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呈秀听萧玖说得诡异,追问道:“是哪种疯子,怎么个可笑法?”
萧玖道:“不好说,你看见就知道了。”
“如果不小心笑出来,后果很严重吗?”
萧玖悠悠道:“一次看见这么多疯子,也算难得的盛景,真笑出来也没办法。只是岛上那群疯子疯子疯得太投入了,你要是真笑出来,说不定气得吐血身亡几个。”
孙呈秀惊道:“这么严重?那我一定不笑!”
萧玖打量她两眼,没说话,嘴角隐约上挑。
孙呈秀目中这才露出怀疑:“……你刚才那句是玩笑话吧?”
萧玖终于显出一个明显的笑来,孙呈秀确认无误,顺手捶了她一拳。
这两人一个经常听不懂玩笑话,一个说正事的时候也喜欢加些调侃嘲讽,难得她们即使如此也总喜欢凑在一起。秦颂风和季舒流坐在船舱另一侧看见这一幕,都忍俊不禁。
船在海浪之中有些颠簸,他俩肩贴着肩,正好可以抵抗一些颠簸,因此并不显得过分亲热。
当然,即使真被看出什么过分亲热的地方,也并不要紧。
☆、洗心岛
<一>
次日中午,洗心岛在朝阳之中显出了它的形迹,从岛上的山峰,到海滩上的码头,一点点进入船上之人的视野。
此岛占地不小,有山有水,乃是这块空茫海域中最适合居住的所在。
众人从西侧登岛,从这一侧看,洗心岛的边缘是乱石堆积的平地,中间则有成片高耸的山丘,山上杂生绿树,随着海风轻轻摇摆。一条曲折的小路蜿蜒上行,顺着小路走上去,转过一个孤峰之后,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一个被群山环绕的湖泊。
岛名洗心岛,湖也名洗心湖。
湖中是淡水,水面平静如镜,倒映着湖畔的景色;远处海涛拍岸的声音节奏舒缓,衬得这里的一切分外祥和。
船上的天罚派门人沿着湖岸匆匆前去通报,萧玖的脚步则停在原地。众人自然和她一起停下,仔细观察此处的地势。
洗心湖的形状好像一个葫芦,底在西南,头在东北,西北和东南两个方向上各有一片平缓宽阔的湖岸,东南湖岸地势较低,建着个铁桶也似的黑墙院落,西北湖岸地势较高,建着个气势堂堂的红墙院落。
东南岸上,两人多高的黑色墙壁几乎将附近全部的土地围起。面朝湖水的大门紧紧关闭,从外面完全看不见里面的情形。
西北岸上,朱红色的墙壁四四方方严严整整,墙内建着多座二层的小楼,应该有数进之深,气派地俯瞰着湖面。院落的正门朝南,大敞四开,露出一面带画的影壁。
湖水以东有许多平缓低矮的山丘,山丘间隐隐露出许多单层民居,有的在山脚下,有的在半山腰,形制与陆上的普通民居无异,甚至可以看到民居附近的菜畦。
然而再往东,山势突然变得陡峭险峻,一个个锋利的山尖向上直指天空。山体皆是黑漆漆、光秃秃的石头,个别石头缝里生着深绿的杂草,一些光滑的石头上爬满了湿漉漉的苔藓,但更多的石头裸-露在外,诡异的颜色莫名令山下之人感到它即将覆压下来。
这些黑色的山峰,将整个岛屿衬出几分阴郁之色。
除此之外,岛上的风景的确不错,附近一些洼地上留着成滩的积水,空气中有湿润泥土的气息,显示也许昨夜岛上还曾下过一场大雨;但现在天已经晴了,头顶淡淡几抹云层背后,阳光明媚地洒下,显得岛上的草木颜色格外鲜亮。
“快来了。”萧玖盯着远处那些险峻的山峰说道,“不过你们记住,这岛上的人多数都不可信,除了蒋姨——也就是我三哥和五哥的生母,天罚派的人叫她蒋夫人,海风寨的人叫她……‘蒋太后’。”
话音方落,西北岸的红墙之内就响起悠长的钟声。刚才前去通报的人沿着湖岸北行,正是进入了此地。
伴着钟声,一个身穿带补丁布衣的中年男子出现在红墙院落的大门口。他一撩衣摆,施展轻功向这边飞跃,数个起落便已临近。到达距离萧玖十余丈远处,他忽地收敛轻功,放下衣摆,一步步平缓地前行。
此人四十多岁,肤色暗淡黢黑,细看五官却端正,眼皮在正对眉峰的位置拐出一个犀利的角,显得目光格外锐利;长衫曳地,步履从容,若非刚才露了一手连秦颂风也不敢小觑的轻功,几乎像个文士。
萧玖率先抱拳:“彭叔。”
这自然是天罚派现任掌书彭孤儒,看来,他就是那个向铁蛋打听前因后果的文士了。
彭孤儒慢慢走到萧玖面前,单膝跪地,施了一礼。
远处的钟声回荡在四周的山壁上,本声叠着回声错落着轰鸣不绝,仿佛周围的山能将这钟声拘在中间。钟声?2 拢砉氯宓墓蜃吮怀耐械梅滞庋纤嗪凸Ь础?br /> 彭孤儒施礼之后就自行站直,萧玖却目光不善:“你这是什么意思?”
彭孤儒目光盯着地面道:“向掌剑赔罪。阿玖,对不起,我这个掌书无能,没能及时消弭一场大祸,也没照顾好你的几个哥哥。”
萧玖的面色和缓下去:“究竟发生了什么?”
“你四哥杀了你三哥,现在老宋力主杀他偿命,我却不太忍心,另外岛上原本亲近你四哥的人坚称是我们陷害他,几方势力僵持不下。”
“蒋姨和冯姨呢?”
“冯夫人为你四哥担惊受怕,几个月前已经病故。蒋夫人为你三哥悲痛过度,神志似乎不大清醒,忽然说她原本不是节妇村的居民,而是一位仵作的外孙女,还趁人不备剖开你三哥尸身的肚子,说里面有证据。”
季舒流忍不住看了秦颂风一眼,他曾偶然听说,节妇村的确有一位仵作的外孙女,难道便是这位蒋夫人?
萧玖听见冯夫人死讯,微微皱眉,又道:“证据在哪,我也想看看。”
“前后所有人的证词都放在老宋那里,老宋还和以前一样,住在后山。”
萧玖指着那黑墙院落问,“那里又是干什么的?以前没见过。”
“是蒋夫人建的。”彭孤儒面带疑虑地扫了秦颂风等人一眼,终究继续说了下去,“前些年,你几个哥哥相斗,手下人误杀了女人和孩子,于是蒋夫人做主修建那座院落,带着所有愿意跟着她的成年女子和不满十二岁的孩童入住,闭门不出,只容许外人独自进去和妻子团聚。现在岛上混乱,多数女人都躲在那里。”
萧玖道:“听起来很有意思。”
“你若要进去,去门口说一声即可,”彭孤儒的目光再次扫过季秦二人,“只是这两位虽然远来是客,但蒋夫人不许任何成年男子轻易入内……”
“不急,我们先去找宋叔。”
“你五哥就在家里,”彭孤儒指向那红墙的院落,“离别多年,他很想见你。”
萧玖一笑:“我还是先拜见长辈,再见那个山大王比较好。”
<二>
彭孤儒微微皱眉,却没言语,面向萧玖后退两步,施展轻功直奔那红墙院落而去。
萧玖等他消失在门内,先向北、再向东,绕过洗心湖,穿过湖东面的民居群落。那些民居依从山势而建,每个人家附近的土地上都见缝插针地种了许多菜。
四人从菜地的空隙间穿过,不曾停留;岛民们都闭门不出,好奇或者疑虑的眼神从窗子的缝隙里遮遮掩掩地射出来。
越向东,山势越险峻,渐渐地,不再有民居和菜畦,地面上只剩下丛生的杂草,以及杂草掩盖下一条被人踩出来的羊肠小路。小路越是向东,地势越险,最终进入了洗心岛东部那些形状诡异的山中。
山路扭曲险峻,仅容一人通行,一路翻过几座山头,前方终于出现几座稍微“粗壮”些的山,山上有一些石洞错杂排布,洞口都安着门,显然是有人居住,看来里面便是天罚派掌刑宋钢了。
萧玖踏上陡峭的山路,径直进入最低的那个山洞。她抬起苍白的手,轻扣洞门,未上锁的门立刻自行开启。
光从门外投进门内,照亮了正门对面的一把靠椅。靠椅上坐着一个须发花白的男子,坐姿威严,脊背笔挺,仿佛一个正在检阅兵士的将军。
他的脸僵硬铁青,仿佛皮肤裹着的不是肌肉,而是铁块铸成的人脸之形。
“宋叔。”
萧玖用刚才和彭孤儒见面时同样的姿势抱拳,同样的语调问好,只是把彭字换成了宋字。
天罚派掌刑宋钢,是柏直的父亲,也是宋老夫人的儿子。季秦二人同时留了神。
宋钢不像他的母亲宋老夫人那样圆活生动,也不像他的儿子柏直那样热血激昂,他仿佛很有威严,又仿佛只是空具一副威严的躯壳。他张开僵硬的嘴,用僵硬得如同多年没上油的织机一般的声音说:“宋钢拜见掌剑。”
说话的时候,他全身除了下巴纹风不动,毫无“拜见”的敬意:“掌剑要是想处死罪人,我就为掌剑开路;要是想给你四哥求情,就请你先处死我。”
“可惜我两个都不选,只想看看你们的证据。”萧玖道。
宋钢冷笑:“希望你别像蒋夫人一样,穿凿附会给你四哥脱罪。你三哥才是她亲生的,她不但不急着报仇,还给别人的儿子脱罪,岂不是疯了?”
萧玖眉峰一挑,似乎想嘲讽回去,然后她回过头看了孙呈秀一眼,在触及孙呈秀的一瞬间,目中寒芒敛去,显得温和了许多,连语气都不再尖锐:“你的儿子,宋柏师兄,曾经……”
“前因后果我都已经听说,”宋钢仓促地打断萧玖的话,“人死如灯灭,不用再提。”
他的语气却没有他的言语本身这样冷淡,任谁都能听出,他不是不想提,而是害怕提起来自己会失态。
仿佛为了遮掩,宋钢僵硬的目光缓缓在萧玖脸上转了一圈,略带关怀之意道:“你和以前判若两人,听说,你多年不曾成亲,也没有朋友——”
“谁说我没朋友,”萧玖指着身边的人,“他们三个都是我的朋友。别再废话了,我要看他们对质的记录,我总该知道自己的哥哥是怎么死的。”
宋钢扫了秦颂风等人一眼:“有的东西,不方便外人观看。”
“既然有脸自相残杀,为何没脸给外人看?”萧玖针锋相对。
沉默良久,宋钢终于甩出一沓写着密密麻麻蝇头小字的纸:“就在这里。”
纸上,是上官叁被杀、上官肆被认作凶手的全部经过。
<三>
去年此时,上官三兄弟每人带着三个最信任的护卫,去陆上分头寻找适合藏身的所在,顺便也学习如何在陆上过正常人的生活、不至露出破绽。彭孤儒和宋钢随行。三兄弟的行程都要知会彭、宋二人,但三人之间互不知情;彭宋二人有时候单独行动,有时去找他们了解情况。
谁也没想到上官叁一名心腹已经投靠上官肆,把上官叁的行程源源不断地报知上官肆。
一开始他们相隔甚远,但是最近三兄弟都到了永平府,准备一起讨论谁找的地方更好。上官叁生性敏感,自从踏入永平府便有不祥的预感,他通过天罚派内部的传信渠道,请求彭宋二人和亲生弟弟上官伍来陪着他。
当日,他手下的叛徒利用英雄镇上的小乞儿将他的求援之举通知给上官肆,就在次日凌晨,平安寺里血流满地。下午彭宋二人和上官伍收信赶到时,只看见了五具尸体——上官叁,上官叁的三名护卫,以及上官肆武功最高的那名护卫。
出事的时候,上官肆和其他两名护卫正在桃花镇宿娼。上官肆承认他在监视上官叁,但他说自己并无杀人之意,纯属护卫自作主张——上官叁处事还算宽仁,但由于洁癖的缘故脾气很差,的确得罪过不少人。
可惜上官肆无法解释自己明知一个护卫不见了,为何不但没去寻找,还继续在桃花镇吃喝玩乐。
宋钢认为证据确凿、罪无可恕,想要当场杀死上官肆抵命,彭孤儒却顾忌上官判只剩下两个儿子,想要留他一命。二人争吵一夜,次日在路上还争吵不休,上官肆另一名护卫趁机逃脱,挟持了铁蛋,想要用铁蛋来逼迫彭宋二人放人。
彭宋二人忙着争吵,上官伍忙着劝架,根本没发现异常,等到发现异常的时候又追错了方向,事后回去打探,才听说险些连累了那个作证的孩子。
季舒流眼睛盯着纸上最后一行字,翻回去又看了几次,假装无意识地握住了秦颂风的手。
他感觉有些冷,因为在这里根本找不到一个有空杀害潘子云的人,然而潘子云的“天罚派上”四个字岂会毫无来由?
萧玖皱着眉道:“四哥有三个护卫,一个刺杀三哥的时候同归于尽了,一个挟持小孩子被杀了,还剩一个。这人在哪?”
宋钢道:“在地牢里,你可以去问,但事涉家丑,外人不得进入。”
☆、舍命
<一>
这一次萧玖没再坚持带着其他人进去。
孙呈秀留在地牢外面等待着萧玖,季秦二人问了岛上的禁忌之后,便离开此地,悄悄潜行到岛上居民聚集之处。
此地和普通的乡间民居并无区别,唯一的特别之处就是几乎只有男人,没有女人和孩子。女人和孩子已经被蒋夫人保护在那铁桶一般的高墙之内。
这里的男人分为两种,一种头上戴着黑头巾,步履矫健,目中精光闪烁,显然身负内功,是天罚派传人;另一种头上戴着白头巾,虽然也很是健壮,但最多练过些不入流的杂乱武技,是当年那群海风寨罪人以及他们的后代。
三十年的海风砥砺也不足以将他们融合在一起,无论四十以上、当年乘船从陆上来之人,还是三十以下、生在岛上之人,白头巾只和白头巾在一起,黑头巾只和黑头巾在一起。
男人们聚在一起,有时候并不比他们所鄙视的三姑六婆高明到哪里去,许多人喜欢胡侃谣言,炫耀自己耳聪目明。此刻,季秦二人便刻意隐藏在树丛后,遥遥偷听岛上的男人们七嘴八舌地揣测萧玖归来的目的。
他们这才知道岛上的“白头巾”对上官判几名子女的称呼十分奇诡,男的叫做王子,萧玖则叫做王姬,如此“复古”,也不知是谁想出来的主意。萧玖所说不要笑出来,想必指的便是此事。
秦颂风没笑,季舒流却笑得使劲抱住他抑制身体的抖动。
有人说上官叁死得悲惨,“王姬”为上官叁复仇而来;有人说上官肆杀人的证据并不确凿,她是为上官肆申冤而来;还有人说她根本是嫉妒上官伍即将获得王位,为自立成女王而来。
“这群人,都想歪了。”一个高个子白头巾青年对两个白头巾同伴说,“王姬哪有这么多闲心?别忘了她是个女人,正在急着成亲的年纪。我老婆已经从太后的护卫那里打听出消息了,才刚传给我——她这次回来就是因为要成亲了,带上老公拜拜祖宗的灵位。”
“一共来了两个男的,哪个是她老公?”一个方脸的青年问。
“当然是那个年纪大的,”第三个青年的薄嘴唇刻薄地一撇,“蠢的你,王姬再美也是个将近三十的女人,哪有嫁给十多岁的毛孩子的道理?”
季舒流早习惯了被人认小几岁,不以为意,凑在秦颂风耳边道:“我只娶年近三十的貌美男人……”
秦颂风目不斜视,手偷偷伸到季舒流腰侧掐了一下:“别打岔。”
只听那方脸青年不满道:“行,就你聪明!那你说,那个小的跟来干什么?”
之前“泄露秘闻”那个高个年轻人大笑道:“你们两个都猜错了。”他鬼鬼祟祟地压低声音,“告诉你们吧,两个都是,大的那个是正夫,小的那个是侧夫。”
“扯淡!”另两个青年齐声道,“女人怎么能嫁二夫?”
“王姬是一般女人吗?你们也称个王试试?小心你们的脑袋。”高个青年两手一抬,分别拨拉歪了另两人的脑袋,“实话告诉你们,陆上皇帝老儿的公主,也都得娶好几个男人暖房,只是怕传出来引起民间的淫-妇效仿,才瞒着老百姓。”
“那你又是从哪听来的?”薄嘴唇青年眼睛一斜。
“我不是有个舅奶奶从前在皇宫里当差吗,都是她传出来的。古时候就有个什么公主,娶回三十个面首,因为太贪多瞒不住,才教人知道,写进史书里。一般的公主只能娶个三五人……”
“七哥,就是送给你爹一套宫里流传的春宫图的那个舅奶奶?”方脸青年舔舔嘴唇,“这一招要是放在咱们岛上多好,一个女的嫁给好几个男的,再也没人娶不上老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