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就是做美梦了哈!”高个青年满脸不屑,“女人争风吃醋都能闹出人命,男人争风吃醋起来还得了?不砍断你的脖子,也得砍断你的命根子。说实话,咱们这些‘白的’,一辈子都别指望打过那些‘黑的’……”
季秦二人莫名当了回王姬的面首,相对闷笑不止,一回头,忽然发现萧玖已经离开了宋钢那边。她和孙呈秀一起,由一个矮小的带剑女护卫引领,走向洗心湖畔,似乎是要去探望那位蒋夫人。
<二>
蒋夫人单名一个苇字。她建立的黑墙院落,守卫如铁桶一般森严,所以岛上的人就称之为铁桶。
季秦二人站在洗心湖畔的高地上,远远看着萧玖、孙呈秀和那矮小的女护卫一同走向铁桶正门。
黑漆漆的大门打开一道缝隙,一个有年纪的女人从缝隙里缓慢地走了出来。
她并没有穿什么奇怪的装束,只是衣料比岛上普通人稍好一些,宽松的外袍掩饰不住干瘦的四肢;头发多数还是黑的,但白发也占据着相当的分量;远处看不清长相的细节,只能看出她的脸很小,眼睛很大,双眼格外引人注目。
她一现身,女护卫就十分恭敬地弯腰抱拳,萧玖也远远施了晚辈之礼,看起来她应该就是蒋苇本人。
蒋苇默默还礼,站在门口等着三人过去,但女护卫忽然表情诡异地往洗心湖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踮起脚在萧玖耳边说了句什么,又看看孙呈秀,好像有什么事不方便给外人知道。孙呈秀便往旁边让了让,萧玖被女护卫拉着,往湖畔的方向走出数步。
蒋苇面露疑惑之色,踏出门槛之外,目光随着萧玖和女护卫转动。
远处天空中的一片暗云挡住了太阳,渐渐向岛屿的方向逼近,周围的光越来越暗,萧玖和女护卫落在地上的影子也越来越模糊,一场大雨好像即将侵袭而来。
就在此刻,异变陡生。
黑色的高墙背后突然升起两张弩机,所有利箭全部向萧玖和女护卫二人射去!
萧玖猛力推开女护卫,然后身形一晃,人像鬼影一样向侧方飘开,从几支箭的缝隙中穿过,衣角都没划破,长剑出鞘时,人已经躲在旁边一块高大的石头背后。
直到此刻,蒋苇的一声惊呼才脱口而出,回头对着门内喝道:“里面怎么回事?”她拔出了腰间一把约与小臂等长的刀,不过从握刀的姿势来看,她不曾练过武。
孙呈秀刚才所站的位置离墙不远,剑雨一来,她就冒险蹿到墙根下。蒋苇惊呼出口之际,她已拔出长刀,毫不犹豫地闯入门内。黑色的高墙里立刻传出兵刃相交的动静,箭却不再射来。蒋苇站在门槛外,扳着大门的边缘作为掩护,观察里面情形。
刚才箭矢射出的时候,那女护卫被萧玖推到湖畔,险些落入水中,她最后一刻原地卧倒,才堪堪停在水边,只沾湿了半边的裙摆。女护卫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远远问萧玖:“阿玖,你伤到不曾?”
萧玖摆摆手,从巨石侧面绕出来,微微蓄势,准备冲向大门。
墙内的兵器声却缓缓停下,显然胜负已分。女人的说话声从里面传出来。
有人报告:“夫人,刚才放箭的是小井和老胡!”
有人怨恨:“男人果然都不是好东西。”
有人惊呼:“他自杀了!”
一个年轻女人绝望地哭嚎:“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我去年才和他成亲,这一年只见过七面啊……我什么都不知道……”
萧玖微微松了一口气,放慢脚步走向大门。
在她背后一座小山头上,一团树叶无声无息地站了起来,露出一个全身缠满枝条的人的形状。那人利落地抬起手,拨动弩机的机关。
箭射出的一刹那,他向后剧烈地震动了一下,这架弩机的威力,绝非黑墙上那两架可比。
“小心!”季秦二人都看见了那一幕,一边冲过去准备制住那身缠树叶的人,一边出言提醒。
声音落地时,箭也已经射到萧玖背心,萧玖当即滚倒,箭没射中她,却穿透她的衣角,深深钉进地上。
身缠树叶之人早又同时射出两箭。萧玖撕掉那片衣角,尚未起身站稳,箭再度近在咫尺。旁边的女护卫突然大喝一声,将自己的身体挡在了萧玖面前。
一支箭射进她的右肩,一支箭射进她的左腰,全部透体而出。
女护卫很年轻,大概只有二十上下。年轻的生命随着鲜红的血不停地流出她的身体,她现在虽然还活着,但是很可能马上就要死去。
萧玖迅速抱起矮小的女护卫,躲过随之而来的几支箭,蜷在湖畔一块巨石之后,抓着怀中的女护卫道:“你……你撑住!”她大概是今生第一次被人舍命相救,总是饱含嘲讽的声音竟然显得有些慌张。
此时,秦颂风正拉着季舒流的手臂在山势险峻处飞跃,冲向放箭人所处之地。放箭人回头看见他们身影,似乎吃了一惊,不再追击萧玖,而是向他们这边射出几箭,然后夺路而逃。
季舒流侧身躲开一箭,疑惑道:“他为何逃得这么快……”
可惜,他的疑惑来得太迟了。
那身中两箭的女护卫在萧玖的怀中发动了真正的最后一击。她腕底暗藏的匕首,毫无阻挡地刺进了萧玖肋下。
谁会防备一个刚刚为了救自己身受重伤,已经濒死的人?
白刃进,红刃出,萧玖踉跄一下,依然有些发怔,竟然没能及时松开她。
重伤的女护卫扔掉匕首,双臂死死钳住萧玖狠狠一晃,将萧玖坠倒在地,她就这么抱着萧玖,滚进了洗心湖。
☆、狂怒
<一>
秦颂风当机立断,放开季舒流的手,对季舒流指了指射箭人逃走的方向,示意此人由季舒流对付,然后侧蹬一下山壁,腾空而起,划出一道弧线,头朝下坠进了萧玖的落水之处。
孙呈秀闻声从大门里跑出来,蒋苇同她解释了什么,她左右张望一下,随后也纵身入水。
季舒流情急之下将原本不入流的轻功发挥到极致,迅速跃到射箭人刚才站立的山头上,一路追赶。可射箭人全身缠绕的枝叶原本易于隐蔽,在山势起伏之间转几个弯便逃出季舒流视线之外。季舒流顺着地上的蛛丝马迹穷追不舍,前方骤然开阔,出现一个足迹杂乱的平台,周围摆着许多没开刃的剑,这显然是天罚派弟子练武之所,而且近日还在使用,附近四通八达,那逃远的射箭人经过此地,再无足迹可循。
但追击射箭人主要是为了防止他重新冒出来放冷箭,既然他跑得远了,季舒流也便原路返回,匆匆从山壁上攀爬下来,奔向萧玖落水之处。
临到岸边,他忽听脚下响起吱嘎一声,好像什么机关被触发了。
他眼角一跳,莫名感觉到某种危险。很快,孙呈秀从水里露出头,剧烈地喘了几口气,不顾散落的湿发遮住眼睛,慌张道:“有个……有个铁闸挡着,我过不去!”
不等季舒流发问,她冷静下来,拨开脸上湿发,自行说出前因后果:“下面的湖壁上有个洞口,那个女人拖着阿玖钻进去,二哥跟进去救人,我跟在最后。那个女人突然发动机关,弹出一个铁闸封死了去路,正好挡在我和二哥中间。”
季舒流脸色微变,几乎显得有些狰狞:“洞里是空的,还是灌着水?”
“洞里是个从下往上的斜坡,到铁闸那里已经没水了。”
没灌满水,一时就淹不死人。季舒流心中的惊怒微缓。
蒋苇小跑着过来,低头问水里的孙呈秀:“你说的洞,洞口是不是在水面以下一丈五尺左右?”
“差不多。”
“还看见别的洞不曾?”
“没看见。”
“那——你们肯不肯信我的话?”蒋苇的眼神很冷静,在夕阳返照的微光之下发亮,一时令人忽略了她眼周爬满的皱纹,“我和你们素昧平生,在你们眼里可能暂时洗不脱嫌疑,但是事态紧急,容不得我慢慢自辨。”
孙呈秀手撑岸边,从水里跳出来,寻常的青年女子浑身湿透难免害羞,她却似已经把这些杂念忘光了,毫无遮掩的动作,大方地冲蒋苇抱拳道:“前辈请讲,阿玖说过她信你。”
蒋苇的眉尖一颤,缓缓道:“好,长话短说。三十年前,我住的这里曾是岛上未嫁女子聚居的地方,有个盗墓贼出身的人自认为娶妻无望,耗时数年,从后山挖出一条通道,想要潜入此地图谋不轨,只是途中算错了,不小心挖到湖里,正好在湖里留下一个洞口。”
孙呈秀眼前一亮:“所以你知道这个洞的出口?”
“我不认得,但宋钢应该记得,据说入口在后山悬崖一个地势很险峻的地方,一定要轻功、水性都不错的人才过得去。”
季舒流问:“那个盗墓贼在哪?”
“早已病死,至死没娶妻子,没留下后人。”蒋苇略一思索,“我也叫我手下人就地挖土,两手准备。”
“多谢前辈!”孙呈秀一抱拳,大致说清洞口位置和地道走向,便要离去。
蒋苇道:“等等,”拔下头上一支发簪交到孙呈秀手上,“这座岛上听我话的人不多,但你拿一样我的信物,总比什么都没有强。你们去找宋先生,我叫人去知会彭先生。”
<二>
太阳被云层遮盖,天色灰暗,虽然是夏日,海风依旧寒凉。
孙呈秀和季舒流向着后山狂奔,蒋苇派出的信使早被他们远远抛在了身后。
他们先是到了宋钢的住处,可叫了半天门都没人回应,仔细倾听,门里也并无呼吸声。一个宋钢门下天罚派弟子闻声从旁边的山洞里探出头,面无表情地地问他们此来所为何事。
孙呈秀抹一把头上的汗水道:“阿玖出事了,请宋掌刑出来相助。”
“出什么事了?”
孙呈秀深吸一口气,尽力简短地解释:“她被人偷袭,挟持到水下一个地洞里,只有宋掌刑知道地洞的出口在哪。”
那天罚派弟子很年轻,可能还不到二十岁,一脸严谨之相,双眉之间已经被皱出一个褪不掉的川字纹。他瞪着眼睛质疑:“都说掌剑是我天罚派第一高手,掌刑和掌书都不是她的对手,怎么可能被人偷袭?说,你有什么阴谋!”
孙呈秀焦躁道:“没人是她对手,所以才要偷袭,很多人连环偷袭她一个,如何防得住?快请掌刑出来!”
川字纹少年用县官审案一般的姿态审视孙呈秀一番,公事公办道:“这只是你的一面之辞,掌剑在哪遭人偷袭,还有什么人看见了?我马上去找人核实。”
孙呈秀几乎便要发作,勉强控制住,拿出刚才蒋苇给她的发簪道:“这是蒋夫人的信物,她让我来向你们求助,事情紧急,人命关天!”
川字纹少年依然固执:“我们只接受掌刑的命令,不受蒋夫人辖制。”
他们啰嗦的当口,季舒流爬到坡上挨个去敲山洞的门,那些门里居然都没有人。宋钢只收天罚派后人,据说又不太参与上官氏兄弟之争,手下的人很少,现在居然和他本人一起全都不见了。
他们去了哪里?
川字纹少年被孙呈秀逼问得无可奈何,只得大喊:“爹!爹!有人要找掌刑!”
他喊“爹”的时候头微微后倾,脖子小心地向右转了一点,眼珠几乎斜进了眼眶里。季舒流心中一动,低声道:“他爹在他屋子里。”
孙呈秀会意,脚步一错,绕过川字纹少年直接闯进屋内,对着里面高声道:“前辈,阿玖被人偷袭不知去向!宋掌刑去了哪里?”
里面传出一个苍老虚弱的声音:“啊?大点儿声,我听不清!”
孙呈秀声嘶力竭地把刚才那句话重复了一遍,里面的老人咳嗽着道:“老宋不在?儿子,老宋哪去了?”
川字纹少年回过头大喊着道:“掌刑说岛上最近怪事很多,出去巡视了!临走的时候,他嘱咐我照顾好这里,不要轻信任何人!这几个人,初来乍到,谁知可不可信,绝不能能轻信他们的话!”
孙呈秀急切道:“他在哪里巡视?我们直接去找他总行吧!”
川字纹少年道:“掌刑巡视的路线不定,谁都不知道他会出现在何处!”
季舒流看他神情不似作假,尽管心中又急又怒,还是在老人耳边大喊着说出蒋苇的建议,问老人知不知道如何马上找到宋钢。
还好老人不像他儿子一样不通情理,苦思片刻便说,宋钢巡视的路线的确不定,岛上地势又复杂,很难找到他,但是当年下去查看那地洞的除了宋钢还有另一个人,他一定还认得地洞的出口在哪。
那人在地牢里。去年上官叁选择带到陆上的护卫的时候,原本并没选中那名叛徒,是那人带着后来的叛徒去求情顶替的,事后有人想起那人和上官肆过从甚密,才查出他根本是受了上官肆的贿赂,所以宋钢已将那人投入地牢。
老人步履蹒跚地走出来,肃然吩咐他儿子带孙呈秀和季舒流一起赶往后山地牢。川字纹少年老大不情愿,嘟哝了一句“掌刑回来要是发火,可不怪我”,才将两人带到地牢。
牢里面潮湿阴冷,臭气扑鼻,刚刚进去的时候有个小厅,厅里燃着一盏小小的油灯,一名戴黑头巾的看守笔挺地站在正中央,鼻子上罩着一块阻挡臭气的布;一条不足两人并行宽的通道在他背后向下延伸进黑暗里。
孙呈秀匆匆说明来意,看守犹豫片刻,看了川字纹少年一眼,见他也未提出异议,这才端起油灯,带领众人一起走进他背后的通道。
通道两侧挖出许多洞穴,都用铁栏封住,作为囚室。看守走到其中一间囚室面前,只见里面的囚徒躺在地上,奄奄一息,全身皮开肉绽,脓血里面蛆虫爬动,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臭气。
“这就是你们说的那个人。”守卫说道。
不等季舒流开口,守卫用腰间钥匙打开门锁,直接把这囚徒拖出来询问。那名囚徒半睁着眼,双目无神,好像听见了那些问题,又好像已经傻了;他张开嘴,喉咙里含含糊糊地发出一些没人听得懂的动静,好像是在回答,又好像只是垂死之人的呻-吟。
季舒流用尽全力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感到冷汗湿透了后背。心脏在他胸中狂跳,每跳一下,都把更多裹挟着焦躁的血送往全身。
为何有人敢在众目睽睽之下袭击萧玖?
地洞里以前据说并无机关铁闸,既然有人装了个铁闸,是否还会装些其他的凶险机关?秦颂风带着重伤濒危的萧玖,真能应付过来么?
耽搁了这么久,如果秦颂风已经……
囚徒全身的伤痕惨烈无比,季舒流心中狂乱,毫无道理地把这些伤安在了秦颂风身上。敌人还在暗处,他的怒火越积越满,找不到指向,最终炸开,碎片火星一般漫无目的地飞溅到身边所有人身上。
这囚徒凭什么半死不活,这守卫凭什么听不懂囚徒的话,这川字纹少年凭什么缠夹不清?
少年的父亲凭什么耳背,宋钢凭什么在关键时刻不知所踪,临走前还叮嘱手下不要轻信,导致这川字纹少年满口搪塞、耽搁许久?
彭孤儒凭什么还不出现,蒋苇凭什么发现不了那女护卫的异状,杀害潘子云的真凶究竟是哪一个,凭什么至今不露痕迹?
究竟谁有罪、谁无辜,为何谁看上去都不像好人,为何已经十万火急,还要被这些磨蹭之人连累,什么事都做得不顺?
地牢守卫摇动着囚徒的双肩,囚徒空虚的眼神也随着身体漫无边际地摇晃着。季舒流的目光从囚徒的咽喉游到川字纹少年的后颈要害,忽然想把眼前这些人全都杀光。
孙呈秀并未察觉他的异常,走到他身边低声道:“你说,拖延这么久无人医治,阿玖……她……”
她已经不敢再说下去。
季舒流不禁想起,萧玖?3 崭栈苟运胃炙担械恼馊鋈硕际撬呐笥选Q俺H丝谥械呐笥巡还跋嗍丁倍眩酉艟量谥兴党觯抟梢馕蹲胖赜馇Ь男湃巍?上衷诘乃烤故巧撬溃?br /> 季舒流握紧左拳,直到指甲已经划破了掌心,才缓缓道:“真有事,该怎么办,你想过没?”
孙呈秀微微一颤,她双手沾了泥土,只能捋起袖子,用还干净的手臂擦擦眼睛:“我不知道,不敢想。”
季舒流察觉她在强忍泪水,拙劣地安慰道:“你先别急,萧姑娘……一向命大。”
命大命小,除了老天爷谁敢打包票?他自己也说服不了自己,略觉尴尬,便住了口,眼睛依然追随着川字纹少年和地牢守卫的后颈要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