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吓着你了?”唐桥渊动了动眉梢,声音更加温和了几分。
方素下意识点了点头,旋即又赶紧摇头,抬眼看看他,格外不知所措。
像是被什么东西软绵绵地挠了挠心口,唐桥渊轻叹,揽着他的力道松下不少,带他绕着书桌向桌后行去,哄道:“来,想写什么,在纸上写。”
方素望着洁白宣纸,急跳的心脏渐渐平静一些,徘徊半晌,开口回答道:“我不会。”
“嗯?”唐桥渊探手研墨,一边轻声含笑地问道,“你方才不是写了自己的名字?”
“我没在纸上写过……”方素答道,开口之后倒是更加敢于同这人说话了,顿了顿又解释道,“小时候没上过私塾,我都是走很远来到麟州城里,在学堂的窗外偷听,学堂的先生很好,一早便发现了我,后来再去的时候,窗外总会有一只小板凳……”
唐桥渊好不容易等到他愿意开口说话,这一下子能听他说上如此多的字句,心中欢喜无比却还不敢表露得太过明显,唯恐再吓着他,只顺着他的话简单问道:“哪家学堂?”
方素回道:“城东那家,先生姓汪,是个很好的人。”
唐桥渊点了点头,记在心里,揽在他腰上的手臂不着痕迹地拥紧一些,又道:“那后来呢?”
此问一出,方素却是沉默了片刻,随后的话语少了方才那般隐隐可察的欣然,失落道:“后来我娘不在了,爹娶了二娘,二娘不许我整日跑去城里,便许多年都没再去过了。”
唐桥渊没再追问下去,话到此处为止,偏头在他颈侧落下一吻。方素长发未束,青丝散落在肩上,遮挡了大片肌肤,因而那双唇没有直接吻上来,仅是隔着不少头发隐隐传来一份触觉而已。然而仅是如此,方素依旧惊得愣了愣,脖颈上似是被灼烧了一点,那一点蔓延而上,烧得整片脸颊都红了起来。
方素羞窘垂首,心思果不再滞留在伤心事上。
唐桥渊已研好浓墨,笑着执笔蘸墨,又对他说道:“我写给你看。”
方素安静点头。
这人笔风苍劲,一笔一划却又似蕴满柔情,耐心细致地书写下他的名字。方素看在眼里,默默想着,这个人的字比先生写得更要好看。
“如何?”唐桥渊落笔询问。
方素颔首,下意识诚实答道:“好看。”
回话引起了身后这人低沉的笑声,唐桥渊执着他的手,重新点点墨,将毫笔搁在他右手中,哄道:“你写写看,在纸上写惯了,便会了。”
一滴墨珠坠下,很快晕染在洁白纸上。
方素心中微动,满怀期待地下笔,就在那人方才落下的两字旁,学着他的笔法将自己的名字书写下。
毕竟是不曾真正执笔之人,方素只试过拿树枝在地上勾画,如今第一次用纸笔,写出来的字体难免稚嫩不成形。
唐桥渊却看得喜欢,赞他道:“素素第一次执笔便写得这样好,多加练习,不知要写得多么漂亮?”
方素一顿,听那两字霎时耳根发烫,印象里他也曾被这样唤过,不过记忆已十分模糊,是十几年前娘亲还在时才会听见的怜爱称呼。
如今骤然闻听,恍然不知身之所处。
胸膛里有不知名之物隐隐拂动,方素沉默许久,声音低得不能再低,向身后那人问道:“你叫什么?”
话落面上便是一片窘意,唐桥渊目露欢愉之色,也不拿过毫笔,就着他执笔之手将手掌覆上去,带他写下三个歪歪曲曲的字来。
“唐桥渊,”他道,“这是我的名字。”
方素望着那几字,不觉露出浅浅笑容。
因是第一次真正接触到纸笔,方素不知疲惫,颇有兴味地玩了许久。身后之人耐心满满,教他哄他,直到夜幕深了,才轻声劝道:“明日再写,好不好?”话语小心,不愿拂了他的兴致。
方素倒也餍足,心中愉快,不知是在何时忘了对这人的戒备,开心笑着颔首,将手中毫笔搁下。
直到唐桥渊忽然将他抱起,方素才回过神来。这人一直站在自己身后时难以发现,此刻看他一身红衣,方素骤然想起,今日是他与这人成亲之日。
所有不安重回脑中,方素坐在床边,那人去桌前几步,取来盛着清酒的小巧银杯两只,罢了坐到他身边道:“已拜过天地,就差这两杯合卺了。”
方素接到手中,虽紧张,却仍旧乖顺,一言不发地依他饮下交杯。
从未饮酒之人被辛辣酒水呛得低咳,唐桥渊替他拍抚后背顺气,笑着说他“怎么不知慢些”,随后见他许久不见缓和,眼泪都快出来,忽然垂首吻住他的双唇。方素愕然,嘴里交融着酒气,舌尖被这人怜惜轻吮着,思绪溃不成军。
半晌之后,唐桥渊放过他,有意抚摸着那张滚烫的脸颊,问:“好些了?”
方素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身体僵硬,脑中绕着“洞房花烛”几个字,畏于深想之后的事情。
然而出人意料,唐桥渊在吻他之后却未再做出其他举动,起身到桌边搁下酒杯,折回后蹲下身来替他脱去鞋袜,扶他躺到床上去。
“脚伤未好,我先替你擦药,便梳洗早睡吧。”
方素懵懵点头,茫然不解。
红烛点点燃烧,那人一身红衣坐在床边,如待珍宝般替他轻揉脚踝。
灯光打在唐桥渊侧脸上,方素抿唇望他,忽然便在心底不为人知之处,生出一丝不能明晰的期冀。
如雨后春笋,破石而出。
这是方素自娘亲走后睡得最为安稳的一夜。
明明是身世飘零、慌乱迷茫的时候,可不知为何,他的心里竟产生了无比强烈的依托感,仿佛过去十几年来身在家中都似外人,如今身为男子嫁与他人,反倒心有所归,不必忧虑其他。
唐桥渊睡前未做任何令他羞窘的事情,只是按摩过他的脚踝之后,洗去手上残留药酒,把他拥在怀里轻吻眉眼唇鼻,温存动作,不含情欲。
方素没有感到抵触,觉得这人干燥却温暖的双唇足以恰到好处地安抚他,闭着眼放松下来,思绪渐远。等到再醒来的时候,自己竟主动偎在唐桥渊怀中,脸颊贴着他的颈窝,睡得整个身子都暖烘烘的。
这人早便醒了,只是一直不忍吵醒他,便一动不动地将他揽着,因而方素的一举一动根本掩藏不住,此时才知羞赧,躲也躲不及。
“睡好了?”唐桥渊的手臂将他松开几寸,低头吻他滚烫脸颊。
“嗯……”方素点头。
唐桥渊坐起身来,动了动微麻的胳膊,俯身扶他,嘴里说道:“本想带你去府外走走,可你脚伤未愈,不太方便。”
方素抬眼,想说自己只是轻微扭伤,没他想的那样夸张,也根本不严重,何须如此小心对待。想了想却又觉得说与不说无甚差别,反正出不出府自己都不太在意,寄人篱下,全凭此人安排就好。
唐桥渊未察觉他所想,随口接着方才的话又道:“所以不如晚几天再出去,这两日留在府中休息,我教你写字,要是腻了,我还可以念书给你听。”
方素双眸盈亮,傻傻地重复他的话:“念书给我听?”
“不喜欢?”这人弯唇笑问。
方素连忙点头答应:“喜欢。”急切模样,惹得唐桥渊垂首闷笑。
于是早饭过后,这人便抱他来到院中,亭下石桌上,短短时间内便被人从书阁搬来高高几摞书册,分门别类地摆放好,等着唐桥渊自行挑选。
方素在旁坐着,认的字不算太多,看不懂那些书讲的都是什么内容,安静等着那人挑好。唐桥渊选了一阵,发现了一本画册,配得文字不多,图像倒很生动,笑着侧过头去问道:“素素怕不怕精怪?”
方素先是没懂,待到这人把书随意翻了一页递到眼前,这才明白过来,原来他说的是那些民间的志怪传说。那图上画着一个呲牙咧嘴的怪物,八只手脚,三个脑袋,恐怖却又滑稽。光天化日之下,看着这样的图实在不令人害怕,方素浅浅笑着摇头,抬眼看向唐桥渊时,面上很有几分期待。
唐桥渊心下觉得选对了,执着那本书坐到他身旁去,把书翻到第一页,从头给他讲起。
这书里其实没什么故事,每一页都画着一种怪物,配上文字说明其形貌与厉害之处,余下的便都由人自己想象。唐桥渊一边读一边编故事,绞尽脑汁哄身旁这人开心,方素听得入神之时偶尔会开口简单问上两句,他皆仔细解答,说得头头是道,就像自己真见过那般。
讲着讲着,薄薄一本便翻到了尾页。
方素未尽兴,罢了竟问道:“嗯……你知道大头鬼长什么模样吗?”
“嗯?大头鬼?”唐桥渊听都不曾听过,脑里却迅速胡乱编造起来,嘴里问着,“素素在哪里听过?”
方素回忆道:“小时候娘亲讲的,每每天黑下来,我娘便不许我出门去,说外面会有专吃孩童的大头鬼。”
唐桥渊了然,难怪他不曾听过,原来是他那位未曾蒙面的丈母娘诌来哄骗方素的,当即笑了笑,故意回道:“嗯,那我知道,这种鬼长得就像一根糖葫芦,棍上只有一粒山楂,顶在最上头转转悠悠。”
方素随着他的描绘想象了一下,没忍住弯了弯眼角。
唐桥枫见他喜欢,愈发编起了劲儿。
“那脑袋太重了,走起路来便容易晃荡,像这样转啊转。”这人说着,动着脖子学起来,方素一双明眸认真地看着他,视线随之移走,不提防在这人转近时忽然被亲了一下唇角。
方素呆呆地,脑里竟还想了一下,这人究竟是在编故事,还是真有这样的大头鬼……疑惑尚未思透,唐桥渊执书之手已绕到他后背去,垂首靠近,不似方才捉弄似的轻轻一点,而是满带柔情,含住他的嘴唇抚慰。
方素闭上双眼不再思考,任由这人趋舌闯入,抬手捏住他的袖摆,竟浅浅地给予回应。尽管生涩又紧张,唐桥渊依旧感到欣喜若狂,原本有意收敛的侵略气息渐露半分。方素紧阖的双睫颤抖,逐渐被这人倾压抵靠在亭柱之上,许久之后,因呼吸不畅而发出难受低吟。
唐桥渊拉回理智,终于结束这绵长一吻。
手中书册,已被攥得发皱,扭曲不成形。
方素胸膛起伏不定,垂眼避开他的视线,片刻后却被这人托着下颌抬起头来,见他目光如火般炽热,凝望着自己,话语低沉且不容反驳道:“你已与我成亲,拜过天地,饮过合卺,是我真正娶过门的人。”
方素不知他所言何意,安静等着下文。
唐桥渊却问道:“你当如何唤我?”
方素一愣,难以启齿地抿紧双唇。
原来这人是留意到了。
方才他询问问题的时候,口中有一瞬间的迟疑。
方素迟疑着不知该如何称呼眼前之人,即便知晓了他的名字,也都无法大大方方地念出来,心底里总觉得自己与他是不一样的人,没有那样的资格亲近唤他,便只好囫囵而过。
唐桥渊注意到了,心疼之余,自然不愿意放任他如此下去。
“你便叫我‘桥渊’,你若不叫,我便全当听不见了,”这人有意说道,明知自己不忍,却偏要假意骗他,紧接着又将声音放得轻而暧昧,笑道,“你若开口叫‘相公’,我更乐于答应。”
方素面色转红,再听他说下去几乎就要无法自处,这人得不到他的回答偏又不肯松手,只好小声而短促地喊了一声:“桥渊……”
唐桥渊满意弯唇,收手之前,在他面上轻吻一下。
方素眼底蒙出细细水雾,不知是惊的还是急的,唐桥渊看得心软,不再过多逼迫,揽他在臂间哄道:“你只是还未习惯,等你有朝一日清楚知道与我之间的关系,便会毫无顾虑地依赖于我了。”
方素半知半解,眼下还想象不到这人话里情境,只隐约觉得自己其实是愿意依赖他的,之所以踌躇不前,不过是畏惧未消,还不能清晰看透前路。
失去一位至亲,又被另一位至亲抛弃,方素不知还能相信什么。倘若世上真有神仙,能亲口告诉他,往后的一生都有这一人爱他,他一定再不怀抱任何恐惧,连性命都愿付与此人……
方素试探着抬手,缓缓回抱住唐桥渊。
春末微热,夏意悄然而至。
自来到这华贵府宅里后,方素尚无机会出府去走过。倒也不能说是没有机会,而是自己无所要求,唐桥渊又始终惦记着他的脚伤,因而连主院都少有让他离开,便更不提其他地方。
数日以来这人一直陪在身旁,绝大多数时间可说是寸步不离,教他认字写字,陪他念书聊天。方素走神发呆时思索过唐桥渊的身份,不知他究竟作何营生可以天天留在府里,更不知身边上上下下缘何都叫他一声“庄主”。
想了许多回,却没有当真开口问过一次。
方素与之相处以来,行为举止日渐放松,不再显得局促不安,但如此已属难得,难以更进一步,敢于询问对方的私事。
唐桥渊怜他,虽看出他仍还不够自在随性,然而对他细微间的改变已足够欣慰,便亦不打破,万事只等着一步步慢慢变好。
而方素脚踝处的扭伤,渐渐地,终于在这些日子里被养好了。
不知是那药酒养人,还是当日的确伤得不重,总之唐桥渊彻底相信他无碍之时,方素已能脚步轻快地独自行走,甚至能小跑上几步,姿态瞧不出有任何异样。
这一日入夜,方素独自站在书桌后练习写字,窗外起了一阵清风,吹得宣纸飞扬。
方素急忙拿镇纸将其压住,转身便向窗边跑去,小心翼翼地把窗框阖上。
唐桥渊坐在桌前饮茶,看他无意识跑了个来回,眼底露出笑容,站起来行到他身旁去,问道:“在写什么?”话落垂眼,瞧见方素是在抄着一册话本,其中有不少认不得的生僻字,也都像模像样地摹写了下来。
“越发端正了,”这人弯唇拥住他,低声笑了片刻,随即话锋一转,又问道,“脚不疼了?”
方素如同此时才恍然意识到这一事来,低头往左脚看了看,点头回道:“不疼了,好像是好了。”
唐桥渊爱极了他犯迷糊的模样,侧头吻着他的耳廊,直把那地方吻得又红又烫才开口哄道:“那明日我带你去府外游玩可好?”
方素点头,眼底露出愉快神情。
唐桥渊还是为方素揉了一次药酒,这东西于筋骨无害,多揉一次更为放心,因而不肯疏漏。
温暖手掌贴着方素的左脚脚踝摩挲,将那一片肌肤摩得火辣辣发烫。
这行为数日里来皆是如此,一日不曾断绝。然而时间久了,方素依旧未能习惯,总是红着脸悄悄去看这人,甚至这一回更显别扭,双唇轻轻抿着,仿佛一直有话想讲。
唐桥渊瞧了出来,没有出言询问,只等他想说时自己开口,却不想这一等还等了挺久。他抹药时方素一直噤声不言,直到后来收起药瓶,洗净双手回到床上,方素才总算不再赧于说话。
彼时房里熄了灯烛,光线暗淡,方素轻轻扯一扯他的里衣袖角,低声道:“已经好了……”
唐桥渊莫名便听出他话中之意,似乎是想要道谢,还带了几分兴许方素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撒娇意味,不禁欣然笑道:“我知道,明日不再揉了。”
方素“嗯”一声,闭上双眼睡觉,习惯性地向这人贴近一些。唐桥渊亦如往常一般伸出手臂把他圈起来护着,但今日又有所不同,绕到他背后之手并不是温柔拍抚,而是若即若离地触碰着他的背脊,浅浅滑动轻挠,撩起一片酥痒之意。
方素没有多想,片刻之后实在是痒了,喉里溢出笑声,身体躲了半寸道:“痒……”这一字吐出之后又忽然愣住,他往前贴靠的这一下,好像碰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唐桥渊不答,那只手按住方素的后腰,稍微用力便令怀里人贴得更紧一些,让自己身下精神之物实实抵到他腿上,面上却一派云淡风轻的样子,垂首缓缓吻他细眉。
方素不过一瞬便懂了,他自己也是男儿身,知道那又硬又烫的东西是什么。唐桥渊鼻息渐沉,吻他的动作却不见急,似是有意克制,怕他受到惊吓。
方素绷紧身体,确实感到几分惊慌,好在这人不催促他回应,给足了他时间缓和。他静下心一想,莫名想起了先前这人说的那句话,说自己已是和他拜堂成亲之人。分明早已成亲,却将当日便该做了的事情等至现在,还难看出那份怜惜之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