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面约束的战斗力，待而不发的指令……不仅是沈佩，指挥部里所有的指挥官都开始议论纷纷，变得有些焦虑。
但在此之外，沈佩却又能隐约捕捉到某种强大的气息。
他会在汇报情报时偶尔触碰到林昕淡然的瞳孔背后已然滚烫的岩浆，那一刻他会感觉对方在安静却绝不停滞地逼向某一个方向。
长久的等待似乎只为了那个爆发的瞬间。沈佩甚至能感觉到一切已是势不可当。
「能让我给下面的兄弟交代一声，等待还要持续多久么？」
这是沈佩把最新的战报扔在桌上以后，冲着林昕有些瓮声的发问。
「就快了……」
年轻的少校言简意赅的回答。然后拿起了那叠材料，专心致志地翻阅着。
首页。急报。头条。
敌方战斗型人工智慧体升级全面完成。
林昕的眼光没有再继续向下条资讯移动，短短的十六个字，他看了几乎有一分钟之久。
然后他抬起头来，冲着沈佩的方向，划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
Chapter.8
这是陆健和蔺成离开后近一周时间里，林昕第一次走出了战地指挥部的大门。
已经是接近秋末的季节，被气流卷起的黄叶在枯脆的枝头瑟瑟发抖。
林昕裹了一条薄薄的围巾，踏着碎裂的黄土慢慢散着步。
橘色的太阳在残败不堪的山林后面已经滑落了一半，青白色的天空像是很快就要被黑夜吞没了。
「沈佩……」他忽然毫无征兆地停了下来扭头打了个招呼。
跟在身后的人显然心事重重地正在想着什么，一愣之下差点就没能收住脚步。
林昕双手插在上衣口袋里，看着对方略有些狼狈的模样，忍不住抿了抿嘴。
这是沈佩在战区认识和他相识以来，第一次在这个年轻的少校脸上看到这种有些孩子气的表情。战争拖得太久了，被生命和血泪浸染的土地上容不下任何柔软的东西。
唯一能让人在意的，只有冷冰冰的战损比和层层叠叠的战报。
他像是第一次意识到他眼前扛着两杠一星神色淡然的战地最高指挥官，也仅仅只有二十四岁而已。只是林昕的注视让沈佩很快收回了思绪，他恢复了严肃紧绷的姿势，等待着对方的命令。
林昕却只是偏了下头，眼光慢慢落在了很远的地方，音色沉静：「我听说C22战区在战争发动以前曾经有一片很好的林场，甚至还生长了银杉。我在网上看过这里的照片，感觉很美，也还想着如果有机会能到这里，就找些植物的种子带回去……」
这样的话题在隐隐的炮火声中显得很是突兀，沈佩一时间有些愣住了。
林昕稍微沉吟了一会，冲他：「你喜不喜欢种花？」
沈佩摇头。
林昕笑：「为什么？」
沈佩显然对这样的问题没有思想准备，哼哧半晌：「那都是些娘们唧唧的玩意。」
林昕的笑容还是挂在脸上，不置可否。
他知道对种花没耐性的人有很多，比如陆健之前就很明确的表示过，用他养三角梅的那块地种几颗大白菜，将来到了冬天配着羊肉涮火锅大概会更好。
但是也会有人会每天都拎了铲子和水壶，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后。有时候趁着周末跑很远的地方去找花种，只为了换他一个轻轻的笑容。
他觉得自己的心开始变得有些恍惚。
远处那些不曾停息的枪击像是一声声越来越急切地催促。
他知道自己已经不能再拖了。
沈佩有些发急——他一路跟着林昕出来，并不是要探讨这些莫名其妙的话题的。
敌方的攻势已经铺开。低沉的轰击声已经炸响在了几个重点的试验区域。
升级之后的战斗型人工智慧拥有了自我判别意识，在战力设备和智力系统的双重提升下，战事已经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来得更加凶险。
沈佩需要调动战区内所有的兵力进行反击。
「少校……」
他简短而焦急地催促了一声，林昕已经很快地摆了摆手：「回去吧，」他说，眼瞳里已经恢复了那种平静而决然的神情：「顺便，十五分钟以后召开作战会议，所有的指挥官都请务必出席。」
太阳完全落下去的时候，林昕双手空空的走进了指挥部的会议室。
有资格出席作战会议的军官都到齐了，从少尉到少校都有，大部分是目前被强行约束了战斗力量的指挥官，只有很小的一部分是刚从前线回来的。这部分军官看起来很是狼狈，有的甚至伤口上还浸着血，只是用纱布草草的缠了几圈。
在他到来之前，会议室里似乎正在进行着一场激烈的讨论。林昕拉开了椅子很快地坐下，点了点头示意他们继续。
「我们已经于今日凌晨正式和升级后的战斗型人工智慧交手了，」首先说话的是个上尉，声音嘶哑却显得有些激动：「林昕少校，您也知道，作为战地的先锋力量，我的士兵们从武器配备到战术配合都是第一流的……」
他喘了两下，声音却低了下来：「可事实却是，我们引以为豪的战略战术已经不起作用了。那些见鬼的人工智慧已经学会了判断和思考……我甚至没有在现场看到他们的人类指挥官。
「您知道，在这以前，战斗型人工智慧的人类指挥官是对方整个战斗体系的核心部分，也是我们的重点攻击目标……」
「我们那部分也是同样的状况，或者还要更糟……」
把话题接过的是个年轻中尉，边说话边擦着从额头渗出的血水：「升级后的战斗型人工智慧体学会了模仿，同时记忆能力也是惊人的。我们的战术只要用过一次，他们就不会再上当，最麻烦的是，他们甚至很快会根据情况用同样的方式进行反击！」
好几个尚未经历过最新战事的指挥官相互交换了一下眼色。
「少校，后方的力量已经休整太久，我们请求发起攻击。」
「就算难打，总也要试一下！即使是十个换一个，那也是值了！」
「少校，这个时候消极防守没没有意义，我请求为国家战死沙场！」
「少校……」
「少校！」
林昕慢慢撵动着自己的手指。他的前方是十几双等待着的眼睛。
他甚至已经不需要电脑去做类比预演了，仅从几个重点区域回馈上来的战损比，他就已经能够评测出如果再拖下去，战区将会迎来怎样的一副景象。
只是那一瞬间，他微微有点走神。
脑海里充斥的是记忆里被金色镀满的DC战队宿舍阳台，和着浅浅细细的风。
紫色的杜鹃在风中姿态摇曳，木兰吐露的味道淡雅清新。
有人端着水壶站在阳台上耐心的浇花，然后抿着酒窝一直絮絮叨叨地和他说着那些东拉西扯的话。
「少校……」有人轻轻撞了撞他：「大家都在等着您……」
林昕「嗯」了一声，很快就凝了凝神。
只是那些话……大概再也听不到了吧……
他的眼睛从所有人的脸上一一掠过，最后慢慢站了起来，声音平静如昔。
「各位……等待的时间，大概是稍微久了一点。所以，请记住，六个小时以后，我方将发起全面进攻。进攻的结果，只有战死，没有失利。」
所有的人都显得有些惊愕，他们都清楚这样的命令代表着什么。
但没有人再说话，一排整齐的军礼以后，会议室里年轻指挥官们很快地退出了。
沈佩最后犹豫了一下，还是停住了脚步。
林昕神色从容：「你想说什么？」[星期五论坛]
沈佩想了想：「你有几成把握？」
林昕摊开一只手掌，看着自己的掌纹：「不算太少，再靠点运气吧。」
沈佩深呼吸了一下：「我想知道得详细点。」
林昕这次倒很爽快：「好！」他想想，抬起头来：「沈佩，你玩不玩电子游戏？」
沈佩估量了一下：「还行。」
林昕笑了起来：「我以前很爱玩一款游戏叫做《合金弹头》，结果有一天无意中发现陆健对这款游戏也很有兴趣。那时DC战队的训练枯燥得很，我们就经常凑在一起玩游戏当调剂。一来二去的，单纯的玩已经不过瘾了，我们就开始拿着游戏比赛较劲。」
沈佩站在他的身前，听他讲着以前的事情，也不打断，只是偶尔「嗯」上一声，表示自己在听。
「那时的情况是，我和陆健互有长处，简单来说，他玩得比我早一些，经验比我丰富，甚至为了赢我还特意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一套攻略，呆是呆了点，但是简单实用，效率奇高。我虽然上手很快，也算得上机变灵活，但那时基本上也是输多赢少。」
沈佩点了点头：「那后来呢？」
林昕耸了耸肩膀：「后来我不能总输啊，就开始想该怎么扭转局势。
「我想的第一套方案是把他的那套攻略搞到手，这个想法持续了一个星期吧，后来就被我放弃了。第一是因为即使我弄到手了，最好的状况无非是和他在攻略层面上打成平手，其他方面我依旧不占优势。第二是那种方式对他有用，对我来说却未必适合。」
他说到这里稍微停顿了一下，像是在等着对方慢慢消化。
沈佩感觉到他的注视，很快冲着他点了点头。
林昕继续道：「然后我就想到了另外一个方法……其实在和陆健交手的过程中，我研究过《合金弹头》游戏另外一个方向上的爆机捷径，简单来说，就是动用作弊器。
「我尝试过用WinKawaks自带的修改器锁定武器，隐藏人质什么的……其实都是些小伎俩，对整个游戏的推进没有什么太大帮助，但是偶尔的出现的效果，却会让陆健觉得很特别，很新鲜。
「他开始打我那边作弊器程式的主意，因为他觉得自己手里固有的经验和攻略加上这些细节性的捷径，会让他赢得更快更轻易……」
沈佩觉得自己的喉咙有些发干：「他拿到了？」
林昕看着他，瞳孔闪亮：「拿到了，是我故意的……我不仅让他得手，中间还特别设计了一些小障碍，让他觉得来之不易，倍加珍惜。」
沈佩呼吸加快：「然后呢？」
林昕缓缓地吐了一口气：「然后？没有然后了……传统攻略加上作弊程式，看上去几乎是最强大的组合，但是陆健的游戏只持续了五分钟，就出现了地图错误，再然后整个介面崩溃，只能强行退出，不战而败了……沈佩，你知道为什么？」
他随口问着，却没有等待对方的回答，只是看着不远的地方正袅袅升起的黑烟，一字一顿：「因为那套作弊程式是我设计的，它的BUG在哪里，我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得多。对方会被它优质的部分所吸引，却很容易就忽略掉它致命的一面。」
他最后转过脸，眸子在硝烟下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光彩：「我猜想对方现在正沉浸在战事告捷的喜庆之中，他们大概永远也想不到，智慧型人工智慧泪腺缺失这个小小的BUG，会给他们带来怎么样的结果……不过，很快也就能看到了……」
陆健掐灭了手里了烟头，顺便把已经空了的烟盒揉着朝角落里一扔，推开了战地指挥部的大门。
空气被初战告捷之后的兴奋味道所充斥。人工智慧研发组的专家们对着巨大的显示幕，正在对着升级后的战斗型人工智慧体做着进一步的检测和修正。
房间正中的沙盘四周围满了战地最核心的军事指挥官，许多地方已经插上了红色的小旗，那代表着战事被正式推进后的两天里已经被迅速攻克下的区域。
陆健迎着K的目光走上前，耸了耸肩膀：「我好像错过了不少好戏。」
K笑了起来：「只是前期的试点性行为，还用不着你亲自指挥，我只是想进攻全面开展之前你能好好休息，保存体力。」
陆健四下看了看：「升级已经全部完成了？」
K点了点头：「也是多亏了你带回来的那张设计图，不然我们也没那么快能够走到这一步。」
陆健的眼睛眯了一下：「那……人我可以带走了吗？」
K像是才忽然想了起来：「最近太忙，我居然把这事给忘了。」他朝着一旁的副官招了招手：「那个狙击手呢？」
对方想想：「扫描完毕以后就扔在禁闭室，一直没什么反应，不知道死了没有。」
K的脸色沉了下去：「我怎么交代你的，不是让你要好好看着么？」
副官瞥了一眼陆健的脸色，挺了挺腰板：「是！」
K很快朝着他挥了挥手：「赶紧把他带过来。」
陆健想了想：「也不用麻烦了，我自己去就好。」
K和自己的副官迅速交换了一下眼色。
「也好……」他笑容依旧，只是凑到陆健身边时，声音压得低了些：「陆健，专家组最后的评测结果，那个人工智慧的某些生理机能似乎并不太完善……虽然战区的条件是辛苦了点，不过如果你需要，漂亮的女人总是有的……」
陆健稍微沉默了一下，像是在咀嚼着对方的话。片刻以后，他的眉毛微微地挑了起来，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蔺成尽量把自己抱成很小的一团。
似乎只有身体被勒紧时的疼，才能让他有一点存在的实感。
他开始在半梦半醒之间大段大段的做梦，却总是在重复着同样的内容。
就连细节也是一成不变的。一连好几天，巨大的机器在他的脑部旋转轰鸣，很多张模糊的面孔带着好奇又嘲弄的神色对着他指指点点。
那些柔软的亲吻，那些绵长的纪念，都被逐一的分类，筛选……最后解析成为最原始的1和0组成的数位代码，条理分明地呈现在他眼前。
原来一切都是可以被简单的加减拼接的。
甚至在粗糙的加工以后，很快就会有另一块Sign出现。
他不曾被谁真正的需要过，也并不是唯一的。只要对方愿意，这个世界上，可以出现很多个枪法精准，和他有着同样记忆的蔺成。
他不知道真正的人类在面对自己空茫的过去时，会是怎样一种体验。
他只知道如今或许只有死亡，才能让他从这种虚无的感觉中解脱出来。
朦胧之中，他感觉禁闭室昏暗的空间里骤然亮了起来，有人走到了他身边。
他紧紧地闭着眼睛，稍微瑟缩了一下，感觉有些厌恶。
所有的记忆已经被那些专家反复观摩了一次又一次，从最开始的羞耻，到如今的麻木，他实在不明白对方还要用他来干些什么。但这一次显然有些特别，没有寒气森森的合金架，也没有拉扯他身体时候的粗鲁动作。
对方蹲下身子，只是摸了摸他的额头。然后他的身体被小心翼翼地背了起来。
呼吸感觉像是被什么东西给狠狠地勒紧。垂下的头紧靠着的地方，那种味道是他所熟悉的。
「蔺成……」身体最终被放下的时候，他听到有人贴着他的耳朵轻声叫他，和之前那种懒洋洋的腔调不同，对方的声音听起来温柔又专注：「你现在能不能动？」
他觉得很羞愧，意识昏迷之前他被迫说出的那句告白他其实是记得的。
所以他很努力地把眼睛闭紧，但睫毛却控制不住的颤抖起来。
对方像是有所觉察，开始轻轻地拍着他的脸：「蔺成，时间不多了……如果还能动，我现在带你走！」
走？他觉得有点茫然，最后终于把眼睛睁开，怔怔地看着眼前的那张脸。
陆健的瞳孔在他的注视下颤动了一下，凑得更近了些，继续轻声补充着：「带你去找林昕。」
蔺成的身体晃了晃，他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像是一根刺，猛地扎了他一下，让他控制不住地痛了起来。
很快的，那股痛楚开始扩散，连呼吸也变得紊乱不堪。心脏的地方一直在膨胀，那些在身体里横冲直撞的潮汐，却始终找不到出口可以宣泄。
他开始拼命地揉眼睛，漂亮的睫毛变得凌乱。
尖尖的喉结抽搐似地上下滚动了许久，眸子却始终是干涸的。
「好难受……」他的手指开始求援似地抓紧了对方的衣角。
陆健怔了怔，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他先是暗自想了一会，然后抬头看了看窗外。
墨蓝色的天空象一块沉寂着的湖面，波澜不惊的模样。
但从未知的远方隐隐掠动而过的光影，却像是很快就要把这样的平静划破了。
他轻叹了一声，像是有些欣慰，又像是有点不舍。
下一秒，却只是伸手把蔺成的头紧紧搂进了自己怀中。
林昕望着眼前刚刚搭建起来的一片白色金属桁架。[星期五出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