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公子,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白思齐只觉得解释起来是件太费工夫的事,就先叹了口气。
「时肃殿下,」白思齐看着时肃的双眼,神情特别认真,时肃吃了一惊,却因知道他不是歹人而安心地坐着。「我说过的,我是个算命的。」
「从我看到你的第一刻我就知道了,皇家儿孙的精气神跟寻常人大不相同,而且也没有一个普通人身上会散发着紫光的——别看了,你看不到的,这是只有用天眼才能看到的。」
时肃身后的黎蕴偷偷移开视线。
「可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你就是时肃而不是别人?殿下,你自己想想,能从黄河上游过来的,就只能是在九原监军的你了。还有时逢这种好逸恶劳的货色,他会把自己搞成那样吗?他能扶着个下人吗?」
时肃觉得这白思齐说的也是合情合理,可是听起来却格外玄乎,真能靠看相就看出一个人的身份吗?
「总之,我不会害你的,我终须要和皇家有所牵扯。」
时肃不明所以,便问:「为什么?」
「以后再说吧。」白思齐显然不打算回答,并转移了话题:「倒是殿下,你是怎么沦落成这模样的?」
「说来话长……」
时肃简单地交代了这几天以来发生的事,一想到时逢真的对他痛下杀手,往日兄弟情再也不复返,便差点声泪俱下,只是为了顾全面子才强行忍住。
「……就是这样,我和黎蕴才会到云中来找那位周老板,再让他送我们到百草村去。」
「周老板?百草村?」林子晏重复了一下,突然笑了起来,又道:「那你们可以不用找了,我们就是百草村的人。」
「什么?」黎蕴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
百草村是个隐秘的村庄,进村的路九弯十八转,外人难以找到正确的路,甚至连他们自己村内的人都要花些工夫。而且他们一直低调行事,相信即使是有心人也很少有听过百草村的名头的。因此当时肃说出百草村三个字的时候,这必定是内部人员的指示,林子晏也就突然放下戒心了。
但对于黎蕴……林子晏还是颇不友善地皱着眉打量了他几眼,然后才继续解释:「范坚先生和家父是多年好友,当年家父病逝,范坚先生又毅然退下朝堂,便到了村子来代以照顾我们两兄妹。当年他斗不过徐运,虽辞去官职,但一直在暗中聚集势力,也与张梁将军有所联系。」
「范坚先生来的那年,还有个神秘的道长一同出现……」
林子晏看了看白思齐的神色,发现对方忽然抬头看着他,并补充:「白见贤,我师兄。」
「对,他……」
白思齐打断了他的话:「他瞎扯了一通,最后让你们来找我。」
林子晏说了半天都没说到重点上,一旁听着的时肃和黎蕴都觉得云里雾里的,几乎都要怀疑两人是不是在说中原话。
而林子晏自己和白思齐之间,则有一种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
良久,林子晏才憋出一句:「我相信道长并不是瞎扯。」
「我们两兄妹和其他范坚先生收留的孤儿一直留在百草村,直到不久之前,他命我兄妹两人出村寻找世外高人相助,也就是白公子。」
「那将军让我们去找的周老板是?」黎蕴还是关心着将军布置的差事。
「天仁药铺的周絮老板,是百草村暗桩的负责人,张梁将军也算是一个。」林子晏顿了顿,又说:「张梁将军打算把你们送来的时候,我和小妹已经出来寻找白公子多日了,所以并不知道你们的事。不过……如今看来,我们是要一起回去了。」
就这样,五人商量好决定一同上路,再次启程时一路通畅无阻,但刚到达雁门时,却发生了变故——一个红衣女子横空出现,挡在他们马车的前面。
当黎蕴掀开幕帘,便看见了这样一副画面——那红衣女子的容貌明明娇媚得紧,却一身杀气,眼神尤为恐怖,眼角向上勾的凤眼里杀意流转,狠狠盯着马上的白思齐。
「不枉我上次在你身上撒了香粉,可算又见面了,白思齐。」
「唉,你们狐族鼻子就是灵啊……」
「少废话!快把八音盒交出来!」
「你这人……不对,你这妖怎么就那么性急呢?」
红衣女子不再回应,却已快速冲了上来,如同鬼魅一般,伸手去掐白思齐的脖子,移动速度几乎不能以肉眼看见。但白思齐也没有怠慢,立刻用扇子拨开女子的手,翻身跃下马,两人对峙局面甚为紧张。
黎蕴刚想下车帮忙,却被同马车中的时肃阻止,而另一马车中的林泱泱则及时冲了出来。
「又是你这妖女!」
很显然,那三人与红衣女子已经见过面了。
林泱泱把刀从刀鞘里□□,而到现在黎蕴才知道,林泱泱身上竟是背了一对刀的!她手持双刀,在胸前摆成交叉的防御姿势,阳光照到银白的刀面上,很是刺眼。她一开始便攻势猛烈,将双刀挥舞得流畅自然,但那红衣女子也非等闲之辈,轻盈灵巧的步伐正好躲避了她的攻击。
此时,林泱泱却突然定住了身体,纹丝不动,像是着了什么道一样。
「小丫头,不跟你玩了。」
「死老妖婆!有本事用真功夫打一架啊!」
听她口出恶言,红衣女子瞪了林泱泱一眼,方才大步流星地走向白思齐。
☆、来历不明
白思齐不慌不忙地结了个手印,一股力量从手印处出向那女子涌去,却像撞上了天然屏障一般,被挡在外,而红衣女子毫发不损。
可以看出白思齐是有些吃惊的,但并未再表露情绪,问道:「你已是半仙之体,何苦要来纠缠?」又是好生劝道:「若是在此时沾上杀戮之血,这些年的修炼便要前功尽弃了。」
她闻言不理,仿佛并未听到一般,只伸出双指,对准白思齐的心口,似是要把他的心剖出来。而白思齐则再次用扇子甩开她的手,却被她震得后退了一步。
他又是叹气又是摇头地道:「罢了罢了,八音盒在此。」接着从袖中拿出一个精美绝伦的木盒,交给了红衣女子。
而那女子接过盒子后便似雷电一般瞬间消失,黎蕴甚至看不到她是向何方走去的,留下的唯有突然刮起的一阵风。
黎蕴很是诧异地问白思齐:「既然你这么爽快地给她,先前又为何抵死不从?」
后者一脸无辜,只道:「弟弟,难道你没看出来我们打不过她吗?」
黎蕴:「……」
虽说这显然是原因之一,但能这么不痛不痒地承认,怎么就有点臭不要脸的味道呢?
被红衣女子这么一缠,林泱泱和白思齐都有些疲惫,加上天色也不早,五人便决定找个客栈住下。而安顿好后,耐不住寂寞的林泱泱又找上了同样无事可做的黎蕴。
「哟,小黎蕴!」
被叫做「小黎蕴」的少年一脸木然地看着林泱泱。
「何事?」
「陪我去大街上逛逛吧!」少女一脸期待。
黎蕴也不想扫她的兴,加上关于白思齐尚有许多疑问,便打算套套林泱泱的话。
「好。」
林泱泱熟络地挽起了黎蕴的手,两人高高兴兴出门去。
黄昏的市集已经没有几个摊档了,不过黎蕴料想本来就民不聊生,可能白天也是同样的光景。一旁的林泱泱虽被这些散落的小贩摊档吸引住,但还是认真地讲述着白思齐的事。
「白大哥可不常跟人提起他的事,所以我也知道得不是那么清楚。」
「他呢,本来是在找当初给了义父十六字真言的道长的,可是一直没找到,却遇上了出门找他的我们。白大哥其实并不想跟我们回去的,但是这可能是近几年关于道长的唯一线索了。」
「这么说,你们也对白公子的来历不清楚?」
「的确是这样的,反正我们只要听义父的就可以啦!」少女笑嘻嘻地看着他,丝毫不知黎蕴心里在想什么,能想得脸上表情全挤在一块。
对于百草村的人,黎蕴是十分信任的,因为这是张梁将军的托付,也有前丞相范坚先生的名头担保。可是对于白思齐,这个人就显得有点来历不明了,可是他却是个连范坚先生都着急寻找的人……看他这副吊儿郎当的样子,难道他还有什么过人的本领不成?
不死心的黎蕴继续问:「那今日遇见那红衣女子是?」
「那妖女!」林泱泱说得气愤,即时翻了一个白眼:「她每次一出现就管白大哥要那什么什么盒!烦都烦死了!」
「她跟白公子有什么关系?」
「呃……这我倒是不知道。」
黎蕴见她一问三不知,便叹了口气,心想走这一趟是完全浪费了。
两人不经意地绕了个圈,竟又看见了他们所住的客店……还有的是,客店前面正坐着他们刚才谈话的主角,一手举着一面太极两仪阴阳旗,一手在给自己扇凉风,乍一看上去像个仪表堂堂的公子。
……不,配上那么个肾虚的笑容,黎蕴觉得他脸上简直雕刻着「神棍」两个字。
就在黎蕴看得目定口呆的时候,白思齐的客人已经上门了,一位妇人与他一同坐在客店门前的石阶上。黎蕴带着林泱泱蹑手蹑脚地凑近,躲在了不远处的石桥下,打算偷看他想做什么。
只听白思齐道:「夫人上有老母亲,下有儿女,丈夫入伍,生活十分艰难啊。」
一股神棍气息扑面而来,黎蕴心想,这也行?
妇人年过二十有五,必然是上有高堂、下有子嗣的。而如今这世代,梁王陛下大动干戈,先是平定百越,后又北伐匈奴,几乎全国上下的男丁都被征召入伍,所以妇人的父亲、兄长、丈人和丈夫都很有可能去了打仗。再者,妇人身穿麻布,肯定不是出身富贵之家,生活拮据。
这不是跟说人家「父亲是男人,母亲是女人」一个意思嘛!
可妇人却没黎蕴想得多,只觉得惊奇,回道:「大师是怎知道的?」
林泱泱显然已经见惯白思齐的小伎俩,嫌弃道:「嗤!又拿这套出来唬人!」
白思齐的形象再一次在黎蕴心里跌到新低点。
「他一直都这样吗?」少年依旧面无表情地看着。
林泱泱沉痛地点点头。
而石阶上的两人也已经交谈不久,白思齐开始铺垫结束的准备,只听他对那妇人讲:「贫道这儿有两个护身符,能够保夫人和令郎平安无事。虽说夫人家中不会有大事发生,但在这般乱世下,总是安心些好……」
「别说了大师,奴家买!」
桥墩后的黎蕴和林泱泱:「……」
妇人走后不久,白思齐便把旗帜卷好收起来,然后一步步走向石桥,看来是早就发现那两个自以为躲得很隐秘的鬼灵精。黎蕴双手抱膝地蹲在地上,脚有点发麻,大眼睛不悦地瞪着笑得老奸巨猾的白思齐。
「笑什么?」
「瞪什么?」
两人几乎是同时把话说出口,白思齐又是一顿坏笑,然后伸手把他拉起来。黎蕴只觉得太突然,一个站不稳便摔进白思齐怀里,蓦地被白思齐的锁骨磕到了下巴……也不知道谁比较疼。
而白思齐这才明白,方才这人是腿麻。
他细细打量了一下,发现黎蕴比自己矮半个头左右,身体可能是因为受伤而瘦弱得紧,要不是摸到了他满布老茧的手,白思齐根本不会相信他以前是干粗活的下人。
黎蕴推了他一把,顺势从他怀里脱开,一脸怪异地打量着白思齐,然后拉着林泱泱跑回客栈。
其实方才那妇人也不是什么正经人家,是只花妖。在这乱世,周围也没多少男人,这妖还敢出来吸人阳气,白思齐才想逗逗她。估计那花妖这会儿才刚从摄魂术中回过神来,正把他的符扔了往地上一顿狂踩。
黎蕴和林泱泱被林子晏唤了过去,他又一次检查了黎蕴的伤势,为他按摩头部。一旁的林泱泱等得不耐烦,见没她什么事,便想先走,不料却被兄长抓住手腕。
「你过来,」林子晏把林泱泱拽到黎蕴跟前。「你渡点真气试试。」
林泱泱奉命照做,但黎蕴则担心地叫嚷了起来:「什么叫试试?」
说时迟那时快,林泱泱已经在尝试,黎蕴顿时感觉到一股热流从背后进入,却始终无法通往身体各处,堵塞得甚至有些吃痛,开始冒汗。林子晏在旁边观察,不一会儿便打住了妹妹的动作。
「我知道了,这折磨你的人也是狠。」
☆、百草之村
「怎么?」黎蕴揉揉肋骨附近的肉,一边问。
林子晏不由分说,竟脱起了黎蕴的衣服,但他神色专注,只似在寻找某种东西。黎蕴有些尴尬,倒不是因为被人脱去衣裳,他介意的是有个林泱泱在看着。
「泱泱先出去吧……」
林泱泱却惊奇地指着自己的鼻尖,反问道:「你让我出去?你们两个这样不是更奇怪吗?」
林子晏只瞥了她一眼,似是习惯了她的口没遮拦,然后帮腔道:「她不用出去,她本来就全都看过了。」
黎蕴:「……」
好啊,敢情你们在我昏迷的时候搞了这么多事情。
不用片刻,林子晏便找到了能印证他的推测的证据,草草地替黎蕴披上外衣。
「你的膻中、鸠尾和巨阙穴都有个细小的伤口,你自己可能也没注意到,料想是你那仇家用细长的钉子钉进去过。」他指着黎蕴的下半身,说:「想必在关元穴也是有这痕迹的,但我就不检查了。」
三人都心照不宣他指的是哪里,但仍无碍林泱泱不客气地笑出来。
林子晏淡淡地讽刺了句:「这倒是颇有你家乡的风格。」
那就是胡人?
「但据我所知,只有在处死奸细的时候才会执行钉刑。」他长叹一口气,怜悯地看着黎蕴:「所谓钉刑,就是在人体三十六个死穴钉上钉子,受刑者会气血不通、经脉断裂,继而变成废人。你算是命大,只钉了那么几口,武功倒还没全被废去。」
黎蕴一听都惊了,先不说他不知道自己是会武功的,他竟然是被「自己人」诛杀的?他招谁惹谁了?
只见林子晏又一脸严肃地问:「你当真什么都记不起吗?」
黎蕴摇摇头。
这时的北边边境则迎来了一个稀客。
张梁离开九原时就传信给杨太尉,让他从西边过来接替自己。
大梁的三位主要武将其实并不常联系,可张梁和杨太尉到底还是有一定的交情的,因此互相替对方顾一顾兵营也是常有的事。估计杨太尉只是道听途说了一些,并不清楚北边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
张仓职九卿奉常,一年到头都在咸阳待着,这会儿却到了边境来找杨太尉。
杨国诚老当益壮,虽年岁已高,仍是龙精虎猛。老人一听张仓到来,马上令人准备好酒菜,打算好好接待这位稀客。
可惜张仓此次来访并不是来叙旧。
「杨太尉,此次来访容后生长话短说。」
杨国诚知道有内情,便挥挥手让人退下,帐内只剩两人,张仓就单刀直入地挑明了。
「前些日子,时肃殿下被赐死了。」
杨太尉点头,表示略有耳闻,却也不知道更详细的情况。
「这是徐贼和时逢的假懿旨,大哥阻止了殿下接旨,并把他送走了。时逢这次是被徐贼教唆,才会胆大包天,欲篡位□□。」他观察了下杨太尉的脸色,发现对方皱着眉,似是对此二人厌恶,便胆敢讲下去:「张家历代为将臣,大哥是跟着梁王陛下一起长大的,我们都不想陛下拼死打出来的大梁江山断送在小人手中。」
「唉,都是陛下对奸宦仁慈啊。」
「是,」张仓讲得愤慨,脸色逐渐涨红,继续说下去:「徐运自幼便得到贺太后喜爱,跟陛下有着亲人一般的感情,已得宠多年了。可即便是这样,我们也不能坐以待毙,让他只手遮天啊!」
「那贤侄可是有了对付徐贼的计划?」
张仓一听便知有门路,马上在老人面前跪下,双手抱拳。
「后生与大哥不敢说有策略,但我们定拼死相护时肃殿下,只求届时杨太尉助我们一臂之力。」
杨太尉哪有什么能助他们一臂之力的?言下之意再明确不过了,他们打的是西北军队的主意。
老人一生为国操劳,只求精忠报国,回答得没有一丝动摇:「这是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