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墙有耳,他到底并未细说,长宁公主自是心领神会,抿唇笑道:“咱们是兄妹,我不帮阿兄还能帮谁?而且,不过是去探问些消息,好教世父世母安心而已,原便是我该做之事。对了,我送过去的酒菜滋味如何?被褥裘衣呢?可觉得暖和?不曾着凉罢?”
“酒菜滋味当然很不错,比中午时大理寺给的廊下食好多了。景行一直赞不绝口,竟是吃醉了。第二日开审的时候,他还在叔父与二世父跟前露出了醉态,想来回府之后定然少不了一通教训。”李璟或许并未注意,但李徽当时却是一瞬间便发现圣人与越王在屏风后旁听审案了。当然,便是发现了,他也须得佯作不曾发现,行为举止毫无异状。
“被褥裘衣也都很不错,我们都安睡了一晚——你瞧着我气色如何?”
“一如往常。”长宁公主细细端详着他,“不,瞧着比往常还出众些呢。那我便安心了。”
李徽以为她是顽笑之言,勾唇浅笑起来。然而,他却不知,倘若自己先前是一枚温润细腻的宝玉,如今便宛如经历了温养,多了几分灵性,渐渐焕发出了更加动人的光彩。一旦心中解开了桎梏之后,他就显露出了真正的风华,越发从容自信,越发气度不凡。这种转变自然并非一蹴而就,但愈是亲近之人便愈能察觉出他如今的不同。
入内给杜皇后请安之后,杜皇后也将他唤到跟前仔细打量,轻嗔道:“你这孩子,在大理寺受了两日苦,本该将养些日子再出门的。我哪里会不知道你的孝心?便是问安也不必紧着这一日两日的。”
“贡举弊案也只是过场罢了,孩儿并未受甚么苦楚。而且,经过这番磨砺之后,反而觉得有些豁然开朗了。”李徽回道,“只是,平白受了一场冤屈,孩儿也不甘心只能在家里等着悦娘传消息。总该尽早知道,此事究竟是何人指使,叔父又打算如何平息才好。孩儿还想亲口问一问那幕后主使,究竟是何处得罪了她,才教她不惜使出这等阴谋手段。”
长宁公主从来没有隐瞒过任何事,杜皇后自然很清楚他所指的究竟是何人,不禁微微蹙起眉来:“好孩子,这幕后主使素来狡诈,单凭此事很难将她寻出来,更别提给她定罪了。此次贡举弊案,对你们二人来说确实是无妄之灾。一日放任她逍遥法外,咱们这一大家子人便始终不能安心。”
李徽神情微动,恳切地接道:“叔母说得是,孩儿昨夜左思右想,也终于想清楚了。无论如何,也绝不能成为被那人随手拿来便用的棋子,身不由己,任人欺辱。若是像如今这样只是个宗室郡王,连自保的能力也没有,更何谈报得此仇?孩儿愿尽快出任实缺,成为叔父所用的刀枪利剑,帮叔父将这躲在暗中的逆贼都揪出来!也只有如此,方能保护悦娘和婉娘,保护叔母。”
杜皇后眸中闪过微光,笑容越发慈爱,看起来亦是愈加婉约动人:“好孩子,你有心了。圣人这段日子确实苦于无人可用,还曾提过要给你和景行安排甚么实缺呢。若是知道你想替他分忧,他还不知会有多欢喜。待会儿你便去两仪殿,与他谈一谈这流言之案、贡举弊案的事罢。两个案子瞧着是小,带来的风波可不一般。”
“是。不过,孩儿有一事想请教叔母:若是叔父问起来,孩儿该要甚么实缺才妥当?”
“圣人自有打算,你便说全凭他安排就是了。”
“孩儿明白了。无论叔父给甚么实缺,都是君恩隆宠,孩儿必不会教叔父和叔母失望的。”
长宁公主望着他们,仿佛察觉了这场掩盖在亲情之下的利益交换,若有所思起来。当李徽告退,她起身相送的时候,禁不住低声道:“阿兄,无论阿娘心中如何想……在我心里,你始终是我嫡亲的兄长。咱们的兄妹之情,永不会变……”
李徽温和一笑,宽慰她道:“我明白,悦娘。不过,你大可放心,叔母也没有甚么别的心思。她不过是一心一意为了你和婉娘打算罢了,一片慈母之心,我当然能够理解。”在杜皇后心目中,他是个可靠的选择之一,却并非唯一。而且,可靠归可靠,是否值得全心全意的信赖,又是否值得她暗中扶助,却须得继续观察——毕竟,她要将自己与两个女儿的前程与未来托付出去,自然绝不可轻率行事。
而他需要做的,便是用能力来证明,用品性来证明,他确实是唯一的,亦是最好的选择。
杜皇后的扶助意味着甚么?当然并不仅仅只是“指点”与“教导”而已。
这位曾经将东宫牢牢控制住的太子妃,便是没有皇子,光凭着元配嫡后的身份,凭着京兆杜氏女的出身,便足够形成一派势力了。而她眼下亦并非如同许多人传言中的那般,正身处危机之中。通过示弱,她避开了后宫中的争斗,坐看杨贤妃与袁淑妃鹬蚌相争;通过长宁公主,她间接掌控了宫务,并未让杨贤妃与袁淑妃轻易插手;通过两个女儿,她更留住了圣人的怜惜与疼爱,圣人几乎每天都会来安仁殿探望她们母女,从不间断。
也许,杜皇后的未来,绝非他前世所知的那般红颜薄命。这种情境下,她只差一个东山再起的时机而已。当她再度成为手握实权的皇后之后,他能得到的助力,自然只会更多。有她成为太极宫中的依靠,即便远远比不上太宗皇帝与文德皇后,也足以令濮王一脉以及越王一脉安心许多。
更何况,他们之间还有长宁公主与永安公主呢?
两仪殿中,圣人将紧急政务都处置完后,便招来了越王李衡商讨“贡举弊案”之事。说是商讨,但越王生性谨慎,并不随意言语,而日理万机的圣人也不曾耗费多少时间来细想此事,于是竟是有些一筹莫展了。
这时候,宫人前来通传,说是新安郡王求见。圣人心头意动:“二兄,玄祺这孩子素来聪慧,此事又与他相关。不如,朕考一考他?让他也一起出出主意?原本朕也想着要给他一个甚么实缺,最近看来,他对刑名审案之事确实颇有天分,无论说甚么都有条有理。而且,他不仅细致妥帖,更是从来不敷衍。”
越王李衡略作思索,点头道:“圣人看人一向精准,这孩子确实可堪造就。他的聪慧之处,或许也正在于办理实务。甚么诗词歌赋,他不是一向不感兴趣么?三弟还抱怨了许多回,对他很是不满意。”
圣人抬首,望向从殿外缓步行来的少年郎——玉树临风,翩翩君子,足以令史书都写一笔的“美姿仪”,简直令人难以想象他会是人称“面团团”的濮王之子。
再想想怎么看怎么觉得有各种不足的大皇子与二皇子,他不由得轻叹道:“有这样的佳儿,三兄还有甚么不满意的?以朕看,他的眼光一向奇怪。若是不与他一样,他就处处都觉着难受。幸好,伯悦与玄祺都与他不像,都是可靠的好孩子。”
李徽自是不知两位长辈对他的评价都极高,向他们行礼问安之后,听圣人问他怎么不在家中好好歇息,便“直率”地答道:“孩儿在府中实在坐不住,想知道三司审理的流言之案、贡举弊案可有甚么新进展。只是孩儿如今似乎已经没有督案之责了,不能擅自去大理寺询问,所以只得冒昧前来请教叔父了。”
圣人不禁一笑:“流言之案倒是又寻着了几个犯人,贡举弊案还在追查,疑点都剩下不少。不过,照眼下的情形,或许两个案子的幕后主使都寻不出来了。朕也知道你们心里委屈,不过——唉,朕还须得继续忍着呢,你也只能忍着了。”
李徽拧起眉:“孩儿明白叔父的意思。忍着倒是不打紧,却不能一直都忍下去。更何况,叔父是天子,自该随心行事,谁都没有资格教叔父心中难受!若非孩儿能力有限,一定要为叔父分忧,让叔父日后无须再忍!”
圣人怔了怔,缓缓地眯起了眼,郎朗笑道:“好!好!既然话已经出口,便不许你再反悔了!朕也正需要你们这些子侄,都来替朕分忧呢!来,给朕说说,你想如何替朕分忧?”
☆、第一百三十四章 封得实缺
翌日清晨,正值黎明前的时刻,太极宫外便陆续响起了车马辚辚之声。凡五品以上的京官皆纷纷或策马或乘车前往太极殿,参加每日的常朝。举目望去,尽皆服紫服绯之辈,令人不由得心生敬畏之意。而这些人,便是大唐朝廷权势的掌握者与执行者,个个都是足可堪称为“高官”的人物。
能参与常朝,不仅意味着品阶与地位,同样也意味着更加锦绣辉煌的前程。五品,对于许多进入仕途之人而言,可能是一个永远都迈不过去的沟壑,一辈子都无法企及。而一旦能够迈过去,想再往上升,便取决于资历、能力、机遇或者是否能博得圣人的信赖了。
不少人耗尽半生,方得到了五品之位。只有极少数人熬到须发斑白,才终能成为服紫重臣,甚至晋为宰相。故而,年仅三四十岁便能参与常朝之人,已然算是年轻的了,其家世必定极为出众,能力亦是不差。至于更年轻之人——
在寒暄问好声中,倏然出现了两个少年郎,犹如两头尚未长成的幼虎,贸然迈入了一群狡猾的老狼与狐狸的领地之中。意气风发的年轻之辈,与沉稳老辣的年长之辈,形成了极为鲜明的对比,看起来甚至有种奇异的矛盾之感。仿佛他们来错了地方,又仿佛像是朝阳升起与落日西坠同时发生一般。
那一瞬间,几乎所有视线都聚集在他们身上,意味不明。然而,少年郎们却毫无怯意,自在从容地含笑穿过众人,来到尚书省右仆射简国公许业面前,向他问好——毕竟,如今的一众宰相之中,左仆射吴国公秦安一直称病不出,这位右仆射便理所当然地成为了群相之首。而后,他们又陆续向其他几位宰相、三品服紫重臣见礼,礼节也很是周到。
老狐狸们自是含笑还礼,态度都十分温和。毕竟,以品阶来论,嗣王、郡王与国公都位列从一品。除去封为国公的少数人之外,绝大多数人的品阶都比这两位少年郡王低。这两个深得圣宠的郡王主动见礼已然算是对他们的尊重,他们可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倚老卖老。
“两位大王也是来参加常朝的?”大理寺卿与李徽、李璟都相熟一些,对他们的印象也不错,便主动道,“流言之案已经快要结案了,不知两位大王可需再看一看卷宗?目前虽有些疑点,但不足以作为证据再查下去,也只得如此了结。”
流言之案到底事小,便是发现与两位状头有些相关,也不过是年轻人的妒意作祟罢了。与贡举弊案隐藏着的谋逆意图,以及收买差遣监察御史、考功员外郎的手段相比,此案几乎可忽略不计。无论是来自于圣人的压力,或是案子本身的吸引力,都让三司迫切地希望全心全意投入到贡举弊案之中去。
“既是如此,便结案罢,诸公也能分出更多空闲办其他的案子。卷宗便不必再给我们了,想来叔父已有别的打算了。”李徽当然理解他们希望尽快结案的心情。他的目的已然算是达到了,再继续查此案也已经毫无意义。
虽说明面上的案犯不过是数个文士罢了,郑勤与杨谦都很是清白无辜,与此案毫无干系。然而,三司之内,谁不知此事的蹊跷之处?在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之中留下了如此“深刻”的印象,他们日后的声望与前程无疑都值得商榷了。尤其是杨谦,完美无瑕的形象一旦有所损伤,便再也不可能恢复从前。
而且,这世间的聪明人只多不少。这桩案子究竟意味着什么,与杨状头、郑状头到底有何干系,他们又岂会丝毫不知?所谓“墙倒众人推”,说不得,接下来的流言便与两位状头相关了。与默默无名的王子献相比,想来更多人都喜欢听“名人”的龌龊事,不是么?
大理寺卿正待再问,钟鼓声响起,众臣遂陆续默然走进太极殿中,在各自的茵褥上跪坐下来。李徽与李璟也拥有了临时的位置,就在越王李衡、荆王等人的位置旁,代表着皇家宗室的力量。不过,常朝之时,越王、荆王等人未必次次都来,今日这附近便只有他们两个少年郎而已。
不多时,圣人自殿后行来,众人遂在殿中丞的高唱下行礼,复又各自归座。圣人环视诸臣,目光在两个极为醒目的年轻侄儿身上停了停,不由得笑道:“之前朕命新安郡王、天水郡王督案,两人年纪虽轻,待公务却很是上心,一刻都不懈怠,朕十分满意。以他们的年纪,也该出仕了,早日封他们实缺,也好尽快替朕分忧。众卿以为如何?”
谁也不会在此时跳出来进谏,打断圣人展露的脉脉亲情。听说先前弹劾两位郡王涉入贡举弊案的两个监察御史已经入狱抄家,罪名是十恶大罪之一的“谋逆”。这意味着甚么?——稍微想想便明白了——短时间内,若是谁敢再对这两位郡王不敬,说不得便会被三司认定是谋逆的从犯!!无缘无故与宗室作对,又何苦来哉?!
于是,宰相们陆陆续续表示了赞同,谁都不提两位郡王年纪是否尚轻之类的话。毕竟,宗室入仕从无甚么成规旧例,当年濮王、越王也曾在十四五岁的时候就参与政务。而荆王进入宗正寺任少卿时,亦不足及冠年纪。
圣人微微一笑:“既然众卿都觉得妥当,那朕便封天水郡王为千牛备身,在御前护卫。”千牛备身即千牛卫中的高阶武官,负责掌执御刀宿卫侍从,一向由美姿容且擅武事的高官世家子弟担任。虽说品阶只有正六品,但因接近御驾之故,极易获得圣宠,升迁亦是轻而易举之事。故而,京中许多勋贵世家子弟都以任千牛备身为荣,可谓是千金难得的实缺。
“臣叩谢圣恩。”李璟怔了怔,方躬身叩谢——旁人抢得头破血流的千牛备身职缺,对他而言却如同鸡肋一般,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他最渴望成为能够行军打战的将军,而不是如同花架子一般的千牛卫。折冲府或都督府中的武官才是他最想获得的实缺,而不是成日守在圣人身边的御前护卫。
虽然心中有些遗憾,他脸上却露出了笑容,仿佛对圣命十分满意,看得李徽不禁松了口气。其实,天水郡王不过是性情直率些罢了,并不是甚么愚蠢之辈。能得到圣人的垂青与信赖已是不易,他又如何可能在脸上带出什么神色来?更何况,这两日越王与越王妃对他耳提面命了许多,多得足以令他猛然醒悟过来,自己正处于甚么样的危机之中。
“至于新安郡王,性情更沉稳些,且于审案一道颇有心得,便去大理寺罢。”圣人道,稍作沉吟,“封为大理正,辅佐大理寺卿、大理寺少卿查案、审案。”大理正是从五品官,虽然掌管的是刑名断狱,并未涉及户部、吏部那样的名望实权双收之地,但对于一位十六七岁的少年郎而言,已经是破格重用了。
寻常人一辈子都无法达到的官阶,这位少年郡王却轻轻松松地迈出了第一步,不愧是天家血脉。御史中丞、谏议大夫以及六科给事中等言官忍了又忍,终是不曾多言。谁叫这是叔父给侄儿赐官呢?与当年的嗣濮王、嗣越王相比,品阶也相差无几不是?一个大理寺正“而已”,又不是从天而降直接入尚书省六部,他们还能说甚么?
“臣叩谢圣恩。”李徽亦是躬身叩谢,抬起首来又沉声道,“侄儿必不会辜负叔父的信赖!”昨日他从未提过自己想要甚么样的官职,而是听从杜皇后的提议,直说全凭叔父安排。果然,圣人待他并不薄。
虽然“督案”的职权听来似乎不错,却始终不过是旁听审案罢了,根本无法涉入其中。与此相反,大理正具有辅佐办案之责,证据与证人说不得都是大理正安排寻访查找的,自然能接触更多线索。许多其他人不慎忽略的疑点,或许他便能够发现。而这些疑点,日后或许就能成为解决安兴长公主的关键证据。
当然,他年纪尚轻,并没有办案的经验,圣人一时之间也不可能期望从他这里得到甚么助力。不过,待一桩一桩案子查过去之后,只要他证明了自己这柄利刃确实足可令安兴长公主伤筋动骨,圣人便不得不重视他了。
圣人微笑着点点头,这才开始议论政事。若非紧急要务,通常不会在每日的常朝上讨论。而即使是紧急要务,亦分轻重缓急。真正重要的事务,何必这么多人参与其中?只需诸位服紫高官聚在一起探讨便足矣。正是那些不急不缓的“要务”,才会在常朝的时候成为众人的焦点——譬如,先前发生的贡举弊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