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慢慢抿了一口茶：「你还是不信他？」
副官摇了摇头：「这倒不是……他身上的监控器我们一直在跟踪，所有对话和动作都没有丝毫遗漏，所以这份资料……」他很小心地翻动几下：「也绝没有机会作假。」
K忽然轻声笑了出来：「既然是这样，你难道还不明白他为什么没把那个狙击手带回来吗？」
年轻的副官像是想起了什么，脸忽然涨得通红。
K慢条斯理地走了几步：「男人都会追逐生理上的本能，那晚的事情不在任何的计划之中，我想陆健大概是有些动心了，不过……」他稍微顿了顿：「陆健的这点小私心我们可以先当作不知道，就像他所说的，毕竟，这份资料，才是眼下最重要的……」
副官很快地敬了一个礼：「是，我马上就把它送到研究中心去！」
K做了个少安毋躁的手势：「资料是很重要的一方面，另外还有那个小狙击手……」
已经准备行动的副官微微一愣：「怎么？」
K微合着眼睛，声音忽然变得有些暧昧：「除了枪法上的诡异之外，你难道不觉得他做爱时候的反应……也实在是有异于常人么？」
敲门声响起来的时候，陆健觉得自己刚刚才睡下去没几个钟头。
他有些迷糊地看了看外面的天色，一片黑沉沉的。
他几乎是有点恼怒地把门摔开，还没来得及发火，门外的小兵倒先是一个标准的军礼，然后言简意赅地把话传了过来：「指挥部那边让您去一趟。」
陆健有点抓狂：「K几个小时前才给了我两天假。」
小警卫摇了摇头：「我不清楚，只是听说抓了个战俘，需要您过去一趟比较好。」
陆健的眉头不自觉地抽了抽，没再多问，很快就抓起了衣服。
推开指挥部大门的那一瞬，陆健稍微愣了愣。
他从来没有在这个厉间里见过这么多人。大部分的脸孔都是陌生的，听到他进门的声音也几乎没有什么反应，只是凑在一起像是有些激动地在讨论着什么。
K慢慢走到了他的身边，挑了挑下巴：「这些都是我方人工智慧研发方面的专家，你带回来的那份资料把他们都震惊了……在这以前，他们简直都没有想过人工智慧可以形成自我判断和自主意识，看来我方的战斗体系很快就会是一番新的局面……」
陆健显得有些心不在焉：「这些东西我完全不在行，你大半夜的把我找来干嘛……」
K轻描淡写地笑了笑：「和你也有点关系，不久之前，刚抓了个战俘，大概是来找你的……」
陆健眉头一跳：「谁？」
K看着他，一字一顿：「那个小狙击手……」他说到这里，神色忽然变得有些神秘：「而且根据专家的意见，他大概和这份智慧型人工智慧体的设计图，有点关系……」
陆健的喉结滚了滚：「这份设计图出自那个叫林昕的少校，他应该不懂。」
K慢慢地摇了摇头：「我也觉得他应该不懂，因为他并不是这份图纸的设计师……」他冲着陆健微微一笑：「而应该……只是个成品而已。」
蔺成被架进房间的同时，带进了一屋子的血腥气。大概是忌惮于他太过精准的射击，也大概是战斗型的人工智慧下手根本就没有轻重，被重重掼到在地的蔺成浑身是血，几乎就只剩下了最后一口气。
陆健的身体稍微前倾了一下，却最终站定在了原地。
倒是满屋的人工智慧专家像是之前已经听到了什么风声，看着眼前和重重喘息着的年轻战俘，都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
蔺成慢慢地把头抬了起来。汗水和血水让他整张脸变得污浊不堪。但他依旧努力地仰着脖子，似乎在找着什么。最后他的目光落在陆健身上，喘息开始加剧。
K悄悄地退开了半步，他知道眼前这出戏不需要他的参与。
陆健的目光与蔺成对视了良久，才缓缓开口：「你是来找我的？」
蔺成像是连喉咙也受了重创，声音破哑得几乎就要听不清，陆健皱着眉头听了很久，只能勉强辨识出他在含糊不清地说着「队长……」。
他稍微有点不耐烦，干脆踏前了几步，凑到对方的身前：「你说什么？」
蔺成趴在他的脚下，全身都在痉挛：「队长，你不是说了你要回去的么？为什么……为什么要骗林昕……」
陆健像是有些想笑：「你独自一个人闯到这里，就是为了问我这个？」
蔺成咳了几声，声音哽咽：「队长，林昕很难过……」
陆健笑了出来：「是么？」
蔺成继续咳着，他已经说不出话了。
K朝着旁边的人使了个眼色，一块T字形的合金钢架很快推了进来。
陆健皱了皱眉：「这是干什么？」
K耸了耸肩：「检查一下他的中枢系统，那份智慧型人工智慧的设计图有些地方不是很直观，专家建议如果有成品的话，直接对比着看看会比较好。」
陆健稍微犹豫了一下：「这里？现在？这里？不大合适吧？」
K看着蔺成的身体被架了起来，四肢牢牢地扣上了钢架，才冲着陆健一笑：「专家都在这里了，有什么不合适的？」他凑近陆健，声音压低：「或者是……你舍不得？」
陆健瞥了瞥他：「我有什么舍不得的？」
K微微一笑，不再说话了。
蔺成觉得自己眼前的光线忽然就亮了起来，强烈得他几乎睁不开眼。
然后他感觉耳边似乎有嗡嗡的声音在响，很快，那样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大，摔打在他的神经上，让他头脑发疼。他努力让自己清醒一些。
奇异的感知，让他意识到这次的痛和以往任何一次在战场上的经历都不同。
他慢慢地睁开被血水模糊的双眼，然后他从正前方的萤幕上看到了自己的身体，自己的脸。一群神色兴奋的人，正围在那块萤幕周围指点着什么，意识太混乱，他根本什么都捕捉不到。
他稍微地挣扎了一下，却发现身体被钢架箍得紧紧的。
他的脖子在有限的范围内努力扭动了一下，眼角的余光瞥见了站在一旁的陆健。
也就是不到三米的距离，可是对方神色冷淡的模样，却像是和他隔了整个宇宙。
他觉得有些茫然，只能重新扭回了头。
然后他看到眼前大萤幕上他的头部的形象正在一点点被光栅分解，那些类似于肌5 肉和骨骼的东西都在慢慢隐去，变成了一片虚线勾勒的轮廓。
一块指甲盖大小的晶片终于成为了整个萤幕的焦点，被最后定格了。
围观的人们发出了难以置信般的叹息声。
蔺成觉得自己的身体在一点点的变冷。他看过那份设计图，他知道那块晶片叫做Sign，他甚至知道那是林昕正在研究中的智慧型人工智慧的核心部分。
可是他从来没有想过那块东西会和他有什么关系，他也搞不懂为什么那块东西会出现在他的身体里。
他有点惶恐地四下看了看，希望这只是对方为了摧毁他而特设的一个恶作剧，
可是当他的目光和陆健擦过时，他很明晰地从对方的神色里读出了怜悯。
他开始拼命地摇头，频率越来越快，像是想要从这个毫不真实的梦境中摆脱出来。
可是没有用。萤幕上的Sign逐渐被放大再放大，每一个细微的部分经过常规的资讯转化以后，都变成了可供所有人参阅的投影。
带着穷陋味道的故乡长屏，成群的飞鸟，在TX战队训练的每一个日日夜夜，还有那一个个他在泥泞里拼命练习着射击的雨天……
所有的，他所珍视的回忆，开始一点点的被剥离。
原来真相，都只是一丝丝拼组成Sign的晶体纤维而已。
没有情感，没有过去，没有真实，没有相知相依。
林昕的微笑，陆健的严厉，DC战队的温暖……原来都不是他的。
周围是越来越多的惊呼和赞叹，在场的所有人似乎都已经完全折服于这样完美的设计。
蔺成觉得自己像是被扒光了衣服，掏空了内脏，只剩下了一副空洞的躯壳，在任由展览。
已经没有了愤怒或者羞愧。他只是觉得疲惫而已。
K慢慢走到了最权威的专家面前，低声耳语：「怎么样？」
对方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眼镜：「图纸和这个人工智慧Sign的晶片实体完全对应，没有任何问题。」
他稍微顿了顿，朝着萤幕上指了指：「只是这里，Sign的外部有一个新生成的资讯囊，应该和最初的设计无关，倒像是因为智慧型的人工智慧有了自我意识而额外形成的。」
K像是被挑起了兴趣：「哦？那是什么？」
专家有些为难：「这块资讯囊被保护得很严密，类似人类藏在心里最深的秘密，一般的资讯转化技术是无法直接显现的……何况这种附加的资讯囊，这对于我方战斗型人工智慧的升级工程应该是没有影响……」
K笑了起来：「可我还是很好奇……有没有办法可想？」
专家沉思了片刻：「可以尝试电击。」[星期五出品]
所有的喧哗都慢慢地安静了下来。
所有的眼睛都盯着那几只操控着金属导线的手，把几根细细的特制金属丝慢慢插进了蔺成的脑部。
这样熟悉的疼痛，他那曾经经历过。
那个时候，是林昕以吻封缄，压制了他所有的折磨。
他在这一阵尖锐的痛楚中像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他的身体开始剧烈的挣扎，整个合金钢架被他牵扯得匡当作响，被箍着的手腕因为用力过大被割伤，血很快就涌了下来。可是他像是根本就没有感觉—样。
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不能再让心里最后的一点属于自我的秘密被掏走。
他发疯一样躲避着那几根金属线的触碰，拼命地摇着头。
K眼睛紧盯着大萤幕，缓缓开口：「你猜，他拼命要保护的那块东西是什么？」
身边的副官耸了耸肩膀：「人工智慧的那些东西，我怎么会知道。」
K像是叹了口气，朝着前方点了点头，
接通电流的按键被开启。剧痛犹如洪水，咆哮着将蔺成的最后的那点意志淹没。
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了，只是身体微微痉挛着，在昏迷中垂下了头。
被加密了的资讯囊终于被强行解析，伴随着资讯转化器的轻微噪响，一点点的变化成影像，被投影上了萤幕。
那是一片只有着浅浅星光映射下的山洞，然后是不停追逐着的亲吻和相互交叠着的喘息。在场的人都有点尴尬，K轻轻咳了一声，伸手关闭了显示幕。
谁也没有再说话，一直都被亢奋和惊奇充斥着的空间里瞬间变得寂静。
短短的一阵沉默之后，蔺成的嘴唇微微地蠕动了起来。
虽然只是沙哑低微，梦呓般的句子，可是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能够听得很清晰，
「队长，我喜欢你……」
轻微的，小心翼翼的告白，带着一点拘谨的羞涩和天真的不确定，
那原本是这个人工智慧藏在Sign的晶片纤维上，也许一辈子都不会说出的秘密。
有关战斗型人工智慧的升级草案，在后半夜的四个小时内已完成了初步的拟定。
战地指挥部的核心领导力量和所有参与人工智慧研发方面的专家围坐在圆桌前，正紧张地对着方案的执行环节做着最后的修正。
K在工作方面的推进速度一向高效得惊人。
陆健在指挥部角落里抽了几根烟，最后把空空的烟盒一扔，慢慢踱到了K的面前。
「这没我什么事了吧？」
对方点点头：「你可以回去休息了。」他稍微沉吟了一下：「不过你如果愿意留下来，我想大家也很乐意能听听你的意见。」
陆健耸了耸肩膀：「我对这些技术性的东西完全不懂。」
K身边的副官忽然嗤嗤地笑，压低了声音凑到陆健耳边：「不懂没关系，你至少比那些专家都清楚人工智慧体的身体在做爱的时候和普通人有什么差别……」
陆健的嘴角挑了挑，像是也跟着懒洋洋地笑。但眼睛眯起时骤然迸发出来的光亮，却让对方不自觉地倒退了半步，笑容变得有些僵硬，像是被谁狠揍了一拳。
陆健不再看他，只是盯着K：「我走了。」
对方点头：「好。还有之前给你的两天假期，也照旧。」
陆健咳了一声：「顺便，我想把他带走。」
K斜着眼睛瞥了一眼依旧紧扣在T形合金架上神色空洞的蔺成：「算是你对军部的申请？」
陆健轻描淡写：「私人想法而已，不行就算了……。」
K想了下：「你既然开口，就没有问题。」他顿了顿：「不过……不是现在，专家组还需要对他脑部的Sign进行一次完整扫描，等几天……扫描完成以后我给你送过去。」
陆健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
K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不该看的东西，我会遮罩掉。」
陆健忽然笑了起来：「其实没什么不能看的，反正也就那么回事。」
K含笑看着陆健走出指挥部的大门，慢慢把目光扭向了自己身边副官依旧有些僵硬的脸。
「终于还是忍不住了……我本来以为，陆健他还会撑得更久一点……」
副官依旧有些茫然：「您的意思是……」
K摇了摇头：「没什么意思，只是没想到，最后他的弱点居然会是一个人工智慧。」他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对陆健这种人来说，感情上有了弱点就不会太好用，我本来是想留他久一点的……」
副官有些恍然地抽了一口凉气：「那你还答应把这个人工智慧给他？」
K的目光缓缓扫过萤幕上正被激烈讨论着的方案：「没关系……我们的升级战略已经开始推进，只要Sign的晶片嵌入完成，我们的战斗型人工智慧就形成最强大的战斗体系。那个时候，陆健作为战地指挥官的价值也就不存在了……
「他多少帮了我们不少忙，把他送走以前，给点适当的安抚也是应该的，更何况……」他的笑容暧昧起来：「只是个失去了利用价值，连做爱功能都不完善的人工智慧体而已……」
他这几句话的声音并不太小，不远的地方已经有人低低地笑出了声。
蔺成微弱地呼吸着，一台巨大的仪器一直围绕在他脑部进行着细致的扫描过程。
他已经没有能力对思绪进行任何的保护和控制，只能被动而麻木的等待着资讯解析器一点不漏地拓印出他全部的记忆。
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不在意了，反正都只是程式而已。
就连那些他珍藏着的细节被窥探，被低声议论时，似乎也已经和他全无关系。
可是朦胧中窜进他耳朵里的那两句话却开始让他感觉羞耻。他隐约意识到陆健拥抱他时，他那些不知所措的反应和小心翼翼的试探都是全然错误的。
他永远体会不了人类身心一体的愉悦。
他只是个并不完善的人工智慧。
他有点疑惑林昕为什么没有教会他自爆。他的印象里，即使是最低等的人工智慧，似乎也是有这个权利的。
战斗型人工智慧的升级方案，终于在设计图到达以后三十个小时敲定。
具体的执行步骤将在一周内，分三批进行。前期的方案可行性评估进行得十分充分，其中也包括了对于人工智慧升级阶段军事力量暂时性减损的危机测评。
K倒是没有把这个问题太过放在心上，一方面，由于战斗型人工智慧体在构造上并不十分讲究，因此Sign的嵌入过程相对简单，另一方面，林昕对攻击力量的全面约束，让他几乎不用分心去考虑短期内可能会有的高烈度对抗这一因素。
一个好的科技天才未必是一个优秀的军事指挥官。
尤其是在这种步步为营的对抗游戏中，还参杂了那么多让人头脑发热的情爱。
K丝毫不怀疑对方那个年轻的少校林昕已经因为陆健的叛离和欺骗而被击溃。
他只是耐心地等待着手下的战斗型人工智慧全面升级完毕，然后，战区的土地为他臣服的那一天终将来临。
沈佩再一次把战地报告送到林昕的手里。但是一如既往，得到的还是同样的回应。
等待。漫长而毫无目的的等待。
好几次沈佩几乎要忘了自己和对方在身分上的高下之分，只想拍着桌子朝着对方吼：你到底在等什么，难道还抱着希望等着陆健忽然现身，说我其实在骗你们，然后把人工智慧的设计图一起带回来？
但他终究还是克制着自己没有说出口，尤其是在连那个和对方几乎是形影不离的狙击手也消失了以后，林昕变得愈加沉默，大部分时间都把自己关在临时构建起来的机房里，不知道在反复地调试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