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派胡言!”李璟立时勃然大怒,“我从来不曾见过你!又何曾威胁你做甚么?!你居然敢污蔑我们兄弟二人,实在是胆大妄为!!”
李徽亦难掩怒意,但反应比自家堂弟更淡定一些:“自始至终,我都只让人送了帖子与你,从未见过面。你为何要出言诬陷?我们不过是因情义而举荐了自己的朋友,信件帖子俱在,何须再亲自去见你一回?”
“大王与王子献相交,自然不忍心他落第,便想着让他扬名长安。还有甚么比得中甲第状头更快的扬名之法呢?”两位监察御史在旁边推波助澜,冷笑道,“连吏部考功员外郎都指证了,证人与证据确凿,两位大王还有什么话好说的?”
“从来没有做过的事,我们为何要认?!”李璟回首望向他们,怒火更是熊熊烧了起来,“你们彼此勾连,意图诬陷宗室郡王,定然有不轨之心!呵,做这种诬陷之事,对你们而言有甚么好处?!背后定然有主使者!一个两个,都不能放过!必须严刑拷打,将涉及此事的人都给揪出来!”
“以王子献的才华,我从来不相信他不会是甲第状头,更不相信他会落第。”李徽微微皱起眉,“我又何须做多余之事?”
“这是不是多余之事,大王心中自然清楚。”许是因方才被逼得无言以对,两位监察御史此时嘴皮子竟是利索许多,冷嘲热讽,无所不用。
大理寺卿正待要呵斥他们,不可对两位郡王不敬。御史中丞与刑部尚书却不约而同地朝他摇了摇首。
这桩原本一派荒唐的案子,因着吏部考功员外郎的反口,倏然变得错综复杂起来。这也正说明,确实有人在里头搅弄风雨,图谋不轨。若是不让这些名为“证人”实为“罪犯”的家伙得意洋洋地说话辩论,恐怕很难得到替两位郡王翻案的蛛丝马迹。
如今,也只有暂时先委屈两位郡王了。
这时候,堂外倏然传来一句悠悠的话:“呵,以王子献的能力,若是不定他为甲第状头,老夫才要怀疑进士科省试是否有舞弊之举!!甲第状头早已是他的囊中之物,探手便可取来!!大王既是他的知交,自然不会不清楚,确实没有任何必要做多余之事!!”
☆、第一百二十八章 有理有据
却说正当李徽与李璟落于下风之时,有人倏然仗义执言,替王子献与他们二人辩护。一时间,大堂内充溢着的压抑气息为之一清。而正觉着得意洋洋的两个监察御史不禁神色变化起来,一脸苦相的考功员外郎的眼神也沉了沉。众人循声望去,就见国子监祭酒抚须缓缓行来,眉眼含笑,一派悠然自在之态。
“呵,一个个在公堂之上颠倒是非黑白,越说还越得意了。”这位祭酒已是耳顺之年的老人,银发银须,却格外精神。他看上去便如同许多寻常的世家出身的文官那般,儒雅斯文,面含笑意,然而目光中却带着独有的锐利之色,说话亦是毫不客气。
国子监祭酒虽是从三品服紫高官,位阶堪比九卿,但在朝堂议事的时候几乎从来不出言。平日里在国子监中,亦是十分低调,既不曾广为邀名,更不曾闹出过什么事端来。故而,几乎没有人知晓,他竟然是这样一付脾性。
“呵呵,张员外郎,你我也算是旧相识了。老夫亲自去见你,举荐王子献的时候,与你说了什么?莫非,你想趁着老夫不在,将老夫赞他的话,都栽给两位大王?或者,你只是记错了而已?分明与你见面之人是老夫,而不是两位郡王;称赞王子献必定是此次甲第状头的人是老夫,更不是两位郡王。”祭酒抬起眉,语中满含嘲讽。
“此外,老夫也从不曾强迫你点谁为甲第状头,只是赞了又赞,实在寻不出别的词句罢了。莫非,你以为这便是老夫的威胁不成?啧,老夫的记性不错,想不到你的记性却是一日不如一日了。这考功员外郎,想来以你的资质,也是做不得了。”
便是神态中带着嘲弄之色,国子监祭酒亦是一脸从容之态,仿佛一位正在教导弟子的先生,令人不自禁地便肃然起敬。李徽倏然觉得,这位不显山不露水的老人家确实是既有趣又可敬——或许正是大隐隐于朝的典型人物。
那张员外郎听罢之后,神色勉强维持镇定,依旧坚持道:“刘公确实向某举荐过王子献,也赞过他的才学人品。但新安郡王与天水郡王强迫某点王子献为甲第状头,亦是事实。某之所言,句句为实,绝无欺瞒。”
李璟原本听着刘祭酒所言,情绪已然稍有些缓解。然而,见这张员外郎依然不肯悔改,他的怒火又猛地烧了起来:“好一个‘句句为实’,那你可敢对天发誓,此事若有半点虚假,日后便受乱箭穿心之苦!堕入无间地狱?!”
“……某……某……”此誓太过毒辣,那张员外郎迟疑片刻之后,仿佛回忆起了甚么,竟露出了毅然决然之色——
然而,李徽察觉了他的神色变化,淡淡地打断了他:“苍天在上,自然能辨是非真假。这种事便是不发誓,日后也必有报应。不过,人间之事,还须得人先来评判一二。”说罢,他望了三司一眼:“既然张员外郎口口声声说,我们堂兄弟二人私下见过你——那我倒想问一问,你见到我们的时候,究竟是何时何地?除你之外,还有何人作证?”
三司主官对他反客为主的行为表示沉默。两位郡王都是聪慧的少年人,反应很快,而且这样一来一往地辩驳,也更有利于他们客观地判断是非曲直。
张员外郎显然早便想过应对之策,回得很迅速:“十五日之前,在某离开衙门返家的时候,两位郡王派人将某唤到了某处别院之中。那别院就在颁政坊内,想必不是濮王府的产业,便是越王府的产业。作证之人,自然便是别院中的仆从。”
“呵,是么?十五日之前,那便是十一月初九了?”李徽并未继续追问,心中微微一动:此人敢如此光明正大地说那处别院是濮王府或越王府的产业,必定有其根据。而濮王府的别院他无不知晓,无一处设在颁政坊——至于越王府,李璟想必连自家宅邸中有多少部曲奴仆都从未在意过,自然更不知别院的底细了。
对方敢透出如此清晰的地点,更不讳提及仆从可从旁作证,想必越王府那处别院应当早已被安兴公主收买了。若是三司派人去细查,指不定会查出什么要紧之物来!此时此刻绝不能让三司注意到那处别院所在,而是应当尽快转移话题才是。
他心念急转,纷繁的思绪飞扬,却有灵光一点,倏然亮了起来。于是,他冷冷一笑,不待张员外郎以及三司主官再度提及那处别院,便道:“或许你曾派人跟踪过景行,知道他在那一日至少有半天并未出门罢?所以才特意挑了这个看似平淡无奇的日子?”
李璟呆了呆,满脸不可思议:“他这种不轨小人也就罢了,堂兄怎么知道……”
“因为你成日走马打球,而我几乎每天都闭门不出,要捏造你我同行的证据其实并不容易。恐怕一个月里,也只能选出一两天而已。不过,很是不巧,十一月初十之后,我们皆在奉旨督办流言之案,每日行踪都有许多人作证,断然不可能私下去见他。故而,他也只能往前挑选了。”李徽回道,“就算你我并未相见,都只待在家中,他们也有本事造谣我们密会。若是咱们坚持府邸中的奴仆可为我们作证,恐怕他们也会狡辩证词不可信。”
“怎么就不可信?凭什么不可信?”李璟也体会出了他的意图,故作疑惑道,“难不成只有他的证词才能算是证据,而其他人的证词便什么也不算?!哼,便是再霸道,举凡天下间也没有这样的道理。”
监察御史见张员外郎被他们堂兄弟二人一搭一唱步步紧逼,立刻出言相护:“濮王府与越王府的人,都是两位大王的奴仆,自然是唯大王之命是听。大王说那天并未出府,他们自然也只能说大王不曾出府,无人敢说出真话。”
李徽似笑非笑:“你的意思是,就算是对我们陷入案中一无所知的奴仆,也会无缘无故地撒谎隐瞒我们的行踪?我们一整天都被关在大理寺里,恐怕濮王府与越王府对我们的境况仍是一无所知罢?既如此,他们所言自然可信。”
监察御史继续狡辩道:“涉及贡举舞弊之事,两位大王对于那一日的行踪自然早就有了说辞,隐瞒得妥妥当当了。”
“呵,濮王府与越王府的奴仆不可信,那何人的证词才可信?”李徽挑起眉,“你们是否觉得,我成日里闭门不出,那一日既然我并未出现在宫中,也不曾去甚么醒目之处,那便定然是待在府中,所以没有外人能为我作证?”
听他们周旋了这么久的众人无不微怔——言下之意,便是这位郡王那一日正好悄悄出门了?有地位足够高的人可替他作证?
而张员外郎更是忙补充道:“无论那日大王去过何处,都来得及赶到颁政坊,毕竟延康坊与颁政坊相去不远……”
“所以,我问你,你说我们见了你,那究竟是在何时何刻?你离开尚书省公廨是什么时辰?来到那座别院是什么时辰?离开别院时又是什么时辰?”李徽再一次打断了他,神色越发淡定。
李璟被他的神情所感染,立时便觉得振奋许多,禁不住冷嘲道:“张员外郎可得仔细想清楚了。莫要随意胡编一个时辰,便以为能陷害我们了。横竖眼下也到了下衙的时候,咱们一群人亲自走一遭,验一验是真是假,也好瞧瞧你究竟说的是实话还是谎言。”
张员外郎注视着他们,犹豫良久之后,方道:“下衙是酉时初,到别院是酉时中,离开的时候已是戌时中了。”接着,他很是笃定地道,“那一日,某回到家中,已经是坊门即将关闭的时刻,所有家人都能为某作证。”
“既然我们的家人无法替我们作证,你的家人的证词又如何能取信?”李璟哼了一声,“当日下午与晚上,我都在府中,受阿娘之命陪着侄儿顽耍。阿娘、阿嫂、侄儿都能替我作证——当然,证词你们或许觉得不可信。堂兄,你又在何处?”
李徽轻轻一笑:“我那一日突然感念祖父祖母,便乘车去了大慈恩寺。祭拜完两位长辈之后,又与玄惠法师对弈,直至坊门关闭之前,才回到濮王府。大慈恩寺的玄惠法师,服侍法师的沙弥,以及偶遇的进香客,都能替我作证。”
大慈恩寺,便是当今圣人尚是太子之时,为了供奉秦皇后而捐建的寺庙。当寺庙建成的时候,先帝亦已经去世了,寺内便为先帝先后都造了殿堂,常年供奉做法事。而玄惠法师则是大慈恩寺的第一位主持,翻译佛经无数,既是如今地位最高的名僧,更深得先帝与圣人的信赖。
这位玄惠法师能够作证,自然不可能打诳语——
一时之间,所有人都哑口无言了。
☆、第一百二十九章 意图施恩
右仆射简国公许业名为督案,实则一直旁观,始终默然不语。见李徽猛然间横来一笔,将张员外郎与两个监察御史的气焰都压了下去,不禁扶须微微一笑。他颇感兴趣地端详着两位年轻的郡王,时而颔首,时而又轻轻摇头,仿佛正在评判他们的言行举止。
论官阶地位,自然数他最高。于是,他打破了静寂:“既然玄惠法师能够作证,便派人去将法师以及寺里的沙弥都请过来。不过,今日已经不早了,等玄惠法师过来,说不得坊门都要关闭了。诸公是打算连夜审问,还是明天再继续?”
大理寺卿与御史中丞、刑部尚书对视一眼,回道:“此案既有了证据与眉目,自然不需太过着急。而且,还须得将涉案的地方、人物都查一遍,再取些证据与证人。”而后,他便笑着望向李徽与李璟,神色很是和蔼:“因此案不能外泄,今夜便只能暂且委屈两位大王在公廨中住下了。某已经命人备好了起居坐卧之处,两位大王尽管安心歇息。”
“至于你们——”当他看向张员外郎与监察御史的时候,表情立即便冷厉了几分,“竟敢勾连起来,诬陷两位大王!今夜且押进牢中,明天再细细审问你们究竟是受了何人指使!!又在暗中作何图谋!来人,将他们押下去,官服饰物一应解去!”
“冤枉!!我们绝没有半句虚言!”两个监察御史犹自不肯罢休,大声吵嚷喊冤。大理寺的差官立即将他们的嘴堵了起来,还了众人一片清静。至于张员外郎,则是仿佛被抽去了骨头一般坐在了地上,任凭差官将他拖走,依旧闷不吭声。
这时候,程青才郎朗笑道:“终于真相大白,我总算能放心了。只可惜你们今夜还须得待在大理寺中,不能一同松快松快。明日我再过来继续听三司审案,也好瞧瞧这几个混帐东西是什么下场。竟然敢栽赃陷害宗室郡王,必定不能轻饶!”
李璟亦是松了口气:“姑父替我带几句话给阿爷阿娘,让他们不必忧心。等到明日,此案大概便能结束了……唉,若不是堂兄那一日正好去了大慈恩寺,有玄惠法师能够作证,说不得我们兄弟二人就会吃亏了!”
程青自然答应下来,又宽慰他道:“放心,既然是小人诬陷,迟早都会露出破绽。便是玄祺那一日不曾去大慈恩寺,待在府中又如何?这便能随意诬陷了?那员外郎提起的那一处院落还不曾查呢,指不定连口供都对不上。只要查明白了,自然就能还你们的清白。”
李徽的目光与他的视线交错而过,意味都无比深长:“姑父所言也极有道理。时候已经不早了,姑父还是早些回府罢,路上小心些。我便不必让姑父带甚么话了,横竖府中也没有人,不必烦劳姑父再白白走一遭。”
程青勾起嘴角,大步离开了。待他走后,刘祭酒才缓步走近。
李徽与李璟均诚心诚意地谢过了他,他笑眯眯地道:“老夫当时没赶上收王子献为弟子,如今也算是得了机会给这个未来的甲第状头施恩,算不得什么。更何况,老夫所言的,每一句每一字皆是事实,皆是心里话。说起来,眼下王子献恐怕还在外头等着老夫的回音呢。”
李徽一怔,拱手笑道:“实在是叨扰刘公了。那便烦劳刘公转告他,不必担忧。”
刘祭酒抬了抬眉:“除此之外,大王便没甚么要说的?呵呵,就算大王不提,老夫也知道该说些甚么。毕竟,让老夫进来探一探的,可不止是王子献一人,还有长宁公主。打发王子献容易,要宽慰贵主却委实不容易。”
李徽自是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心中越发感激。而李璟则呵呵笑了起来,果真很是不客气地接道:“那便再烦劳刘公告诉悦娘,让她遣人送些好酒好菜过来,让我与堂兄好生共饮一番!堂兄,你想喝甚么酒?葡萄酒?清酒?烧酒?”
“……随你罢。”李徽有些无言以对:这家伙当真一点也不曾听出来?程青说得如此明白,刘祭酒也委婉地点明了——越王府那处别院若是不收拾干净,便可能会有/大/麻/烦!如今是该庆贺喝酒的时候么?!不过,说起来,程青为何要提醒他们?是给他们示好?还是他与安兴公主早已并非一条心?或者,这不过是用来迷惑他们的伎俩?
想得越多,思绪便越繁杂,新安郡王对举杯痛饮之事便越发不感兴趣。相反,一无所知的天水郡王却是乐呵呵地点起酒菜来,想法简单,言行举止亦是无比简单,心思更是一望便十分透彻。
刘祭酒亦觉得这堂兄弟两个性情实在有趣,便满口答应下来。待他回到国子监,将所见所闻始末都转述给王子献与长宁公主时,二人立即道谢。刘祭酒遥遥望着他们前后离开的背影,忽而又想到京中传开的关于他们的流言,不由得失笑——在他看来,王子献确实才是长宁公主的佳配,至于成国公府那位燕大郎,啧……
“越王府之事,贵主须得立即告知越王殿下。在今夜之内,必须将那座颁政坊的别院收拾干净。王某会继续查,这张员外郎借着越王府的别院,究竟见了甚么人。”王子献随在长宁公主身后,低声道。
以区区考功员外郎的身份,定然不可能见到安兴公主或者驸马程青。但涉及的事却极为重要,因此最有可能是安兴公主倚重的人物之一。断此爪牙之后,应当至少可让安兴公主稍稍安分一段时日罢。
长宁公主点点头:“我这便去越王府,你将证据保存好,缓缓放给大理寺。”因心急之故,她的步伐几乎是匆忙无比,很快便上了厌翟车。当华丽的公主车驾离开之后,王子献倏然感觉到有人正在注视着他,隐约带着一丝暗晦的杀气。他回首看去,不远处,正是面无表情的未来驸马——成国公府嫡长孙,燕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