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初年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从遇到南桥开始,自己就仿佛变成了一个奔波劳碌命,处处为她提心吊胆着。当初她少不更事什么都不懂,自己得小心翼翼地护着,如今她已经是另一番模样,自己却仍是放心不下。
这些年来,她亲情寡淡,好友也不过白卿数人罢了,从未为谁这般尽心尽力过。当初哪曾想到,自己为了逃离晋国找的托辞,居然作茧自缚令自己陷入这般进退维谷的境地。
因着太过劳累的缘故,她竟就那么倚着略显颠簸的车厢睡了过去。待到包虹停下车,扬声叫了几声,方才悠悠转醒。
柳初年将自己身上披着的狐裘紧了紧,方才扶着包虹下了车,吩咐道:“今日一路奔波,你也劳累了,今儿晚上就好好休息吧,不用来照看我,我是无妨的。明一早还得赶路,辛苦你了。”
包虹爽快地笑了笑:“我是做惯了这些,不妨事的。”
柳初年含笑点了点头,抖落了衣裳上细碎的雪花,走近了客栈。
方一进门,便有一股暖气扑面而来,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酒香。
“好酒!”柳初年嗅着这酒香,来到了柜台前,“这酒好香,我以前居然没见识过,向来是主人家的私酿了。”
正低头拨弄着算盘的青衣妇人听了她这话,将算盘一推,抬头笑道:“姑娘猜得不错,怎么,要来一壶吗?”
“这是自然,既遇美酒,岂有不尝之理?只是我明日还得一大早赶路,只能小酌几杯,不能尽兴了。”柳初年颇感无奈地叹了口气,而后从袖袋中拿出了荷包,“来两间上等的客房,可有?”
“这等雨雪天气,赶路的人都少了许多,客房可大多都空着的,自然是有的。”青衣妇人看了两眼账本,转身拿过酒壶为她沽酒,“姑娘面色看起来似是有不足之症,喝几杯酒暖暖身倒也是好的。”
柳初年毕竟习武多年,身子向来都好得很,这一年来接连遭逢巨变,她心中也自知不能与先前相提并论,可乍一被人用“不足之症”来评判,心中还是难免生出几分哭笑不得,而后又有几分郁郁之色涌了出来。
店家将酒壶放在了柜台之上,推向她那里。
柳初年随即反应了过来,无暇再去感伤自己的那点心思,从荷包中拿出了一锭银子放在了桌上。
她的反应是极快的,脸上那点郁色几乎算得上一掠而过,谁知那店家居然十分敏锐,像是看出了她的失态:“姑娘看起来不大高兴,是我说错了话吗?”
“与你无关。”柳初年拿过酒壶,低头一嗅,“不过我自己有些想不开罢了。”
店家顺势倚在柜台旁,拿出了一对杯子,推了一只给柳初年:“我开解人素来是有一套的,姑娘要与我讲上一讲吗?”
“哦?”柳初年也说不出为什么,对着青衣妇人竟生不出什么厌烦的感觉,便拿起酒壶斟了两杯酒,“你说我有不足之症,可早些时候却不是这个样子的。这其间发生过什么我也不赘述了,只是两相对比实在是让人生出些凄凉的意思,故而有些不大高兴。”
店家有意外地挑了挑眉,将酒杯捧在手心,打量着柳初年。
柳初年抬头饮了一小口酒,带着些温意的酒驱散了些寒意,也让她一直紧绷着的状态略微放松了些。
“那的确是我冒犯了。”店家有些无奈地一笑,也没想到自己随口一句话便戳到了她的痛楚,“但我想了想,却又有些无话可劝。姑娘遭此大劫,却还能如此自如,只是略微有些郁色,已是实为难得。若易地而处,只怕我也未必能做的比你更好。”
柳初年并没丝毫意外,淡淡一笑。
她饮了两三杯酒便觉得已经足够,正欲离去之时心中一动,看着正在温酒的青衣妇人问道:“昨日,可有一队人马在你这里歇息?为首的是一位年纪尚小的姑娘,身量与我差不多,看起来很是英气。”
“可巧,的确是有这么一队人马。”店家回过身看着她,恰到好处地露出些惊讶,“她也是行色匆匆的,天色已晚才到了此处,今日一大早便带着人离去了。怎么,姑娘是要去找她的吗?”
“她是我徒弟,我要去找她算上一账。”柳初年想起了南乔临走之时那个突如其来的吻,撞上了店家意味不明的眼神,不动声色地笑道,“她可与你聊过什么?”
店家听到她自称是南乔的师傅,神情便有些古怪了,见她开口询问,摇头笑道:“这可真是巧了。昨日那位姑娘留宿在我这里,也是如你一般只饮了三两杯酒。我见她神情凝重,故而犯了喜爱开解人的毛病,多嘴问了两句。你猜怎么的?”
柳初年心中陡然生出一种莫名的预感,摩挲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等着店家说出下句。
“她说自己愁着两件事,第一件事是这连绵的大雪不知何日放晴,第二件……”店家微妙地停顿了片刻,失声笑道,“她临行之前轻薄了自己的师傅,不知该如何是好。”
第49章 野有蔓草(十五)
柳初年的脸色瞬间变得十分精彩。
若说她先前听了店家的那句“不足之症”而露出的些许郁色像是天阴欲雨,那么如今便是瓢泼大雨倾盆而下,委实是少见的很。
南乔所说的话很容易理解,第一件事自然是隐晦地指出了她所忧虑的陇右雪灾,第二件,则较为直白了,直白地让柳初年几乎在店家面前红了脸。
“我这逆徒……”柳初年磨了磨牙,勉强撑住了一些笑意。
店家忍俊不禁,过了片刻后才站直了身子,感慨道:“这可真是巧的很,没曾想我居然能接连遇上你们师徒俩。”
柳初年也没想到居然会有如此凑巧之事,露出些无奈的神情:“倒是让你见笑了,不知她昨日是如何说的,我倒要与她仔细算算这一笔帐了。”
“说来我看她也是痴心一片。”店家自顾自地斟了杯酒,把玩着手中的酒杯,叹道,“她说自己的师傅是山中高士,世外仙姝,让她心猿意马却又染指不得。这倒也没什么好说的,毕竟世上痴情之人何其多,能修成正果的又有几个?”
“昨日我一直想着究竟怎样的女子能值得她深情如许,如今见到姑娘你,倒觉得也配得上她的那一腔牵挂了。”
柳初年十指交叉,搭在柜台之上,听她如此夸赞却也没什么喜色:“在我看来,我徒弟配得上任何人,倒是我不值她这样。只是情之一字,向来都是说不清的,谁又能分辩的清呢?你说你常在此开解旁人,我倒是很想知道你是如何开解旁人的?”
听了她这话,店家放下了手中的白瓷杯,若有所思地对上了她的视线,片刻后摇头道:“你能想的如此清楚,倒是我班门弄斧了。其实那些真的陷入感情的痴男怨女,又怎么可能听得进旁人的建议呢?我也知晓这一点,不过是指点几句,看她们能不能醒悟罢了。”
“便如同昨日,我劝贵徒,当断即断。”店家大抵也觉得自己有些不厚道,略微移开了视线,“姑娘倒也别怪我坏事,只是昨日我看贵徒实在是有些痛苦,故而才出此下策。喜欢一个人本该是天下第一等快事,可若为此辗转反侧受尽折磨,又何必非要勉强呢?”
“她很痛苦吗?”柳初年不经意间皱了皱眉,也微微垂了眼,“你说的又没什么错,我自然不会怪你。若你当真能开解了她,让她走出困局,我感谢你还来不及。”
店家摇了摇头,饮尽了杯中的酒,而后叹道:“只是如今我却变了主意,若让我此时再劝贵徒,我必然是要换一换说辞的。若是他日贵师徒回京,还请再来我这里一坐吧,我需得重新劝一劝贵徒了。那么现下,我先说一说对姑娘你的看法吧?”
柳初年点了点头,接过店家递来的酒:“洗耳恭听。”
“依我来看,你并非对她完全无情,反倒还有些自欺欺人。”店家直视着她的眼,仿佛想要透过这看穿她的内心一般,“你是将任何事情都看得及其透彻的人,所以若你无法保证一件事的结果,你便不会去做。换而言之,你抵触着所有脱离你控制的事情,贵徒对你的感情便是其中之一。容我斗胆猜上一猜,姑娘只怕是常年身居高位之人。”
柳初年听了她这段分析,终于将散漫收起,看着她准备如何讲下去。
“你这么做自然是有你的缘由,我也不便多加揣测。只是你不觉得这样对贵徒太不公平了吗,她从并未做14 过背叛于你的事情,却要承担你的猜忌与多疑。”店家摇了摇头,显然是颇为不赞同她的行为,“何况世事本就无常,从没人敢轻言看透,姑娘你所追求的本就是不切实际的。”
“你说得对。”柳初年十分坦然地点了点头,但是显然并没有太多动容。
店家有些哭笑不得,被她这油盐不进的态度噎了一通。
“你都懂,但你做不到。罢了罢了,遇上你这种人我也是劝不得了,只能希望你的小徒弟早日水滴石穿,或者回头是岸吧。”店家情知劝不动她,便有些兴致寡然,但在她将要离开之时还是叫住了她,“这世上有多少人想在一起却求而不得,姑娘还是惜福吧,莫要等到他日只剩你一人之事,才追悔莫及。”
柳初年的性子中的多疑是积年埋下的,南乔做了许多都没能让她彻底打消,又怎么可能单凭眼前这人三言两语就变了主意?她不过是闲来无聊,看着这青衣妇人又较为顺眼,所以才与她聊了几句罢了。
只不过也不算是毫无所获,至少让她想要收拾南乔的心愈发重了。
但同时她又有些头疼,不知道究竟该拿出何等态度去对待南乔。
若换做旁人,她早就彻底疏远了去,眼不见心不烦。可偏偏南乔与旁人不同,近又近不得,疏远又疏远不得,着实让她难办。
她也曾问过自己,为何不能接受南乔?
可两人之间的差别实在是太多,她不愿让南乔委屈迁就她,又不肯为南乔改变些许,兜兜转转,终究是无法接受。
窗外似是天亮了,但也有可能是白雪映出的光。她这才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居然辗转反侧许久,不得安睡。思及白日里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她再不敢胡思乱想,只得逼迫着自己静下心来闭目养神。
一大早匆匆忙忙用过早饭,她便又要动身离开了。
店家仍是身着一袭青衣站在柜台之后,含笑向她道了别,顺手拿了一支像是刚折下来的梅花扔到了她怀里:“姑娘,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
那红梅之上还带着白雪,两相映衬,显得十分好看。
柳初年知晓她话中的意思,虽有些哭笑不得,但还是拿着那一支梅花弯了眼:“多谢美人赠花,后会有期。”
自离别了那一客栈之后,一路上便没有什么趣事了,不过就是匆忙赶路。
也不是是何缘故,她所选的落脚之处大多都与南乔相合,两人之间始终就差着一日的时光,不紧不慢地赶着。
柳初年也试着向那些店家询问过南乔,但得到的都不过是一些中规中矩的回答罢了,再没有那日新奇。大抵开店的店家都是为了赚些银钱,像那位青衣妇人一般的终归是少数。
唯一一件值得一提的便是,她那逆徒砸了一家店。
那日她匆匆来到一个小镇上投诉,却听闻最大的那家客栈昨日被人给砸了,只得转而找了一家小客栈栖身。后来顺口向人问了一句,说是昨日一位女子带着侍从到那里投诉,不知怎么居然一言不合砸了人家的客栈,还将老板绑去送了官。
南乔的人品她是信得过的,向来是那老板做了什么让南乔看不过眼的事情,所以才有了此事。只是再想细问,便没有人知道了,她也只好将这点好奇心给压下,等着回头见了南乔一并算来。
长途奔波绝对是最消耗精力的一件事,无趣的很,遇到路况不好的时候几乎能将整个人的骨架都颠散了一般。
柳初年这几年已经甚少这么匆忙地赶路,骤然在身体亏损的情况下遭此折腾,几乎将半条命都折了进去,腰酸背疼各种症状都显现了出来。
待到来到了陇右地界,柳初年终于松了口气,然而随着车马驶入陇右,她的心却愈发沉重了起来。
陇右几乎是滴水成冰的天气,再加上旁的缘由,路有冻死骨不再是只出现在史书中的字句。饶是她见过无数血腥的场面,却还是被眼前这凄惨的模样给震惊了。
她不敢想象南乔会是怎么样的反应——那些不知民间疾苦的皇室宗亲,就算精通了阴谋诡计,也未必能面对的来眼前这如同人间地狱般的惨状。
柳初年放下了车帘,有些不忍再看。她心如磐石,不惧刀枪剑戟,但眼前这一幕幕却比那八荒最锋利的怀袖剑还更为戳人心肺。
包虹将身上披着御寒的大衣扔进车厢,解释道:“路上只怕会有不少灾民,我们不能露富,不然只怕会招来横祸。”
“我知道,那就劳烦你受累了。”柳初年接过她的披风,慢慢地折了起来。
包虹所说的的确不假,这些灾民虽然十分可怜,可却也不得不防。他们是陷入绝境的人,还有什么事情是做不得的呢?易子而食,在此处只怕早已不是什么骇人听闻的传闻了。
早些年间,晋国有一件流传颇广的事情。
当年晋国南境曾遭遇蝗灾,颗粒无收,当时也是那么一番人间地狱的模样。京中有一位年纪颇长的富豪,听闻之后吩咐下人取出积粮,押送了过去。她本是一番好心想要救助灾民,又因为对官府的不信任,所以不顾舟车劳顿亲自将那一批粮食押送了过去。
可事情就坏在此处,没有官府的押送,她们便如同狼入虎口,方一进入南境便被灾民抢走了所有粮食。灾民在争抢之中甚至动起手来,出现了死伤,最后粮食被抢光,灾民居然又将她们身上的贵重物品,以及钗环等物掠走。那位富豪万万没想到自己一番好心居然被这么作践,当场便气急攻心,不治而亡。
此事传入京中,那些原本还存这些怜悯的富商生出了兔死狐悲之意,再不肯借粮给官府赈灾去救治那帮“刁民”。柳初年花了好大一番功夫才算周旋过来,故而印象颇深。
就算到如今,她都不知道此事究竟错在谁。大抵终究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时隔多年,她居然又看到了这些境况,恍惚间,当初南境的惨状历历在目。
柳初年感觉自己心中沉甸甸的,仿佛又压上了千斤巨石。
“你站住!”包虹突然勒住了马,停了下来。
柳初年有些疑惑地挑开了车帘,看向车外。
一位面黄肌瘦的女子有些无措地站在一旁,她几乎可以算得上瘦的皮包骨头,眼窝微微凹陷,像是个孤魂野鬼。
包虹先是回头向柳初年请罪,而后跳下马车抱起了地上扔着的那个孩子,质问女子道:“这等天气,你将她遗弃至此,岂不是要她活活冻死在此处?”
女子不知所措地看了一眼包虹,眼神触及她怀中的孩子,随即便躲避开,眼中留下了两行泪。
“我尚且不知道死在何处,又怎么保全的了她?”女子沉默许久,有些凄厉地一笑,“世道如此,你让我怎么办,抱着她一道赴死吗?还是与人易子而食?”
包虹也愣在了原地,抱着孩子的手微微收紧。
柳初年长叹了口气,垂下眼眸:“若我没见到,那也还罢了,既然我看到了,便不能使你母女二人冻死在此。你上车吧,我问你些事情,你据实相告,我便给你母女一条生路。”
女子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待到反应过来之后,马上从包虹怀中将孩子抢了过来,要往马车里塞,像是生怕冻坏了孩子一般。
柳初年将她的举止都看在眼里,有些无力地又叹了口气,伸手扶了她一把。
包虹又驾着车向前行去,女子将孩子牢牢地搂在怀中,劫后余生的眼泪止不住地掉。
柳初年将车中备着的衣裳递给女子,示意她穿上取暖。
女子有些受宠若惊,但犹豫片刻后还是接过了衣衫穿上,将披风裹在女儿身上。
“你为何会流浪在此处,为何不在家中呆着?”柳初年看着她颤抖的身子逐渐缓了下来,缓缓地开口问道。
女子强忍住眼泪:“先前秋收之时,遭遇蝗灾,收成十分不景气。后来入了冬,蝗虫终于没了,可又来了大雪。我夫君上山打猎之时被野兽伤了性命,我只能带着不满一岁的女儿前来投奔亲友。可谁料他居然因着徭役被官府抓紧了牢房,一家子也是死的死散的散。她们自顾不暇,又怎能顾得上我,我无计可施,只能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