机。……听外公说,那个东西电压有40万伏,碰上了就得没命。”
“是。别说是人,三四百斤的熊碰上去也会没命,”白川的神情渐渐变得冷厉,“前几天我在林子里,无意发现一架电网,上去拆机子时,发现那是一个陷阱。电野猪机旁边另埋了两根40万伏的电线。——我的伤是这么来的。”
秋禾悚然心惊,将白川瞠目结舌望着,说不出话来,半天才结结巴巴说:“你、你触到了高压电?40万伏的高压电?”
白川点头。他眉目本就深邃,神情冷峻时,象出鞘的刀一般孤绝锋利,“一般偷猎者,只会架一台机子。象这种连环套的布置,我从未见过。它只有一个目的,就是电死拆机器的人。”
一阵寒意从秋禾脊背上漫上来,他不能置信地看着白川,喃喃说:“那些人……专门布置的?
“是,”白川看着秋禾,缓缓地说:“电网架在爷爷去云台的主路旁,所以我猜,它不是为了伤我,而是要把爷爷引过去。”
那些人的用意再明显不过,——这是个严厉的警告。他们不敢真杀白川,因为他背后还有个传说中家大业大的林氏家族。林家这些年虽然对白川不闻不问,但不表示白川死了林家会坐视不理。沈宝成就不同,他一介乡民,无权无势,在巡山途中被偷猎者的电网打死,听起来也很正常,不会引来太多怀疑追究。而作为林家的护林员,又是白川在凉石镇唯一亲厚的长者,沈宝成一死,势必对白川造成经济和精神上的双重打击。
秋禾如坠冰窖,大热天里,他的心里却冒出一股一股的阴寒之气。
白川沉默片刻,才继续道:“我当时非常愤怒,估计这些人不久就会来重新布置现场,就把灰熊引到了附近。可惜,他们也怕人多会引起注意,只来了两个人,不然,哼!”
白川冷哼一声,住了口,眉目间透出煞气。
秋禾一个字也说不出,怔怔看着白川,半晌才说:“所以那两个人是被熊咬死的?”
“嗯。”
“你没留下什么让人起疑的痕迹吧?”
“我很小心。”
秋禾低下头,绞紧手里的纱布,说:“谢谢你救外公。”
白川看他眼圈有些发红,很有点意外,忙说:“是我连累爷爷。”停了停,又说:“他们冲我来,我不怕。对爷爷动手,那不行!”
秋禾深吸了一口气,勉强一笑,问白川:“伤口还疼得厉害吗?”
“还好。”
秋禾看着那道伤口,心痛地想,白川是怎么在受了重伤的情况下,还能引过来一头灰熊的?
白川看他还是一脸难过,又说:“不用管它,过几天就好。”
“这么深的伤口,不去医院真的行吗?”秋禾还是有些担心。
白川摇头,“真不用。免得引来麻烦。”
秋禾低头,沉默了好大一会儿,咬牙说:“那帮畜牲,他们会有报应的!”
白川轻轻叹了口气,说:“把他们叫畜牲,是对畜牲的侮辱。”
“嗯,”秋禾赞同,“这些人渣太可恨了。”他顿了顿,又问:“接下来咱们怎么办?”
“凉拌,”白川看看秋禾,怕他太担心,安慰说:“警察还在调查这件事,这些人暂时不会轻举妄动。”
“说是这么说,咱们也得多加小心。这些人太坏了,不能不防着点。”秋禾说。
“我知道。”白川点头,重新叮嘱:“别跟爷爷说,免得他担心。”
“嗯,我先回去做饭。”秋禾把带来的东西收拾好,给白川把床铺抻整齐,临走前又说:“中午想吃什么?给你做病号饭。”
白川立刻高兴了,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响亮地说:“板栗烧鸡!”
“这个啊,”秋禾有点为难,跟他软语商量:“没有鸡。想吃的话,等下趟赶集时再叫外公去买,这顿先吃别的好不好?”
“那……”白川想了想,说:“上回的面疙瘩也很好吃。”
秋禾答应了,转身就走。要出房门时,又转身,疑疑惑惑地问:“镇上人不都说那只右耳朵灰熊非常凶残吗?你怎么把它引去的?”
白川朝秋禾咧嘴笑,得意地伸出两根指头,表示两个问题已经问完,恕不奉告。
“你这家伙!”秋禾无奈,估计从这人嘴里再也撬不出什么,只得转身走了。
白川从窗户里看到秋禾进了东厢房,不久里头传来匡当一声响,显然是失手跌了东西。隐隐听到秋禾小声嘀咕了两句,之后屋里归于寂静。
他呆呆看着那个方向,看了很久。然后回过头来,看看身后的床单,刚才秋禾把那儿坐皱了,走时又掸得整整齐齐。白川看了一会儿,伸过手轻轻抚了抚。
他想,秋禾肯定要担心了。明知道告诉他这些,非但于事无补,还会让他跟着担惊受怕,可刚才自己为什么那么不坚定呢?
为什么自己在面对秋禾时,总是容易变得心软呢?怕他生气,怕他难过,怕他再也不理他……,这种怕是从哪里来的呢?
白川想了一阵,得不出结论,决定先去睡一觉,等秋禾做好饭再起来。一想到要等很久才能再见到他,白川忽然觉得百无聊赖,不由深深地叹了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 先发上来,再捉虫
☆、龙牙
白川背上的伤好得很快,一个星期后,开裂的伤口就愈合了,结了长长一条黑色的血痂,半个月后,血痂脱落,成了一道新鲜的淡粉色伤疤。
最初给白川敷药时,秋禾每次都对伤口的愈合速度表示惊讶,后来白川就不让他再看了。甚至于伤好之后,他还时常装出病容恹恹的样子,往往会成功蹭来几顿病号饭和各种嘘寒问暖。
有天清晨,白川从窗户里跳进沈家,悄不作声地往院子里扔了一小桶鱼。那鱼活泼泼的,黑背白肚,每个不过一指来长。沈宝成收拾了出来,稍微腌了一下,在锅里用柴禾慢慢炕,直炕得外酥里嫩,鲜香无比。
秋禾早起闻到味道,赞不绝口,为此多吃了一碗饭。沈宝成觉得这是自己烧菜取得了重大进步,腰板都挺得直了些。饭后他兴冲冲地到竹林里砍了些竹子,劈开来准备编几只鱼篓,——既然他家的娇气包喜欢吃鱼,那就到河里多下些,以后天天做给他吃。免得孩子饿瘦了,他还得落下沈石榴一场埋怨!
怀揣着把秋禾养胖养壮的一腔雄心,沈宝成编好竹篓,挑了个闲日子,带秋禾和白川一起去下鱼,白川还带了根钓鱼竿。他们顺着镇边的白泉河往上流走,遇到河流拐弯处,沈宝成就往水里沉一个竹篓,篓子里拿布条绑了块鸡内脏。几个篓子都沉到水里后,沈宝成坐在岸边抽烟,白川和秋禾则在浅滩边找了棵树,在树荫下钓起了鱼。
白川的鱼竿十分简陋粗糙,就是屋后因地取材砍的一根长竹子,顶端用尼龙线绑了根弯针。不过鱼饵很特别,他从路旁的那棵朴树上摘了很多青色的果实,装在口袋里。那果子硬梆梆的,掰开来,中间竟然有一条白色的小虫,还蠕蠕爬动。白川把虫穿在针上,就算是鱼饵了。
“肉麻!恶心!”秋禾最讨厌这种肉虫,一看他剥虫子,就满脸嫌恶,站得远远的,“怎么不用蚯蚓?”
白川好笑地看他一眼,说:“蚯蚓又叫地龙,我不伤它。再说,用蚯蚓就不恶心了?”
“没你这个恶心!”秋禾搓搓身上的鸡皮疙瘩,“以后我都不敢从朴树下走了,满树果子都有虫,好恐怖!”
白川看他已经渐渐退到树荫外去了,伸出长胳膊,把一顶帽子扣到他头上,说:“恶心你别吃!”
“我喝汤!”秋禾理直气壮地说:“白泉河的水总归是干净的!”
“河里还有人洗脚,”白川故意撩他,“你喝别人洗脚水!”
秋禾绕到后面踹了他一脚,帽沿下是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瞪着他说:“林白川,我还以为你是个老实人,没想到你蔫儿坏!”
他是个软条条的细身子,踹人根本没什么力道,可踹完立刻就后悔了,“哎呀我都忘了你才受过伤!疼不疼?”
白川自从受伤后,得了秋禾不少优待,这时便恃宠而娇,说:“疼!给捶捶腿!”
秋禾看出他屁事没有,纯是糊弄自己,在腿上拍了一巴掌,说:“你给老子装!”
两人正打打闹闹,鱼漂动了。白川扯上来一看,是条两指来长的鲫鱼,他把鱼从钩上取下来,秋禾欢天喜地接过来,放进水桶里,顺便表扬钓鱼的少年:“工具不咋的,倒挺管用!”
白川立马不干了,指出重点:“主要是人能干!”
“接着喘少年!我还没夸你胖呢!”秋禾说完,蹲在水桶边,专心致志地看了会儿鱼,拟出晚上的菜单:“今天我们煮鲫鱼豆腐汤喝!”
他提到喘,白川就想到了别处,他留意看了看秋禾的气色,问:“我们天天练,你觉得好点没有?”
自从白川不用敷药,每天清晨喊秋禾去做吐纳练习,就成了雷打不动的惯例。不过,天溪边上出了那档子事之后,他们俩都不愿意再去老地方,就把地点改在了另一处小山洼里。
秋禾确实觉得身体比以前好多了。他刚来时,每天夜里总要咳醒两次,现在基本能一觉睡到天亮。不过他笼统地认为,这是因为山里空气好,对白川的“吸万物之气”这种说法很不以为然。
“你说,在这里生活得久一点,我的哮喘会不会也不治而愈?”秋禾把头支在膝盖上,叹了口气,说:“每年都要犯几次,真的好烦!”
白川毫不犹豫地说:“一定会好!”
秋禾歪头看他笑了,“靠你教我的吐纳大法?”
白川点头,一本正经地说:“嗯,靠我的吐纳大法!”
秋禾不忍心打击他,便点点头:“好吧,托你吉言,但愿真的有用。反正早上去野外呼吸新鲜空气没什么坏处。”
白川一笑,倒不辩解,他认为不管出于哪类原因,能让秋禾觉得凉石镇是个好地方就行。
觉得好了,也许就会长长久久地留下来吧?
至于留下后又与他什么相干,白川还没有具体想过。他只是单纯觉得,现在这样就已经很好了。凉石镇里有了爷爷,有了秋禾,就成了个丰盈充实的好地方。——要是那帮混蛋不再来找他们麻烦,就更好了。
想到这儿,他尤其觉得那些人令人厌烦。简直象吸血的蚂蝗,叮住人就不放。看来得想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了。
秋禾对白川那点隐蔽的心思浑然不觉。在钓上来第三条鱼后,他把水桶提到沈宝成面前去献宝,沈宝成已经抽完两根烟,看到秋禾过来,忙用手扇了扇面前的空气,唯恐烟味把他的心肝大孙子熏咳着了。
“外公你看!白川已经钓三条了!”秋禾喜滋滋地显摆。
沈宝成往桶里看了看,轻描淡写地说:“不就几条浪鳞鱼儿,有啥看头?看外公等会儿给你收条大的!”
说完,他就挨个打捞水里的鱼篓去了。
秋禾把小桶提回去,在白川身边仰面躺下,透过浓密的树叶,能看到蓝天上滑过丝丝流云。微微的水风吹来,说不出的轻松惬意。
白川看他一眼,忽然放下钓竿,在口袋里悉悉索索地摸了半天,掏出一件物什,往秋禾手里塞,说:“给你。”
秋禾接过一看,原来是个小小的饰品。一圈黑色的皮绳,上面挂着块玉白色的吊坠。那坠子有小指粗,略短一截,上窄下宽,是个不太规则的水滴形状。
秋禾翻来覆去地看,说:“这是什么?买的?还是你自己做的?”
“做的,”白川看着河水,似乎有点局促,说:“带上这个,一般野兽不会近身。”
“真的假的?”秋禾瞪大眼睛,坐起来重新打量吊坠,“世上还有这么神的东西?那我不是什么怪兽都不用怕了?”
白川一笑,说:“至少不用怕蛇。”
秋禾看看他,明显是不相信,却还是问:“那野猪呢?还有那头灰熊呢?”
“应该也能吧。”白川沉吟片刻,说,“灰熊最好别试。”
那吊坠非木非石,却莹润白皙,很有光泽。秋禾举在眼前看了看,又用指甲刮了刮,判断不出是什么材质,纳罕道:“到底用什么做的?还能有这种特殊功效?”
本着科学研究的精神,他还把吊坠塞嘴里,用牙轻轻咬了咬,那东西硬得很,一点痕迹也没留下。然后秋禾一抬眼,只见白川怔怔瞧着自己,两人四目相对,那家伙迅速转过脸去,脸上竟可疑地起了一点红潮。
他皮肤本来就白,那一红尤其明显。秋禾大奇,觉得这比能避邪的吊坠还要稀奇,立刻拿手指戳戳白川问:“你怎么了?”
白川撇过头不理他,秋禾好笑地猜测:“你不会是被尿憋的吧?”
没想到白川真站起来,说:“我去方便了。”
秋禾:……
还真是尿急?自己什么时候这么料事如神?
白川回来时,脸上已经一片平静,坐下后,他把秋禾正在把玩的坠子拿过来,给他挂在脖子上,还很仔细地放进了T恤里面,郑重说:“不要让人看见。这是龙牙。”
“什么?就是那条龙?的牙?”秋禾愕然,片刻后,跟土财主被金元宝砸中一样,隔着衣服紧紧握着坠子,喜滋滋问:“所以它能驱兽是真的罗?”
白川甩给他一个“白痴这还用问”的眼神,转身钓鱼去了,秋禾暗搓搓地乐了一阵,又珍而重之地摸那颗龙牙,忽然问:“你上回把灰熊引到天溪边去,是不是就因为戴了这个?”
白川怔了怔,含糊说:“唔。”
秋禾把坠子取下来,塞回白川手里,说:“不行!给我了你怎么办?你还得经常上山呢。”
白川不知怎么的,有点别扭,不耐烦地说:“给你就拿着!我有,爷爷也有。”
听他这么说,秋禾才重新收下,又抱怨说:“外公很过份哎,这种好东西也不拿出来让我瞧瞧!难道我还会要了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