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这情势,他们还能拒绝?
四人中说话最有份量的时肃应允了那男子,士兵们自动将他们四人围在中央,领着几人跟他们一起上路。
大公主府邸极其奢华,外表虽不是皇宫般的金碧辉煌,各种木材雕刻却看得出是大师的精心之作。看来时正对这大女儿也是疼爱有加,不仅给了她整一个太原郡作为封地,还给她建了一座造价不菲的庭院。
主事总管带着一群人进了? 膘诰耙言诖说氐群蛄恕?br /> 时熠景作为大公主,却一点大公主的架势都没有,她服装简便,甚至连发髻都懒得梳,只单调地绑了条马尾。这也同时让时熠景作为一个年过三十的人仍显得十分年轻,只当是成熟一点的寻常女子。
她一抬眼,便对时肃眉开眼笑,招呼着几人过来坐下。
林子晏和黎蕴都自觉地站到了白思齐和时肃身后,只有殿下和那不要脸的家伙应了时熠景的话坐在她对面。
「大姐请我们来,想必不是叙旧吧?」时肃先发了话。
时熠景轻笑了一声,开始说:「我确实多年没见你了,二弟。当然此时,已经容不得我们叙旧了。」她话锋一转,突然严肃起来:「时逢那小王八蛋宣布父皇重病,我们现在就要先带兵把他拿下,不然等到他登位成功,朝中各派势力又不知要往哪边倒了。」
「可是我是逃出来的,哪有什么兵能让我带呢?」时肃摇摇头。
他昨夜偷偷离开溜回皇城,实在是气昏了头,为父皇着急,从没想过要是被抓到要怎么办。他承认自己鲁莽,心里也明白白思齐和范坚先生说的都是对的,但这两人纯粹是在一个站着说话不腰疼的角度看,那被不知道怎么样了的梁王可是他父亲!他又怎能做到如此理智?
显然时熠景也是敬重尊爱他们的父皇,才有了这个主意。
可时熠景是不一样的,她说这话十分有底气:「谁说没有兵给你带了?你当杨家是死的?」
到底是跟随丈夫来往战地的女子,也是大梁第一个公主,样貌清秀是掩盖不住她眉目里的冷冽杀意的。
「你敢留那小王八蛋活命,我就跟你拼命。」她狠狠剜了他一眼,威胁道。
她知道时肃太重情,不希望他因为情份而退缩,放弃皇位。
「我……」时肃心里仍然不定,若是可以的话,他希望一个都不要少,父亲也好,小弟也好。
黎蕴发现了殿下的犹豫,为了掩盖他的迟疑,不让大公主瞧出来,他硬是插了话:「大公主放心,此等杂活不必劳烦时肃殿下,小人自会处理该处理的人。」
时熠景见区区一个下人竟胆敢插话,便第一时间皱了眉,听到他形容杀死时逢为「杂活」又开怀笑了起来,细细打量这位胆大包天的小兄弟。
时肃怕黎蕴此举会冒犯他大姐,便出声介绍:「这位是黎蕴小兄弟,已与我结拜为兄弟。」
……等等殿下,我并没有答应好吗。
「结拜?」时熠景一听便来了劲,遂多问了句:「为何?你这个做法欠缺思量,不妥当,不妥当。而且……」
跟黎蕴当初想的一样,皇亲贵族是不能随意结拜的,多认了一个弟弟,就代表皇家又多了一条血脉,影响的不单是时肃一人,更是他们背后整个时氏。
「这小兄弟恐怕不是中原人吧?」
「等等……黎蕴?」时熠景似乎想起了什么,蓦地站了起来,向黎蕴走近:「你可是银川黎家幼子?」
银川黎家?
离入将军府做小厮已经过了快一年了,黎蕴都快忘记追究他的出身了。他不是没把情况告诉过林子晏他们,但是单凭一个令牌就想找到其来源,形同大海捞针。所以此时一听到有门路,他便越发觉得不可思议了起来。
若他是从银川来,这也是合理的,从银川落水确实可以一直漂到九原去。
「小人已失忆,不知大公主所说的银川黎家。」他对面前女子摇摇头。
「北地郡太守黎弼大人一年前被抄家,其幼子一直下落不明,你是何时失忆的?」
「约莫一年。」
「那便是了,虽然我不太会分辨胡人的长相,可也记得黎夫人外貌与你颇为相似,上唇饱满而翘。」
黎蕴闻言不自觉地伸手去摸自己的嘴唇。
这动作被大公主看在眼里,引得她一笑,她伸手拍拍他的肩,说:「你不记得没关系,你只要知道黎大人是个好官就够了。」
「好官……又为何被抄家?」黎蕴呆呆地问。
他听了这么些事之后还是想不起过往的任何事,却为这位黎大人可惜。
听到他的提问的时熠景认真了起来:「我听闻黎大人被抄家的时候,事情已经过去好些日子了,据说是贪赃枉法而抄的家,可我是不信的。我与大人只见过几面,多数的事情还是承熹告诉我的,但大人绝对是个清明廉政的好官。」
「因为觉得大人冤枉,我随后便展开调查,发现黎大人这案竟是徐运一手包办的,而且他的人还在北地郡那儿杀掉了好多胡人——都是移居大梁的月氏人。更怪异的是,徐运的人也是胡人。」
「是匈奴人。」
时熠景随着声音传来的方位转过头,发现是那坐在位子上的白衣公子,遂问:「你怎么知道?」
白思齐回道:「因为黎蕴。他身上有月氏国的令牌,还有匈奴钉刑的痕迹。」他冷笑一声,一边摇头一边接着说:「原来是徐运。」
「怎么?」
「他杀的这些人都是月氏人派来中原的细作,他们个个武功高强,想必是作刺杀我朝天子用的。而匈奴人突然杀了他们,为什么?匈奴人怎么会乖乖任徐运差遣?」
时熠景猛地睁大了眼睛,被白思齐所说的惊到:「徐运给了匈奴人什么好处?」
只见白思齐摇摇头,说:「什么好处不重要,重要的是匈奴人会帮助时逢称帝,他们肯定会发难拖住镇守边关的三十万兵力,被蒙在鼓里的月氏人也可能会一起攻打,西北的杨家军也势必不能分出兵力来。」
「大公主,恐怕……要夺回皇位,不是那么容易了。」
☆、分离前夜
经过一番商量的几人在大公主的府邸休息了起来。
匈奴人与徐运勾结已是定数,可是他们的傻子盟友却未必。月氏跟匈奴之所以会同一个鼻孔出气,只是因为他们都想南下占领大梁肥沃的土地罢了,两国之间的关系并不算好。所以此时若月氏人知道匈奴人已经抛弃了他们,暗中与大梁通气,他们会不动以干戈吗?
白思齐是这么想的,他打算让黎蕴去一趟月氏国,挑拨两国之间的关系,或者威逼利诱他们转而攻打匈奴。这样不仅匈奴无暇出兵大梁,两国的兵力也会削弱不少,对大梁来说实为喜事一桩。
可是他们也不能把月氏人看得太傻。
大梁的两个皇子在内战这个消息一旦传出,再傻的人也知道这是侵略大梁的最好时机。
所以这就很考验使者的游说能力了。
突然被分派了一个这么重要的任务的黎蕴很是惊恐,去月氏国,他都不认识路呢!
白思齐让他别太担心,说林泱泱会陪他过去的,这让黎蕴心更塞了。
至于时肃,就真的如他所愿地即将启程回咸阳了。
大公主没从西北给他调兵,因为月氏国的态度尚不明确,西北边防不可空缺,但是时熠景把她太原的全数兵力都给时肃了。太原杨家辖下的士兵虽只有五千人,但带着这么些人,总比没有的强。
她知道今日一见,这消息不久之后便会传入时逢耳中,太原也不是她的久留之地——她打算到西北军营找杨承熹。
于是三方的线路都很明确了:时肃回咸阳,黎蕴去月氏国,时熠景往陇西。
过了今夜,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大家了。
黎蕴坐在公主府内院的台阶上,看着漫天星河,很是担忧。坐不了一会儿,他又在内院中刷起剑来,一招一式似深深刻在他脑中,随便比划都似是浑然天成的一套剑法——都不知道这叫什么,是谁教给他的呢。
「别耍了,等会儿伤口要裂开。」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黎蕴没能从黑乎乎的槐树下辨明来人的容貌,却一听到那低沉好听的男音便知是白思齐。黎蕴擦了一把汗,提着油灯慢慢靠近。
「白……大哥。」
白思齐不客气地笑了。
黎蕴一直当他是神棍道士,是不正经的江湖术士,从来也不知该如何称呼他。若是跟着林泱泱叫他白大哥又叫不出口,叫他白思齐又好像过于无礼,最终变成每次叫他都别扭而不定。
「不用勉强,你想叫我喂,也不是不可以。」
「……我才没那么无礼呢。」
见黎蕴不着痕迹地翻了个白眼,白思齐脸上的笑越发上扬了,他对他招招手:「过来。」
黎蕴闻言便靠近了些,却突然被一把抱住,吓得他手上的油灯都脱了手。油灯在地上滚了滚,火光瞬间便熄灭了,整个庭院一片黑暗。
他想伸手推开白思齐,伸到左肩上的手却猛地被白思齐咬了一口。
……疼。
「你做什么?」有病啊!
「你不要推开我,好不好?」
「为什么!」
「唉,我中了狐毒,我好冷。」关我屁事!
白思齐越来越无赖,他整个人的重量都挨在黎蕴身上,头还放在人家肩膀上。而黎蕴也对这团黏糊糊的生物没辙,便任由他挂在自己身上。
「你明日便要出发去月氏国,我且吩咐你几项事情。」
「好。」……如果你能起来便是更好。
「我知道让你去月氏国是苦了你了,可是眼下也没有其他人适合了。你记住,到了月氏国不可轻举妄动,不要强出头——像你今天帮时肃殿下回话的事千万不要再发生。你也切勿动武,今日与泠如心一战又害你受苦了吧?我知道你方才去找子晏处理伤口了。不过届时有泱泱在,你也不必动武的。」
黎蕴听着白思齐温厚的嗓音,心脏像要炸裂一般疯狂加速跳动,颈脖处也被白思齐呼出的气吹得敏感发烫,明明这个男人虚得连呼出的气息都是冷的。
印象中,白思齐好像不曾对他这么正经地说过这么长的一段话。他每天都吊儿郎当的,不是逮着他欺负,就是逮着林泱泱胡说八道,必须气得他们俩其中一人七窍生烟才算完。
「我知道了。」说完,黎蕴脑海中又浮现今日在马上被强行打断的对话,便鬼使神差地问完了那个问题:「为什么说……遇上了我,就更不能履行婚约了?」
「我喜欢你,黎蕴,我喜欢你。」
他先后说了两次同样的话,似乎怕黎蕴听不清楚一样,并且是对着黎蕴的耳朵说的,声音直接传入他耳中。
黎蕴好像整个人都在发烫,白思齐更欢喜了,对他的热源恋恋不舍,便又抱紧了些。
这个孩子和他很不一样,他勇敢、坚强并且单纯。
那时候黎蕴身受重伤,掉进泥水里一样沾了一身泥巴,昏迷中的他也紧皱着眉头,不知道是不是在担心时肃殿下。醒来后,他对白思齐他们三个素未谋面的人很是戒备,说到底还是在为时肃殿下的安危着想。
所以说,他和白思齐很不一样。
白思齐从记事开始便被教育要好好练功学习,将来要为国所用——因为他与大梁同寿,背负着这个国家的盛衰起伏。
可是他一点都不关心大梁怎么了。他只想修道,想象爹娘一样求得真我,去伪存真,而不是关心国家打打杀杀的那点破事。
虽然白思齐也修道,可是爹娘始终还是先让他熟读治国之道和兵法策略,根本做不到专心修行。白思齐心里是抗拒的,对着布置给他的课业一点也提不起劲来。
有一回,他偷偷跟着父亲下山的时候碰上了泠见月——一只狐妖。
白思齐见他与凡人交往,更是成婚生子,只觉他祸害了那位凡人姑娘。一怒之下,他与泠见月动起手来,最后竟然把那狐妖给杀死了。他的两个姐姐循着感应追了过来,白思齐一出手又把泠因心封进了神器八音盒内,却被泠如心所伤。
这时候父亲赶来,打跑了泠如心,并毫不犹豫地就把毕生功力传给了白思齐,强行用内功把他身上的狐毒给镇住了。修真者的内功术法不比习武的内功,一个人若是把他毕生修炼而得的内功传予另一人,体魄必定承受不住精气突然的锐减,只会落得一个油尽灯枯的下场。
他知道他错了,可是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泠见月死了,泠因心被困了,父亲死了,他却什么都做不了。
师兄赶到的时候白思齐已经意识模糊,一句话也说不了,想向他发出解开封印的请求也做不到。待他在六和门醒来时,师兄已经外出游历去了。
他背起一身行李,终是心不甘情不愿地踏入了尘世,去寻找师兄。
然后他遇到林子晏和林泱泱,遇到了黎蕴和时肃。
当救国这个使命压在他身上的时候,他又突然淡定了,看着比自己小的弟弟妹妹都能为时肃出生入死,也突然什么都无所谓了。既然有人这么坚定地要救这个国家,能帮的,就帮一把吧。
而他竟然慢慢地被黎蕴的坚定和执着感动了。
他眼里像有一片星火,那样闪亮,孜孜不倦地付出,不辞劳苦。
胡人都尚且能为大梁赴汤蹈火,那他这个土生土长的中原人,又怎能不闻不问?
☆、荒郊突袭
黎蕴带着一脑子浆糊上路了。
收到大哥的传信后,林泱泱一大早就从百草村里出来与黎蕴会合。因为黎蕴不会骑马,启程时只得与少女一同坐在车厢内,心绪不宁地烦恼着。
而这害得他心绪不宁的人物,就是昨夜乱说了一通胡话的白思齐了。
白思齐的那句「我喜欢你」好像还在他耳边回荡,还带着他独有的冰冷气息。黎蕴的脖子以至脸又快速莫名地涨红起来,看得同车的林泱泱目瞪口呆。
「你很热吗?」
「……不。」
黎蕴拼命给自己扇风,却无半点效果,还要受到少女真诚的揶揄,整个人都不好了。可那少女是根顽固的棒槌,见他避而不答,更是执着,猫儿一般瞇起眼睛追问。
「小黎蕴,昨天晚上,白大哥是不是同你讲了什么奇怪的事情?」
一听她提起白思齐,黎蕴更是不自然,脸上表情全然将他出卖。
「什么!我不过猜猜而已……竟然是真的!他向你……」
黎蕴再也忍受不住,粗暴而直接地捂住了少女的嘴。
这头马车里玩得不亦乐乎,时肃带着的白思齐和林子晏则没那么闹腾了,除去两个较小的弟弟妹妹,三人之间的氛围正经得很。
时肃拒绝了坐马车,打算快马加鞭回咸阳城,其他人没有意见,只得跟着殿下日夜赶路。
可白思齐心里明白,即使赶路回去了,他们也未必真的能顺利进咸阳城。他们带着这么大队人马,即便他们已经伪装成商队,也足够引人注目了。何况领头的是满世界通缉的时肃殿下,守卫若把他们放进城里,也只有送他们去坐大牢的可能了。
三天后,时肃等人果真赶到了咸阳城外,而黎蕴他们则到了边境富平县。
边境并不对普通人通行,即使是商贾也要经过一□□查才能出境,而且还要支付昂贵的关税。有黎蕴这个月氏人在的话,盘查就更为仔细了,以防他泄漏大梁信息。
说到底整个大梁都还是对外族人有戒备,想起过往受了林子晏无数白眼的黎蕴突然好生憋屈。
可是黎蕴等人拿着大公主的令牌,一路通畅无阻,士兵略略一扫就把他们放行了,甚至都没发现车厢内坐着一个月氏人。
出大梁后还有两天的路途,车窗外的风景渐渐开始不同,富平县的绿意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漫天的沙尘滚滚。
因为进入了沙漠,他们不得不改乘骆驼,连带速度也慢了下来,黎蕴急都急死了。
那天晚上,白思齐除了胡说八道之外,还认真地和他商量此次月氏之行。
他让黎蕴快去快回,必须一次会面就搞定月氏国王,然后到西北军营带兵回咸阳。
因为他们从太原出发整个过程约莫需要九天,可是时肃殿下花了三天就能到咸阳,两方时间上的出入不止一丁半点。可是让时肃带着五千兵马攻城,显然是行不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