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颂风刚才一直微低着头沉思,此刻才抬头问:“前辈觉得事情经过是什么样的?”
蒋苇道:“阿玖三哥遗体上穿着的那身衣服,是他自己之物,为何会穿在护卫身上?那护卫恰好和他身形相近,嗓音也相近,我认为,他当时可能已经察觉有人要对他下手,才和护卫互换衣物,反设一局。
“我还怀疑,他那一局,原本胜了,叛徒和上官肆派来的人都被杀死了。但有个更狡猾的人躲在暗处,借机下手,杀死了他们,因为做贼心虚,才去掩盖他曾经和护卫互换衣物的事,反而露出破绽。”
说到这里,蒋苇的手突然开始颤抖,眼睛越发漆黑深邃,莫名与萧玖有几分相似:“除此之外,我还有一个应该很重要,却毫无头绪的线索。阿叁尸体的腹部,有指甲划出的‘真凶’二字,应是他自己所划。彭、宋两位先生不解其意,以为他只是没写完,但我注意到,他腹部除了字迹,还有一圈用五指抠出来的伤痕,正对着胃,那伤痕看上去,就好像要把自己的胃活活掏出来一般。我觉得他在暗示着什么,于是就真的剖……开他的腹部,把他的……胃,取了出来。”
季舒流见她说得越来越艰难,心下不忍,轻声问:“里面如何?”
“有半截玉佩。”
季舒流猝不及防,猛地从座位上跳了起来,将潘子云尸体左手紧紧攥着的那半截玉佩从怀中取出。
蒋苇恰好在此时也取出贴身存放的半截玉佩,两片浅翠欲滴的碎玉拼在一起丝毫不差,只有边缘犀利的断口时隔数月,已经被磨得圆润了些许。
<三>
蒋苇的手刚才好不容易止住颤抖,乍见玉佩的另一半,哆嗦得更厉害了,险些把玉佩摔到地上:“你们……你们从哪……得来此物?”
秦颂风想回答,季舒流却咬牙抢了先:“我的朋友潘子云被人重伤,死在英雄镇外万松谷中,左手握着此物,右手在地上刻下“天罚派上”四字,遗言未尽,血尽而亡,我们正是为他而来。此事背后真相尚不能确定,请蒋前辈暂时代为隐瞒,等到关键之时再说不迟。”
蒋苇张开嘴,嘴唇空自动了片刻,才涩然问:“隐瞒?关键之时?为……为什么?究竟……发生过什么事?”
她震惊之下,好像暂时失去了条分缕析的能力,甚至难以马上理解她听见的东西。
季舒流却越是震惊,心里就越清醒,在蒋苇失语的当口,已经把前因后果想明白:“令郎掰开玉佩,一半交给潘子云,另一半却吞下腹中,又在腹部留下抓痕和‘真凶’二字暗示,显然,他要说,持有另外半边玉佩的人知道真凶的身份。当时他恐怕已经伤重垂危,明知必死,路遇潘子云。他知道真凶很可能有机会接触到他的尸身,一切明示的线索都会被真凶掩盖,所以吞下半截玉佩,请潘子云替他将真凶的身份告知他人。
“当时,他想必已经逃离平安寺,来到万松谷附近一个四顾无人的所在,过世之后才被真凶移回寺内,以埋藏罪恶。也正是因为他曾经逃出去,还遇到了潘子云,真凶心虚之下,才把他的衣物和护卫换了回来。
“但令郎原本想让潘子云找的人是谁?联系天罚派的人似乎很困难……前辈,令郎知道上官姑娘在江湖上的名号吗?”
季舒流心中转念极快,语速却不快,而且声音里有一种冷静的力量。蒋苇的颤抖在他的语声中早已停止,回答:“知道,名字不变,改为母姓。”
季舒流点头:“萧姑娘名满江湖,所以令郎看出潘子云也是个江湖人,就托他向萧姑娘说出真凶的身份。这样,萧姑娘如果回来揭发真凶,至少有他腹中的玉佩佐证。
“这时真凶很可能已经追来,虽然不曾看见令郎吞下玉佩,却看见了潘子云,于是准备杀人灭口。潘子云轻功甚好,又是本地人,熟悉地形,勉力逃脱,但他身受重伤,不慎跌落悬崖,最终死去,死前留下‘天罚派上’四字的意思,既可能真凶姓名的第一个字就是‘上’,也可能只是要写‘天罚派上官叁’是被谁所害,只可惜未能写完。”
秦颂风道:“另外,潘子云武功不弱,能重伤他的真凶也绝非平庸之辈。”
蒋苇道:“上官伍嫌疑自然最大,但上官肆也有可能故布疑阵,你们稍等,我要从头到尾仔细考虑清楚。还有,那条地道里暗算阿玖的其余几人是谁,也要挖出来,查个清楚。”
季舒流深吸一口气,脑中划过上官肆、上官伍二人形貌。那轻狂暴戾的上官肆,真有故布疑阵的深沉吗?可那文质彬彬还和萧玖神似的上官伍,真有杀兄杀妹的狠毒吗?
作者有话要说: 注:那个年代的法医技术不时兴内脏解剖,所以若非上官叁留下证据,不会剖腹。
☆、地裂
<一>
时辰尚未到黄昏,但滚滚黑云占据了整个天空,与四面的海际相接,把这座孤岛连同周围目力可及之处的海面一齐兜住。
天阴如夜,海风怒号,好像要带来什么不好的消息。
然后不好的消息当真传来——上官肆投缳自尽了。
多数人都认为他是畏罪自尽的,只有他的直系心腹拒不相信,在那被称为王宫的红墙院落里大闹。
蒋苇的眼睛略略发红,却没落泪,她站起身,对前来传信的使者说:“我从小将他看到大,觉得上官肆不可能自杀。我要去亲自验尸。”
她说走便走,带上了五名女护卫,其余全部留下来守卫萧玖。秦颂风等人斟酌再三,决定由秦颂风留下来保护萧玖,季舒流和孙呈秀跟在蒋苇身边伺机行事。季秦二人自然很想一起行动,但三人之中秦颂风剑法最高,还是把他单独拆出去,另两人相互照应比较安全。
蒋苇带领众人径直进入那“王宫”中的上官肆住处。他一直被软禁在一间卧室内,发现他自尽的乃是前来送饭的天罚派同门,此刻尸体早已被取下来,周围满是试图施救的人、哭天抢地的人,上官伍躲在另一间屋内不出,彭孤儒极力安抚着认定凶手是上官伍、前来拼命的上官肆直系部下。
至于宋钢,依然不见踪影,之前彭孤儒四处搜寻他的时候,发现岛上少了两条不足以远航的小舟,没人知道宋钢究竟是有事入海,还是已经遭遇不测。现在彭孤儒的手下极力维护着王宫安宁,上官伍的手下则在岛上四处寻找宋钢下落。
总之,岛上已是无比混乱,蒋苇借了几个女护卫的力才挤到上官肆尸体旁。
她一来,旁人尚未言语,上官肆的直系先不干了:“蒋夫人,三公子是你亲生骨肉,你都忍心剖开他的肚子,四公子不是你亲生的,你又要怎么对他!”
蒋苇面无表情,跪坐下去弯腰仔细查看上官肆的脖子,上官肆的手下们和蒋苇手下的女护卫们彼此剑拔弩张,互相怒骂,还好暂时只动口不动手。
季舒流躲在远处凝视着上官肆爬满了死色的脸,上次偶遇他时,他坐在酒楼之中左拥右抱,对已故的燕山派元掌门出言不逊的样子还历历在目,谁知转眼间他就成了一具尸体。
无论仇凤清的复仇事出有因还是罪无可恕,元掌门毕竟不欠天罚派什么,上官肆那番言辞实在有些过分。然而,也许天罚派上下一直都记恨仇凤清的作为,连带着恨上了整个燕山派,否则上官判为何直到元掌门被苏门杀害,始终不肯说出自己还活着的消息呢?
蒋苇查看过上官肆脖颈上的勒痕,又爬梯子去查看梁上绳子悬吊之处。她目光困惑,悄声对身边的女护卫说,尸体脖颈上的痕迹的确是吊痕,而非他人缢杀之痕。她却不肯就此下结论,留在原地对着尸体出神。
周围乱得很,一名上官肆手下忽然小声问角落里的季舒流和孙呈秀:“如果是个武功高手,突然用绳子吊住我家主上的脖颈挂在梁上,能不能伪装成自杀?”
季舒流想了片刻,感觉自己无法判断,孙呈秀也摇头表示不知。
“二位都是九姑娘请来的高手,请你们帮个忙。”那人道,“主上武功不错,凶手一招制住他可能是因为使用过迷药,我要去厨房找找破绽!”
他的一名同伴也凑过来道:“再叫上几个上官伍的手下,别让他们说咱们伪造证据。”
二人在混乱中拉到分属上官肆、上官伍和彭孤儒手下的数人,加上季舒流和孙呈秀,也不说怀疑厨房有迷药,只说出去找找线索,一道出发。
季舒流感觉他们的思路很突兀,说不定安排了伪造的证据,但要看他们是否说谎,自然还是跟过去为好。
厨房位置很偏,在后门外一个单独的小院里,上官肆的手下一进去就四处翻找,其中一个人地上找不到,一跳跳上了房梁,然后他惊呼一声,直直跌下来被同伴接住。
梁上闪过一个黑衣人影,钻过窗缝,便往后山奔逃。
从梁上掉下来那人发怔片刻,掉头便往回跑:“我去通报,你们先追!别让他跑了!”
<二>
大雨尚未滴下,黑云却封住了来自天上的光亮。防风的灯笼暗淡昏黄,照着后山的荒凉怪异。
黑衣人的轻功非常出色,而且似乎对地势烂熟于胸,始终在黑暗之中若隐若现。追赶他的人十分头痛——跑得太快灯笼便会熄灭,跑得慢又难以跟上。
众人越过民居,进入后山,连宋钢的住处都被远远甩在了身后。
洗心岛最东边的地势险峻难行,山势骤起骤落,山间低地里,低矮稀疏的草木间别说小兽,连虫蚁都看不见,冷硬的岩石地面上还有一些狭窄的裂缝,黑洞洞不知深浅。
黑衣人拐上一条被杂草掩盖的小路,顺着那条小路跑了一段,小路先向上,后向下,指向一处凹地。
黑衣人越过小路的最高处之后,仿佛凭空消失了。
追到此地的除了季舒流和孙呈秀,还有三个上官肆直系、三个上官伍直系和一个彭孤儒直系。九人四处搜寻,很快就发现一个有挖掘痕迹的土坑,用灯笼往坑里一照,众人都愣住。
坑里有一具身首分离的尸骸,骸骨的头被填满了泥土,仰面而放,后脑勺埋在泥土里,两株草分别从它的两个眼眶之中长出来,与周围半24 枯的杂草相比,竟是翠绿欲滴、生意盎然,实在令人毛骨悚然。
这是什么东西?
季舒流尚在困惑,一起来的三个上官伍手下同时从背后杀死了三个上官肆手下,然后一个扑向彭孤儒手下,一个扑向孙呈秀,一个扑向了他!
季舒流和孙呈秀一个拔剑、一个拔刀,同时杀死扑向他们的人,但那彭孤儒手下动手稍慢,杀死第三人的同时,第三人的剑也刺进了他的心脏。
那骷髅眼眶里的两株草,竟是故布疑阵、引开旁人注意之物。
“不好,快回去!”季舒流直到此刻才想起一件要命的事。
根据蒋苇所说,上官伍的嫌疑原本极大。此刻,彭孤儒的人和上官肆的人全在王宫里,蒋苇的人全在铁桶里,宋钢的人不知去向,现在岛上其余的地方,岂非全都是上官伍的天下?
季孙二人施展轻功迅速离开,踏上来时那条小路时,路旁的坡顶突然传来阴惨惨的笑声。随即,三道黑影同时从附近的山包上跃下,他们被迫回剑防身,紧接着,另外三个人也幽灵一般从地上一道裂缝里跳出来。
其中一个黑影似乎就是刚才将他们引到此处之人,而另一个人有些眼熟,季舒流定睛看去,他居然是最早被从梁上打下来并自称要回去通报的上官肆手下。他自然没有回去通报,所以现在谁也不知季舒流他们身在此处并且已经遇袭。
这个局,竟然是对季舒流和孙呈秀布的?他们目的何在?
第一批下来的三个人围住了孙呈秀,第二批上来的三个人围住了季舒流。这六个人单论剑法,在季舒流手下绝对走不过二十招,但三三成组,绕着人风车一般旋转,次第出剑,竟然逼得季舒流和孙呈秀全都暂时处于劣势。
锋利的剑刃从三个不同的方向卷过来,虽未致伤,剑风亦是寒气迫人。
季舒流的剑突然变得极快,脚下逆着剑阵的方向转动,防身之余,不住在周围三人的手和腕部上留下一些浅浅的伤口,一触即退。那三人的旋转却被他打乱了,有一个人忍不住顺着他去转,另一个则加快了原本旋转的脚步,二人撞在一起,撞出一道破绽。
阵中之人配合默契,第三人见状,立即不要命一般猛攻,意图掩护两个同伴的失误。
良机转瞬即逝,岂容错过!季舒流的剑尖精准地点在第三人剑身最薄弱之处,随后,剑法瞬间由轻快变成狠准,横扫其余二人胸前。他不敢怠慢,用上九分的内力,二人胸口当场被豁开,鲜血横流,立毙。
剑阵既破,剩下的第三人已不足为惧,可就在季舒流旧力耗尽、新力未生之际,一支箭从旁边一座高山的半山腰处斜向下射来,凶猛、准确、当机立断,只怕正是昨日袭击萧玖那人所发!季舒流勉强提气,弯腰探肩向前疾冲一步,那支箭贴着他的脊背划过,撕裂外衣,在他背上留下一道又宽又长的血口子。他踉跄了一下,以剑撑地跪倒。
<三>
还活着的第三人从季舒流背后冲上来乘虚而入,季舒流维持半跪的姿势,腰部发力,猝然转身,剑尖斜挑在那人手腕上,那人整个手臂都软下去,长剑当即跌落。季舒流左手捞起剑柄,把这剑当作飞刀一般,向围攻孙呈秀的人投掷过去。
围攻孙呈秀那三人比围攻季舒流之人略强,所以孙呈秀未能捉住对方破绽,一时僵持不下。季舒流这一剑虽然没有投中,却打破了那剑阵的无间配合,孙呈秀终于找到机会,长刀直刺,杀死一人,突围而出,施展轻功向放箭之人的方向追去。
连环几箭射来,孙呈秀单薄的身影提着她并不单薄的长刀,在险峻的地势中腾挪闪避,杀气凛然,一步不退。
季舒流借着孙呈秀的掩护也向那边追去,追出去不远就被剩下那三个还活着的敌人围追堵截,重新结阵缠住,用的依然是那套三人剑阵。
他挥剑还击,却有些力不从心。刚才他的动作太过剧烈,已经将背后伤口撕开,每过一刻,都比前一刻更加痛不可当,他渐觉脑中天旋地转,几乎看不清三把剑的来势,勉强自保而已,再无还手之力。
一道闪电划过,雷声在四面八方隆隆响起,浓云之中积蓄已久的雨点终于滴落,落在季舒流头顶百会,勉强令他找回几分神智。他明白自己不需要取胜,只要支撑到孙呈秀回来,以二敌三绰绰有余。
意识到这一点便轻松多了,他不再争胜,小心翼翼地避免过于剧烈的剑招,用他的剑引着剑阵中那三把剑彼此触碰、妨碍,心境一点点平和下去,专注于控制三把剑的走势,而不是迅速杀伤那三个持剑的人。
以前似乎并没有过这样的时候。季舒流的剑法得自醉日堡堡主厉霄亲手指点,厉霄对他疼爱有加,简直不像养弟弟,倒像养女儿,绝没指望真的让他杀人,但厉霄眼中的剑法完完全全是一种杀人之术,他剑法中那些额外的杀机,终究还是潜移默化地传给了季舒流。
剑法杀气过重未必是坏事,不过若能收放自如,自然更好,季舒流沉浸于这个小小的进境,暂时忘却了背后伤势,轻易将三名敌人拖延住。
似乎没过太久,又一道闪电照亮四周,孙呈秀染血的身影自远处逼近,她左手一挥,将一架手持的弩机投向激战中的四人,在雷声中朗声道:“他死了,你们还要死战到底吗?”
剑阵中的一人看见那弩机,突然退后两步,咬着自己的左臂悲呼一声,撇下他的同伴们,转身与孙呈秀正面相对。
孙呈秀刀法精纯,三人剑阵在她面前也只是不至落败而已,区区一人如何有资格与她拼命,何况此人的攻势便是破绽大开地迎面扑来?她眼中掠过一丝困惑,手中的刀却丝毫不迟疑地反击,斩断这人手中的铁剑,顺势直接插入了他的腹部。
她抽出刀,敌人仰面倒地,双手背向身后撑住地面,双腿蛇一般缠上了她的左腿。
这一缠竟比出剑还快,孙呈秀没能躲开,只得抬腿猛踢,想要甩开这个疯子,但此人的力气和敏捷仿佛瞬间提升了十倍,不但没有被甩开,而且双臂往后推动,把自己的上半身也弹起来,抱住孙呈秀的胯部,一歪头,死死咬住她的胯骨,手中只剩一小截的断剑借机插-进孙呈秀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