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昕接了一个电话，是周珩中将打过来的。
「总参部的人要见你，现在！」周珩说，被电话线拉得细长的声音低哑深沉：「还有，带上你报告里提到的那个什么新东西……！」
林昕很轻松地应了一声：「好！」听筒电话挂得干净利索，也没再去管电话那头的周珩很明显是憋了一肚子的气。
然后他戴上军帽，理了理肩章，对着镜子微笑了一下，朝着一直站在一旁看着他的人招了招手。
「四十一，走！」他边说着，边去拉了拉对方的手。
那人撇了下嘴，动作僵硬地站在原地，也不说话，被他拉着的手，五根指头绷得直直的。
林昕暗骂了一句我靠，心想什么不好学偏学人类这种烂德行。然后他把笑容咧得更大了些，扬起头看着对方，重新更正了一下刚才的句子：「蔺成，走！」
站在那里的人这才像是满意起来，回应似的一笑，嘴角边抿出了两个小小的梨涡。
被林昕拉着的手用力反握了一下，温度很热。
林昕站定在总参部的门前，开始由警卫例行公事的核对身分。蔺成站在一旁，眼睛只是看着他，林昕对他笑了笑：「我先进去了，很快就好，你稍微等一下。」
蔺成点头。
然后厚重的大门被打开，外面的人还来不及朝里面瞟上一眼，很快又被关上了。
林昕踩在厚重的地毯上，对着前方敬了一个很标准的军礼。
对方看了他一眼，扬了扬手里厚厚的一叠报告书：「林昕少校，这份文件是你坚持要提交的？」
林昕神色严肃：「是！将军！」
对方像是有些恼怒：「国家拨款下来，可不是让你浪费在这些不切实际的东西上！」
林昕笑了一下：「可是这样的……东西，我们都很需要。」
对方疑惑了一下：「我们？」
林昕：「是！国家，C22战地，我……还有陆健……」
对方皱了皱眉头：「林昕少校，陆健中校三个月前已经牺牲了，C22战地也已经被划入和平区域……」
「失踪！」林昕轻声打断了对方的话，口气却是不容置疑。
「没有死亡确认的情况下，陆健中校目前应该还属于失踪，请您不要这么快就对您的士兵的生命做下定论。至于您所说的C22战区划入和平区域……」他再次笑了起来：「那恐怕也只是无可奈何之下，我方在一厢情愿而已……」
「林昕少校！」对方狠拍了一下桌子：「请注意你的用词和立场！」
林昕沉默了片刻：「抱歉，将军！」
对方慢慢吁了一口气：「林昕，对于陆健的……失踪，你的心情我们能够理解……陆健带出去的这支队伍已经配备了我方最精锐的装备，但结果，你也看到了。
「根据之前的资讯回馈，敌方在主力战斗部队中，极有可能违反国际公约，动用了战斗型人工智慧体，你就是搞智慧技术的，也该知道，这是我方的弱点所在……」
他略微注视了一下林昕脸色的微妙变化，这才继续道：「放弃C22战地，从战略层面看，不得不说是个很大的失败，就我个人来说，也很遗憾。但是林昕少校，这并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我们已经不能再为这块战地有任何的人员损失……」
林昕摇了摇头：「关于这个问题，我在报告书里说得很清楚。」
对方重新拿起那叠厚厚的文件，眼睛却还是看着他：「所以你要动用智慧型的人工智慧？」
林昕这才像是真正地笑了出来：「这不就是我之所以会站在这儿的原因么？给我一次机会，我想您是不会失望的……」
蔺成腰板挺直地站在房间的最中间。
被人上下打量着让他有点烦躁，但他还是一动不动的站着——对方肩章上的金黄色松枝叶和五星徽让他意识到这个人的层级大概是很高。
比他之前所知道的林昕和陆健的军衔还要高。
对方满是怀疑的样子让他有点茫然，却也只能拼命地立直了脖颈。
林昕站在一旁鼓励性的朝他点了点头。
将军看来还不大适应这么逼真的人工智慧体——之前他在战队里只接触过用于干粗重体力活的后勤型或服务型半智慧体，简单粗陋的模样，平板的脸部构造，甚至在关节的部位还能看到仿纤维线和高能合金。
他轻轻咳嗽了一声，示意林昕走向角落，声音压得低低的。
「这真的是人工智慧？」
林昕点头：「我知道您会满意的。」
将军又瞥了一眼蔺成的背影：「不可思议……」
林昕低头，无意识地搓揉着自己右手食指上磨出来的茧：「其实之前有关这方面的技术基础已经差不多了，不过我更偏好完美而已，外加陆健中校也很配合……」他稍稍沉默了片刻：「所以实验进行到第四十一号，基本已经算得上是没有缺憾了。」
将军很敏感的捕捉到了自己所关注的资讯点：「陆健？这事他也参加了么？」
林昕笑了起来：「您不觉得四十一给您的感觉很熟悉么？智慧型人工智慧的培育是需要一套思维模式和性格基础做嵌套模本的，陆健中校当时很慷慨的为了四十一的成型做了不少贡献……
「简单来说，四十一就像是少年时代的陆健中校，他们有着类同的思维和个性……不然，C22战地之前回馈回来的那么多资讯和资料，他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吸收得那么好……」
他说到这里，像是已经忘记了双方的身分，一双眼睛毫不避让的望着眼前的人：「四十一他已经是一个最好的狙击手，同时，他也将会成长为一个最好的指挥官……
「更重要的是，我们极有可能面对的，是敌方派遣的战斗型人工智慧……所以，不会有人比四十一更合适C22战地……将军，我恳求您慎重考虑我在报告里的提议！」
空间长时间的沉默着。年轻的少校神色平静，只是静静地注视着大厅中央四十一依旧挺拔立站着，一动不动的背影。
老将军来回踱了几步：「我看报告里，你说他的名字叫蔺成？」
林昕神色不变：「他不喜欢别人叫他的编号，听到人家叫他的名字，总会比较高兴。」想了想，他收回了目光：「大概是智慧型的人工智慧体的下意识反应？」
将军终于轻声叹了出来：「先回去吧，你的报告……我会考虑的。」
林昕烤了几片面包，递到蔺成手里。自己提起水壶走到阳台上去帮绣球浇水。
蔺成咬了几口，只觉得索然无味，干脆抬起头来：「你们今天聊了些什么啊？让我站了好长时间！」
林昕懒洋洋地转过身子：「不该问的就别多问！」
蔺成瞪眼。林昕这才哧哧地笑了出来：「将军夸你来着，说你挺帅的。」
蔺成哼了一声，皱着眉头，干脆把面包丢到了盘子里。
林昕不再理他，转过身去哼着小曲继续帮花浇水。
快要落山的夕阳金灿灿的，把班驳的花影洋洋地撒了一地。蔺成站在林昕身后看了一会，慢慢走上前去，伸出手，紧贴着对方的脊背，把他的腰揽紧。
林昕的身体抖了一下，声音有点发颤：「你干什么？」[星期五论坛]
蔺成扭紧了眉头，像是极力在回忆什么，隔了一会才开口：「林昕你别动，就这样让我抱一会儿……」声音干巴巴的，像在背台词。
林昕恍然大悟，不由在心里暗骂。陆健装文艺的那些烂台词，投影到这人工智慧身上的还真多。身体微微地挣扎了一下，眼眶不知道为什么却有点湿了。
蔺成的唇慢慢地落在他的后颈上，依旧是硬邦邦的，像是啃甘蔗。
这样的姿势好像连他自己都觉得有点困惑。
林昕手里拎着水壶，壶口倾斜了一个角度，水渐渐地流出来，已经把鞋弄湿了。
但他却一直没有动。
蔺成又在他的耳朵上亲了一下，才慢慢松开于。
「林昕，晚安！」
「……晚安。」他听到了自己失去了整一年的，柔软又带着生气的声音。
但是他始终都没有回头。
林昕知道自己又做梦了。其实最近这几个月，他已经很少再做这样的梦。
他梦到了宽敞的实验室里光线很暗，只有几十台相互连机的电脑显示器在闪烁着微弱的光。陆健刚刚做完手里的作战计划，笑嘻嘻地跑到了他身后。
「诶诶诶，这个不错！」陆健指着其中一台显示器上刚刚模拟出来的一张人脸：「长得挺好看的，像我！」
林昕翻了个白眼：「像的怕是只有性别吧……人家可是双眼皮，桃花眼，嘴角边还有酒窝的青春美少年。」
陆健龇了龇牙：「原来你喜欢这种小白脸。」
林昕慢条斯理地扭过头来，瞪了他半晌，声音忽然放轻：「其实你也不错。」
陆健掏了掏耳朵：「你说什么？」
林昕懒得再理他，已经重新把头扭回去了。
陆健凑近了几步，弯下了腰：「这已经是第四十一号实验品了吧？」
林昕答非所问：「你最近射击成绩怎么样？」
陆健啊了一声：「还不错吧，怎么了？」
林昕：「那么好的视力，你凑这么近干么？头别搁我肩膀上，重死啦！」
陆健干脆把头埋到他肩窝里，声音闷闷地听起来很是无赖：「我睡着了……我已经睡着啦！少校同志，别吵上级休息啊！」
林昕恨恨地踹了他一脚：「要睡等一会，先起来给四十一想个名字，我要建档！」
陆健的眼睛还是闭着，只是手从他的腋下穿过，随便在电脑的键盘上瞎敲了几下：「就这名字啦！」
林昕盯着显示器上被对方随机敲出来的中文字，脸抽了抽：「蔺成？」
陆健终于抬了下眼皮：「不错，好名字啊！」
林昕放弃般地呻吟了一下：「好吧，蔺成就蔺成吧……」
陆健嘟囔地不知道又说了句什么，在他的脸颊上浅浅地亲了一下：「林昕，别吵，让我睡会……过两天就要去C22战地了，这两天都在做战地模拟计划，一直没睡。」
林昕哼了一声，把双腿并直，揽着陆健的头，让他靠在自己的腿上，睡得更舒服些。
「睡吧……」他眼睛盯着显示器，顺手摸了摸对方有些憔悴的脸。
睡梦中的陆健迷迷糊糊地弯了个笑容出来。
林昕从睡梦中醒过来的时候，觉得口有点渴，他想翻身坐起，去客厅给自己倒杯水喝。身体才动了一下，他已经愣住了。
漆黑的夜色里，有人正坐在他的床头，盯着他的眼睛一动不动。
光线实在太暗，对方的五官都看不清楚，只有那双眸子在夜色里光芒闪动。
那一瞬间，他有点恍惚，双手伸出被子，无意识的抬了起来。
对方凑到他身前，弯下了腰。脖子很快就被他揽住了。
「陆……」想喊话还哽在喉间，他的唇已经被对方就着俯下的姿势，轻轻吻住。
柔软的唇瓣，带着清新的柠檬花香，不是他熟悉的那种强势的淡淡烟草味道。
就只是嘴唇贴着嘴唇的样子，温热的舌都小心翼翼地瑟缩着。
对方姿势僵硬，眼睛睁得大大的，像是对这样的情形感觉有点困惑。
林昕慢慢地清醒过来，松开了手，轻轻笑了笑。
蔺成坐直了身子，依旧看着他：「接下来……要怎么做？」
林昕咳嗽了几下：「什么都不用做，你去帮我倒杯水就好。」
蔺成「哦」了一声，站起来了。
林昕抓着被角的手指有点发白。他告诉自己等到天一亮，就要把这个人工智慧里那些陆健留下的无意义的行为投射进行全盘清理。
蔺成端了杯水重新走到床前。作为拥有狙击手设置的人工智慧，他的视力比一般人要好得多，即使在夜色中行动，也丝毫没有影响到他的识别度。
林昕慢慢地喝着杯子里的水：「你怎么还不睡？」
蔺成想了想：「我听见你说梦话了。」
林昕放下杯子：「那个很正常，你不用专门跑过来看我。」
蔺成「嗯」了一声：「还有，我的头有点疼，一直睡不着。」
林昕沉默了片刻：「你稍微忍耐一下，最近要学的东西有点多，大概是太疲倦了，过了这段时间就好。」
蔺成没有说话，林昕目光在他的脸上扫了一下，看向窗外。
——时间已经不多了，这是他最后的机会。
陆健之前回馈回来的资讯实在太多，他必须要四十一在近期内全部吸收。紧迫的时间下庞大的资料量和繁复的程式输入，让他甚至省略了必要的排序和筛选。
大概也就是因为这样，才会让对方出现那么多奇怪的反应。
这样的传输量，向来已经超过了最初设定时默认的最大负荷。
高速运转的晶片大概会让对方的中枢系统有些不适，不过他顾不了这么多了。
如果上面批准了他的报告，未来的几天里，传输量还会增大。
头疼和失眠，大概也只会是他是最初的恶性反应而已。
「你没事的话，我去睡啦！」
落在他脸颊上的，一个僵硬的晚安吻。
「好……」林昕深呼吸了一下，轻轻地叹了口气。
天蒙蒙亮，林昕严格遵守着生理时钟起了床。
照例是长距离的晨跑，然后是仰卧起坐。
早训完毕的时候，太阳终于全部跃出了山顶。林昕回了宿舍，连汗也没顾得上擦，径直拿了花铲和水壶走向阳台。几盆绣球和蝴蝶兰像是已经被人浇过了水，阳光下一朵朵朝露初蒙，新鲜欲滴的模样。
林昕想了想，叫了一声蔺成。
房间里空荡荡的，没有人回应。不远处的靶场上，有狙击枪划破天空的悠长叹息。
时针指向九点正。
将军的警卫员敲开了林昕的办公室的门：「半个小时以后，总参部特别会议，请林昕少校务必准时到场。」
林昕笑容温和的回礼：「是！」心里想着总参部这次居然有这么高效率的回复，可见C22的战地的情况已经糟糕到了怎样的境地。
他在电脑前坐下，拷贝了几份必需的资料，把在心中思考过千万次的东西重新又整理了一下，然后静静地靠上了椅背，微合起眼睛——他知道半个小时以后他有一场很艰难的仗要打，但那一刻他的心里却奇异地充满了疲惫的平静。
时钟指向九点十五。
林昕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仪容，然后随手写了张纸条，压在了桌角。
——「蔺成，我去总参部开会。射击训练完了以后，你按照之前的学习计划先看资料。饿了自己先吃饭，不用等我。我会尽早回来的。」
时钟指向九点半。
偌大的总参办里，冷气开得太足。林昕静静地站在大厅的正中，感觉有点冷。
一群肩章上扛着金黄色松枝叶的将领都默契地缄默着，只是轮番地把他从头打量到尾。林昕的眼光毫不避让地一一回视，只是在和周珩眼神触碰时才微微变得温和。
他觉得自己像是又回到了几年前初进DC战队，在会议室里接受众人评核时候的场面，那时候他和坐在对面的人针锋相对，寸步不让，但心情，却是分外愉快的。
只是那个让他自信满满站在原地与之较量的人已经不在这里了。
他有些遗憾地想着。
有人轻轻地咳嗽了一声，沉默终于还是被打破。
「林昕少校，我们已经看了你提交的关于C22战地的作战建议书，并连夜进行了深入的讨论……」
林昕神色平静的听着。
「战术方面的东西先不谈，但有一个问题，我们需要你解释一下。」
林昕点了点头：「好。」
「我们看了你提交的附件，关于那个叫蔺成的智慧型人工智慧的设计图……」
林昕：「迄今为止，他状态良好，没有任何意外和故障。」
将军站起身来，神色有点愠怒：「林昕少校，我们说的不是这个！」
他朝着旁边的人示意了一下，一张光碟被塞进了电脑，然后立体投影萤幕打开了，先出现的是蔺成一张挂着浅浅梨涡的笑脸，然后镜头被推近，属于人类身体的肌理和纤维开始被光栅分解，慢慢变得透明。
「你所谓的人工智慧，林昕少校……」对方眼睛紧盯着立体投影萤幕上被资料冰冷分解了的少年身体：「可为什么从设计图上，我们看不到一根金属线，一条电晶体，也几乎没有任何人工制作所需的高能合金……」
林昕摇了摇头：「将军，您所说的那种设计，已经太落伍了。更何况况且……我不喜欢那种冷冰冰的东西。」[星期五出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