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意思。”如果可能,郑羽真想翻个白眼,“该目击者高度近视。”
7#男生宿舍楼是一栋老楼,早些年都是四张上下铺住满八人,中间放一张长方形木桌。这两年为了改善学生住宿条件,每个房间居住的学生减少到六人,上下铺还是四张,不过空出两个上铺的位置可以给学生放行李和杂物。
707室里靠近窗户的两张上下铺,分别住着孙雷、宋一元和韩战、郑羽,靠近门的两张下铺则是王景瀚和刘之远,现在王景瀚死了,剩下刘之远一个人极不情愿地对着对面的空铺,所以除了熄灯睡觉,其余时间他都挤在郑羽的下铺坐着,郑羽也很够意思地分出了一亩三分地。但是今天刘之远不知道干什么去了,一直不在。
三年的朝夕相处,即便没上升到过命的交情,也是熟悉的朋友了,所以郑羽意外失明——虽然他自己不愿承认,咬死称只是高度近视——大家也没有特意去差别对待他,偶尔话赶话的,还总会忘记他已经看不见了。
郑羽喜欢这样,因为这会让他觉得生活和以前并没有什么不同。
不过关于现场还有第三个人的事情,郑羽并没有对大家说。尽管室友们好像对“意外”的结论嗤之以鼻,但这只是对于“官方说法”习惯性地吐槽,并不是大家认为真的认为存在“凶手”,所以他不想增加大家的恐慌。而且就算没有这个“第三人”,大家也已经把事发地——男厕所列入了禁区,证据就是当得知郑羽要去那里上厕所的时候,室友纷纷表达了各自的看法——
“你有病吧。”
“现在是晚上。”
“所以你是抱着在欢乐谷逛鬼屋的心情准备重温旧梦?”
郑羽懒得理他们,直奔厕所——他尿急啊!去更远处的厕所浪费时间啊!而且问题是案发现场对于他没有区别,他看不见啊各位!
一番疏解后,厕所之行圆满成功,郑羽系好裤子,转身去盥洗台洗手。
流水声打破了厕所的静谧,也冻着了郑羽的手。不知道为什么,学校的水一年四季都很冰,夏天的时候挺不错的,可在这乍暖还寒的三月,就有些难过了,更要命的是即便关上水龙头,那寒意还是从指尖一路蔓延到郑羽的心底。
郑羽没有说谎,他确实不害怕这间厕所,但并不代表他不害怕发生过的那件事情。只是这害怕与他所处的环境没有关系,它以一种很抽象的形态存在于他的脑子里,偶尔被一些熟悉的东西触发,比如刚刚的流水声,会让他脊背发凉。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这间厕所里还有东西。不是那种切实可以感受到的热度、呼吸,或者其他,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存在。
回到707没多久,北京时间二十点三十分,7#男生宿舍楼准时熄灯。原本还有微弱光亮的视野彻底漆黑一片,郑羽顿觉无趣,撇撇嘴,准备翻身睡觉,就听见宋一元问:“你们谁看见阿远了?”
阿远,刘之远。
经过宋一元提醒,707的小伙伴们才惊觉,可不是么,一晚上了,包括校领导过来慰问的时候,刘之远都不在,而现在,到了熄灯时间,707里依然只有四个人。
如果换作别人夜不归宿,众人也不会大惊小怪,男生嘛,网吧包个夜,或者跟女朋友……都是人之常情。但刘之远这个书呆子,天天图书馆、食堂、宿舍三点一线,你说他会夜不归宿?打死707的哥儿几个,他们都不会相信!
多想无益,韩战直接掏出手机,说:“我给他打电话。”
随着手机扬声器里传来刘之远的手机彩铃,707小伙伴们都不自觉地屏住呼吸……
歌曲过半,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毫无情感的机械女声——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您稍后再拨。
宿舍陷入一片死寂。
王景瀚事件的阴影依然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大家没办法不往坏处想。
“韩战,你再拨一遍。”郑羽忽然说,“别开扬声器。”
韩战不明所以,以为是郑羽不死心,便很快重拨过去。
依然是同样的彩铃,只是关掉扬声器后,声音被锁在了听筒里,在707寂静而停滞的空气中若隐若现。
不过很快,大家就发现在彩铃之外,还有第二首歌曲的声音,像是从另一个方向传来的,有些遥远,有些模糊,仿佛跋山涉水方才抵达707,与听筒中的彩铃交汇,融成微妙而怪异的协奏曲。
郑羽猛然从床上坐起来:“是刘之远的手机铃声!他的手机在厕所!”
经郑羽提醒,707的弟兄们方才恍然大悟,那从宿舍门外隐约飘进来的曲调不正是刘之远三年没变过的手机铃声《献给爱丽丝》吗!
至于郑羽为什么敢肯定铃声来源于隔壁厕所而不是别的什么宿舍,只能归于直觉。
事实证明,他的判断是对的。当707的众人打开宿舍门,来到走廊上仔细听时,声音的来源再明确不过了。只是——
面对一间全部小伙伴都有心理阴影并且很可能将又产生一块大阴影的男厕所,进还是不进,绝对是个问题。
宿舍熄灯了,但走廊和厕所都是亮着的,这会儿也还有好几个隔壁宿舍的同学坐在走廊里玩笔记本,看见707小伙伴们的阵势,他们叹为观止道:“至于吓成这样么,还结伴出来上厕所?”
打头阵的孙雷热情邀请道:“一起?”
抱着笔记本的同学婉拒道:“不了,你们开心就好。”
挣扎再三,孙雷、宋一元、韩战、郑羽四个人还是手牵手肩并肩地踏进鬼门关——男厕所。
越往里走,手机铃声越清晰,郑羽用力去听,去分辨,忽然心头一寒,说:“好像……还是那间。”
孙雷打了一个激灵:“你可别瞎说,那间水箱坏了,还封着呢。”
郑羽看不见,只能问:“门也锁着吗?”
“那倒没有。”回答的是宋一元,“只是贴了胶……靠,胶带没了……”
四个人停在那里,谁也不敢再向前一步。
偌大的厕所里,只有贝多芬欢快的音符在诡异地流动。
最后还是孙雷打头,生拉硬拽地把弟兄们都推到了最里面的隔间门前,然后用不知道哪里拿来的拖把杆,颤颤巍巍地顶开了门……
韩战挂断了手机,因为不需要了。
拖把“啪”一声掉在地上,不知道是孙雷扔的,还是脱了手。
宋一元没有声音,连呼吸都好像止住了。
郑羽焦急起来道:“到底怎么了!”
没人说话,夜风从大开的窗户吹进来,却吹不动吊在半空的刘之远。
刘之远死了,是畏罪自杀,有遗书。
遗书里详细说明了他是怎么弄松螺丝,伪造现场,造成王景瀚死亡假象的,同时也陈述了作案动机——他被王景瀚骗走了五千元,对方拒不归还。
刘之远的家境不好,五千元对于他来说,确实是一笔巨款,大到足以让他铤而走险,但郑羽就是觉得不对,可哪里不对,他又说不上。
整整一夜,先是警察问话,然后是校领导千叮咛万嘱咐务必保密,等一切折然后是校领导千叮咛万嘱咐务必保密,等一切折腾完,天色已大亮。小伙伴们再也不愿意留在宿舍,纷纷离开,707里只剩下郑羽,他也剩下郑羽。他也可以离开,而且相比别人,就住在本市的他回家更便利,可是他不愿意。
王景瀚和刘之远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
刘之远杀了王景瀚?哈,真是他这辈子听见过的最好笑的事情。别人不了解刘之远,可是他知道,那个书呆子虽然不善交际,愣头愣脑,可内里却有一副古道热肠!他刚看不见那会儿,根本不能接受现实,更没办法适应一片漆黑的生活,是刘之远按着饭点儿一天三遍地带他去食堂,不厌其烦地给他讲这个菜是什么,那个菜是什么,让他自己选。他曾经问过对方,你干吗不直接把饭给我打回来,非要拉着我这么费劲儿。对方的回答让他到现在都记得——那样的话,你就再也不会愿意走出宿舍了。
如果说现在这个能够缓慢却自由穿梭校园的郑羽最应该感谢谁,非刘之远莫属。
刘之远古道热肠却不傻,或许大部分书呆子智商爆表,情商欠费,但刘之远肯定不是,他只是懒得把心思用在琢磨别人上。所以说关于王景瀚骗了刘之远钱的说法,郑羽同样存疑。且不说刘之远能不能拿出这笔钱,又或者他即便有钱,以他的智商是否真的会被王景瀚骗去,单说三年下来以郑羽对王景瀚的了解,便无法相信对方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可是现在两个人都死了,死无对证。
遗书他看不见,听707的伙伴说,那确实是刘之远的笔迹。可这年头,山寨遍地,何况笔迹?
想不通的事情太多了,但线索都在警察那里,具体现场搜到了什么证据,他根本无从知晓,唯一能靠近事件真相的地方,只剩下那间移不走搬不动的厕所。
阳春三月,万物新生。
没有了夜幕效果的男厕所,冰冷潮湿的感觉减弱许多,如果像此刻这般还有阳光,便更是明亮温暖了。哪怕郑羽看不见,也能从带着暖意的日照中感觉到那份舒适。
出事的隔间在最里面,郑羽缓慢移动着脚步,走到它的门前。伸手去摸,光滑的塑料触感告诉他,门重新用胶带封上了,而且封得严严实实……
“喂。”
耳畔传来的声音让郑羽的手一抖,不敢再动。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再没有任何动静,仿佛之前的那一声只是他虚幻的臆想。
郑羽深吸口气,又慢慢呼出,正准备再次抬手……
“喂,说你呢!”
的确有人在讲话,他听得清清楚楚!
可是刚刚进厕所的时候他明明确认了,四周根本没有第二个人的呼吸……不,现在也没有!
没有呼吸声,却有说话声,郑羽不敢再深想,只觉得头皮发麻。他知道该离开这里,可是脚底下像生了根,完全动不了!
“我去,你真能听见我说话?”
那是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口气比前两句柔和,带着点意外,带着点……兴奋?
郑羽想转身面向声音来源,尽管他只能看见一团黑影,也算是形式上的“面对面交流”了。可奇怪的是他平日里赖以自豪的听力,居然分辨不出声音的方向,仿佛那个人不是站在他身边,而是藏在他的脑海里说话,不需要耳朵,声音直接抵达中枢神经。
“我能听见你说话。”与其苦思冥想,不如直接询问,“你是哪个宿舍的?”
直觉告诉他,这人不像是凶手,退一步讲就算是,他也没法反抗,只能智取。
然而对方没有回答,反而把问题还给了郑羽——
“你是哪个宿舍的?”
“707,”郑羽如实回答。
“哦。”
那人应了一声,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郑羽有点尴尬,这时候不是应该轮到对方答题了吗?
“这年头谁还按套路出牌。你是不是傻?”
“我……”郑羽刚想反驳,忽然觉出不对。刚刚那句话只是他心里的吐槽,根本没有说出来,对方怎么可能听见?!
“声音这么大,想不听见都难吧。”
要么是他出现了幻听,要么是他遇见了一个会读心术的神经病……
“你才神经病。”
很好,是后者。
不带这么玩儿的啊啊啊啊!
“少年,咱们能冷静点儿不咆哮么,我耳朵要被你震聋了……”
你到底是谁?
“其实,我也不知道……”
那您慢慢想,再见。
虽然不用说话就能沟通实在是一种非常新奇的体验,但当这种体验出现在发生过凶杀案的男厕所里,吸引力难免大打折扣。
“哎哎,别走啊,难道你不想知道谁杀的你同学吗?”
郑羽疾行的脚步骤然停下,情不自禁地开口:“你知道?”
对方没出声。
很好,他不知道,并且成功让自己的怒气值满格,再待下去难保自己不祭出手撕鬼子这等大招……
“等、等等,先别酝酿必杀技!我是不知道凶手,但是我可以和你一起去查啊。你不是对你同学的死存疑么?有我帮你,保证事半功倍!”
“你是会飞檐走壁还是密室推理啊?”郑羽被对方的说辞逗乐了,紧绷的神经也缓解了许多,“所以,你到底是哪个宿舍的啊?”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郑羽才听见他问——
“你是认真的还是逗我呢?”
郑羽皱眉:“什么意思?”
“你看不出来……呃,我和正常人有点区别吗?”
郑羽有点懵,第一反应是这不应该是自己的台词吗?
“唉,难得碰上个能说话的,怎么沟通起来就这么费劲呢!你没看见哥们儿我是飘着的吗!脚!注意我的脚!着地了吗?还有透明度,我这身体透明度起码70%以上吧,你见过谁的身体跟塑料袋似的,风吹过来就一起摇摆?”
郑羽看不见,但不妨碍他在对方精准的描述下脑补出一幅婀娜画面,如果非要给这幅画加一行小字注解——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见鬼了?”
“你才见鬼了!你全家都见鬼了!”
“OK,不见鬼,不见鬼还不行吗!”这人脾气还真是一点就着,“所以你到底是啥啊?”
“能量团。”
郑羽无言。
“你那是什么表情?”
“你能说地球语吗?”
“一看你就不读书不看报。研究表明,所谓人类的灵魂或者说死后的意识其实就是一股能量团,这个能量团在离开物质躯体的束缚后,自由地飘移在地球磁场之间,随着时间的推移,能量减弱,直至消失。”
“哥们儿……”
“嗯?”
“以后别看这种宣扬封建迷信的读物。”
郑羽后悔跟这货浪费了这么多时间,他是看不见,但不代表可以随便在他面前扯淡。
“你,看不见”
现在才问会不会有有点晚了?而且任谁都能看出来吧,只要智商大于二十。
“对不起,我第一次能跟人沟通,太兴奋了,没注意。”
呵呵,不是超自然的能量团么,那还跟人沟通什……等等……
郑羽再次停下脚步,站定,第一次认真梳理跟对方“沟通”到现在的全部过程首先,他确实直到此刻都无法判断对方的位置,就像之前说的,对方的声音好像无须经过耳朵,直接对口就是大脑;其次,对方能够听见他在没说出口的话;第三,即便是最不希望他离开的时候,对方也没有伸手去阻止他,哪怕碰他一下,换句话说,到现在为止他没有接触过对方的实体;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此时此刻的男厕所里,除了自己……再没有第二个人的呼吸。
难道自己……真的见鬼了?
“我不是鬼!”
“行行行,没见鬼,没见鬼,正好,我本来就啥也看不见。”不知道为什么,或许光天化日下,朗朗乾坤,或许拜失明所赐,抑或那货散发的友爱气场过于强烈,即便知道对方非人类,郑羽也没有太多害怕的感觉,反而是有趣和好奇心占了上风,“你叫什么?就算是个能量团,也总要有个名字吧。”
“唉,不是我不想告诉你,我是真的忘了。我是谁?来自哪里?怎么就变成能量团了,我一点记忆都没有。”
“那我给你起个名字吧!”
“你也不用这么快就切换到养成模式!”
“既然我一说‘见鬼’你就暴走,一说‘不见’你就舒坦,那你会不会是叫‘不见’?”
“我失去的是记忆,不是智商……”
“不见!不见!挺萌的嘛哈哈!”
“那你叫什么?”
“祝光明。”
“我问的是名字,不是愿望。”
“那么挑呢,你叫不见我也没说啥。”
“那是你起的!”
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虽然没有酒,也并未交换真名实姓,但能在男厕所里一见如故、惺惺相惜地聊上一个来小时,也绝对是真知己了。期间有个别胆儿大或者图近省事的同学来上厕所,郑羽就假装洗手,等同学离开,他便继续跟“不见”进行“心灵交流”,以至于到后来他的手都要洗皱了。
“难怪最近白天都没什么人来上厕所了,原来是发生了这么恐怖的事情。”
大哥,你也很恐怖好吗!
“不见”是一股长期盘踞在男厕所的能量团,这是他自己讲的,至于为什么会在此处,他自己也毫无头绪,只知道日天的时候,他的能量很微弱,所以只能乖乖待在这里,可是到了晚上,他的能量就比较强了,可以飘出去晃荡,所以日落后他通常都不会在这里,自然也无从知晓晚上发生的事情,而作为能量团呢,他虽然可以干扰人类的身体磁场,但鉴于水平实在有限,这么长时间以来,只成功干扰到郑羽一个,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们可以脱离声音和听觉,直接心灵交流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