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初年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直到深夜方才醒了过来,南乔坐在不远处的桌旁看着书信模样的东西,注意到她醒来之后便立即放下了手头的东西,快步走到了她身旁。南乔扶着她坐了起来,抬手摸了摸柳初年的额头,发现没什么大碍之后方才放下心来:“我原本想着你指不定要一觉睡到明天早上呢,没想到居然这时候醒了,还好我吩咐人备下了饭菜,只是不知道你后半夜还能不能睡得着。”
柳初年半倚在她怀里,停了片刻方才稍微清醒了些,她拢了拢衣襟笑道:“我自然是睡得了的,倒是你怎么还不睡,是有什么情况吗?”
“陇右一带的确有些复杂,只怕要想彻底料理好还得好好花费一番心思了。”南乔虽是如此说,但却并没有想要将此事详细告诉柳初年的意思,她将狐裘为柳初年披上,又扶着她走向桌案旁。
柳初年有些哭笑不得地想要挣开她的手,无奈道:“我哪里就那么娇气了,你这样也太腻歪了吧。”
她挣扎了一下却没挣开,只能任由南乔寸步不离地拉着她。
“我恨不得把你捧到手心里,时时刻刻带在身旁。”南乔神色中是压抑不住的喜悦,仿佛得到了自己盼望已久的玩具的孩子一般。
柳初年只能由着她跟自己腻歪,但是等到开始吃饭之时,南乔竟夹了菜送到了她嘴边,这让她实在是有些难以忍受了。
“南乔,我们是要长长久久过下去的,你确定每天都要这么跟我折腾?”柳初年咬下了她筷子上夹的菜,但神情之中却带上了几分认真,“我并不大喜欢这种,一次两次倒还罢了,若是多了我必然会受不了的。”
“再者,我不是那种柔弱到需要你来庇护的人。别说我现在只不过是身子不大舒服而已,就算是我全废了,我不会需要靠着旁人的保护活着的。”柳初年这话听起来虽有些不近人情,但她的的确确是怀了与南乔长久过下去的心思,才会将自己的喜好和厌恶摊开来讲,“我不是需要攀附乔木的菟丝子,也不屑于那样活下去,所以我希望你能摆正我们的地位。不是我尊贵到需要你千方百计讨好的地步,也不是我脆弱到需要你费尽心思维护的地步,南乔,我与你是平等的两个人,你我相互照拂,一同并肩走下去,这才是我想要的生活。”
南乔愣了愣,最初之时心中几乎不可抑制地生出让她自己都不可思议的占有欲,但当她看着柳初年的眼睛将那些话翻来覆去仔细品了一遍后,才终于意识到柳初年话中的意思,心绪慢慢平静下去。
她的那些求而不得仿佛都酿成了近乎偏执的东西,使她变得患得患失,但她的那点小心思被柳初年这剖诉心怀的一长段话给磨平了,所有的不甘几乎都在她眼神的注视下灰飞烟灭。
“我知道你的意思,我所想的与你也是相同的。”南乔放下了自己的筷子,自嘲地笑了笑,将自己心中的那点龌蹉都坦白开来,“我只是太过患得患失,以后不会再这样了。”
柳初年听了她这话,终于松了口气,心中的那些顾虑也散去了些。她所喜欢的是极其自然的生活,而不是南乔先前那般的刻意,如今南乔肯尊重她的意思,她自然是颇感欣慰。
“你真的不需要我帮你处理些事情吗?”柳初年吃完饭后便捧着茶盏喝茶,认真地看向南乔,“我的本事你也是知道,若有什么麻烦的事情尽可以向我询问,毕竟我可是你师傅。”
南乔摇了摇头,轻快地答道:“事情还没到那么严重的地步,杀鸡焉用牛刀?唔,我还是比较喜欢你是我的内人。”
“少贫嘴。”柳初年见她面色轻松,的确不像是有什么太过发愁的事情,便放下心来,“若没有什么急事的话便早点歇息吧,等到明日早起处理倒也不迟。”
南乔依言收起了案上的文书,伸了个懒腰:“走咯,陪你睡觉去。”
柳初年算是拿她没辙了,只觉得徒弟长大了就要造反了,再也由不得师傅了,便也只能让她占些口舌上的便宜。
两人睡觉都是极安稳,断不会有那种掀被子的毛病,倒也省了互相折腾盖被子。
烛火熄灭之后房间之中便是一片黑暗,南乔看不清柳初年的神色,只能隐约闻到她的发香,有些心猿意马地开口道:“师傅你还困吗?”
柳初年侧过身来看向她,似笑非笑地开口道:“困啊,困得不得了。”
南乔先是一愣,而后才反应过来柳初年是在开玩笑,于是向她凑近了些问道:“师傅,你想不想听我小时候的事情?”
“你当我是小孩子啊,睡前还得缠着人讲故事吗?”柳初年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你是想问我少时的事情吧……其实也没什么好讲的,不过就是日复一日地学着些帝姬应当学的东西罢了。我也懒得回忆那些事情了,所以就不给你讲睡前故事了。我的小徒弟,能安心睡了吗?”
南乔被她这十足哄孩子的口吻一噎,倒也没生气,抬手揽上柳初年的腰笑道:“这样就能安心睡了。”
柳初年几乎可以听出她语气中的得意,只觉得她尾巴都要翘上天了,有些好笑又莫名有些心疼,便任由她抱着自己睡了过去。
她原本还有些担忧自己这样会不会睡不惯,毕竟她甚少与旁人同一个床铺睡觉,但事实告诉她她的确是多虑了,她不但睡得极其安稳,并且一觉睡到了大天亮。
柳初年起床之时南乔已经离开了,但却吩咐了侍女好好照料她,一应饭菜、衣服乃至暖手炉都是齐全的。南乔这体贴而不太过的行为让柳初年感觉很是舒服,从善如流地接受了她的好意。
虽说南乔并没有将陇右之事透露给她,但她到底是为此事而来的,断然没有老老实实呆在这里等南乔的道理,若她真的能放心得下南乔,早就该在京城安稳地呆着了,又何必非要大老远地跑到陇右来受冻呢?
但是她在南梁并没有什么实权,不可能通过这些渠道来探寻到此事的内情,而她自己的消息网在南梁本就有限,遑论这离京城如此之远的陇右了。不过这也算不得什么重要的事情,这些渠道能够得到的消息,南乔想必都已经拿到了,她再来翻一遍也没什么用处。她所图谋的,则是那些朝廷触及不到的地方。
第54章 野有蔓草(二十)
柳初年到底是经历过不少事情的人,她对那些朝局争斗清楚得不行,对那些官官相护勾心斗角更是十分熟稔。&陇右受灾至此,南梁朝中竟然一无所知,若说这其中没人暗地里动手脚她断然是不信的。南乔也正是十分清楚这个道理,所以才会停留在此,派人先去北大营借兵,说到底,南乔对陇右的郡守早就没有半分信任。
先前她还是元熙帝姬之时,曾经料理过不少灾情,虽然从来没有严重到南梁陇右这种地步的,但也算是大同小异。柳初年几乎不用多想就知道此处绝非看上去那么简单,她信任南乔的眼光,但自己却必须要去亲眼看看这桃源县的境况。
柳初年吃过早饭便向侍女打听了几句,知道南乔随着桃源县令一道去往北方视察,只怕要到深夜才能回来,于是她便又问了包虹的住处,独自一人去寻了包虹。包虹此次乃是奉命送她前来陇右,如今她既然已经见着南乔,便没有必要再让包虹留下来一道受苦了,反正回程之时她必然是要与南乔一道的,也用不着包虹再驾车。
她又写了一封信给齐竹,让他料理完廖九娘之事后马上分出人手探查陇右这里的情况,托着包虹一道带了回去。
等到包虹走后,柳初年便脱下了自己那看起来朴实无华实则精致的衣服,换上了破旧的粗布衣。她又对着镜子拆散了头发,摘下了所有钗环首饰,而后找了泥土与锅灰将自己弄得脏兮兮的。等她十分熟练地收拾完自己之后,那个衣着考究风姿翩翩的柳初年已经彻底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则是一个衣衫褴褛的灾民。
单从体格上来看,她本就十分瘦弱,故而穿上这一身竟然没什么破绽,连伺候她的侍女都没能认出来她。
柳初年按着昨日的记忆摸索着道路,走出了县令府邸。她身上的衣衫十分单薄,被寒风一吹几乎要瑟缩起来,倒是与灾民更为贴近了几分。柳初年受过的苦楚多了去了,自然不会把这点寒风放在心上,她微微蜷缩着身子,抱着手臂走在大街上。
桃源县已经开始施粥了,官府门前列起了长队,几乎要排到街尾去了,然而还有更多的灾民在向着此处聚集来。
柳初年看着这景象不由得叹了口气,而后排到了队尾,想听听看灾民们都是如何议论的。但其实这些灾民大多都已经饿了许久,连话都懒得再说几句,脸上写满了麻木与绝望。她们看不到生的希望,就算桃源县一复一日施着粥,可谁知道到那一日就没了呢?陇右接连遭逢天灾,朝廷却从未派人来赈灾,就算她们有心自救但也无力挣扎,只能随波而来听天由命。
“没想到这桃源县居然真的在施粥,若我早点过来,我那孙女也不至于饿死在半路了。”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一边抹眼泪一边自言自语道,“可就算来了又能怎么样呢,就算活过了今天,谁知道能不能活过明天呢?这吃人的世道,真是逼人去死呢……”
“婆婆,您不是本地的人吗?”柳初年见没人搭话,只能自己凑上前去问道,“您是从哪儿来的啊?”
老妇人泪眼朦胧地看了她一眼,见她瘦瘦小小的十分可怜,心中不由地生出了些亲近之意,勉强止了泪:“我是从临县来的,本想逃荒出去看看有没有活路,谁知道我那年幼的孙女居然活活饿死在了路上。我本以为我这把老骨头也活不了多久了,谁知道刚巧听说桃源县开始在施粥了,所以抱着点希望来看上一看……”
“你们县上没有施粥吗,县令难道就不管吗?”柳初年虽然明知如此,但还是忍不住问了两句。
老妇人一摊手,摇头苦笑道:“她才不管呢,她都自顾不暇了,又怎么管得了我们?说起来她做到这地步已经不容易了,我听说有的县令就算到了这时候,还恨不得从死人手里抠出点钱给郡守大人送过去呢!”
柳初年心道这桃源县只怕最初也是如此,只是南乔来了之后才开始施粥,并将此消息广而告之,以期救下更多灾民,若非南乔亲自前来,只怕她们还得互相推诿上好一阵子才行。
“这秦州的郡守,居然如此猖狂吗?”
老妇人有些惊奇地抬眼看着柳初年:“你不是秦州之人吗,竟会不知道郡守的事情?”
还没等到柳初年回答,她便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立即变了神色,狠狠地推开了柳初年:“你莫不是她们派来诈我们的?”
柳初年一时不防,被她推得向后踉跄了两步,随即解释道:“婆婆不要误会,我并非歹人。我原本是到秦州来寻亲的,谁料路上糟了劫匪,将我的盘缠衣物都抢了。我寻不着亲人,又无盘缠可以离开,只能流浪在此。”
“若我真是歹人,又怎么会沦落到这般模样?”柳初年伸开手,以示自己毫无欺瞒。
老妇人惊疑不定地看了她许久,见她也是十分瘦弱,并不像是终日大鱼大肉的达官贵人,方才略微放下心来。
“不是婆婆多疑,实在是那些歹人太过狠毒。”老妇人重新拉上柳初年的手,眼泪直往下滚,“先前时候我们也曾信过那些歹人的话,将委屈都讲了出来,将郡守大人的错处都列了出来,可谁知道那些口口声声称着要为我们申冤的人转头就将我们给供了出来,官府随便寻了个缘由便能将我们打入大牢折磨致死。我那可怜女儿就是因此送了命,你让我怎么不多疑?”
柳初年眼神复杂地看着老妇人,而后伸手帮她擦去了眼泪:“婆婆莫哭,只要活下来,就一定有希望的。”
她并没有透露任何有关朝廷赈灾的消息,也没有向她保证陇右一定会好起来,因为她知道那位郡守早就用那种方式彻彻底底地毁掉了民心。无论她怎么说,老妇人都不会相信朝廷会有何作为,所以她只能拿这种虚无的“希望”来安慰老妇人。
柳初年处置过无数贪官污吏,那些贪心不足蛇吞象,只知一味压榨百姓的人并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那种不动声色就可以毁掉民心的人。她们一边压榨着百姓,一边彻底摧毁掉了百姓心中的希望,让她们求告无门只能认命。
民心易失,柳初年突然有些不敢确定,南乔究竟要花费多大的力气才能将这毁掉的民心修复回来。
第55章 野有蔓草(二十一)
来之前,柳初年有想到过灾民的境况只怕会很凄惨,也知道陇右的官员必定有不少欺上瞒下中饱私囊的败类,但她万万没有想到陇右居然会有这么不折手段的祸害郡守。乐—文
看现在这样子,这祸害在陇右已经呆了不少年了,陇右的?6 疃喙僭倍级运俏谴樱肜茨切┎缓先旱脑缇捅凰敕缴璺ǖ厥帐暗袅恕?br /> 柳初年回去之时天色已经颇晚,她原本还有些担心被南乔撞破,少不得就得被念叨一顿,但回到县令府邸之时才发现南乔竟然还未归来。她听了侍女的回禀后,当即便松了一口气,但随即又觉得事情不大对。
依着南乔的性格,若是知道拖到如此晚才会回来的话,必定是会告诉她,亦或是给她留下书信让她安心的。如今南乔久而未归,侍女先前是说南乔会晚归,如今却又吞吞吐吐说不出个所以然,这让柳初年很难不多想。
但柳初年对于此事也很是无可奈何,毕竟南乔什么都不肯告诉她,就她所知晓的那点东西对于现下的境况可以说是毫无用处。想到这里,柳初年心中便不由得有些浮躁,下定决心等南乔此次归来后,无论如何都得让她把当下的情况告知自己。
柳初年本就是个掌控欲十分强的人,凡事若是她不插手还好,但她参与到其中的事情就一定要将此事知晓个通透才好,此事她能容着南乔敷衍她已经是极限了。
此次南乔莫名其妙的失踪让她的心底又生出了那久违的无措,她虽知道南乔是为了让她省心一些,但她着实是厌恶透了这种无可奈何的感觉。
今日一番奔波劳累几乎耗尽了她的所有精力,她本以为自己会很快睡着,但是南乔的下落就仿佛是一根牢固的绳子,死死地吊着她的心,让她辗转反侧难以入睡。柳初年努力想让自己平静下来安心休息,她几乎是使出了浑身解数,但却都没有什么作用。
何苦来着呢?
柳初年叹了口气,终于放弃了做无用功,面无表情地盯着床幔。她以前不肯轻易喜欢人便是这个缘由,一旦将心交付出去就再也不能由着自己全然掌控了。从今以后,绕树三匝,也只有那么一个枝丫可以栖息了。但好在南乔这根树枝还算是牢固,除了偶尔让她有些担忧,一切都好。
待到天蒙蒙亮的时候,柳姑娘心心念念了许久的“树枝”终于回来了。
第56章 野有蔓草(二十二)
听到推门声的时候,一直低头抚着袖子的柳初年立即抬起了头,看到南乔之后略一皱眉问道:“怎么,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南乔站在桌边倒了杯茶,一口气喝完了方才答道:“也还好,不过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只是有点麻烦罢了。已经这么晚了你还是先休息吧,不用担心我,我去处理些事情马上就回来。”
她一口气说完这些话,还没等柳初年开口便要转身离开,似是有什么急事一般。
“你站住。”柳初年当机立断呵止了南乔,而后对她招了招手示意她过来。
南乔犹豫片刻,站在原地不肯上前:“师傅你先歇息吧,我真的有事情要处理……”
柳初年见她这反常的样子便知道必定是发生什么事情了,索性直接掀被子翻身下床,连鞋袜都没穿便直接走到南乔面前,想要自己看个究竟。
南乔一见她这样当即便慌了,哪里还顾得上要走,手足无措地推着她让她又坐回了床上。
“出什么事情了?”柳初年离得近了方才闻到南乔身上淡淡的血腥味,径直将她拉到自己面前上上下下看着,“你受伤了?”
南乔本就是不想让她担忧,哪知还是被她看了出来,忙解释道:“并无大碍,不过是手臂上划了个口子罢了,已经包扎过了。”
柳初年仍是不放心,掀开她的袖子亲眼看了看,而后抬头看着南乔:“今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你给我一五一十地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