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殴以及辱骂宗室郡王,怨谤贵主与郡王等,均涉大不敬之罪。但念及大王并未受伤,谤言并未四处流传,不可以十逆之罪断之。经三司会审,判逆殴案、流言案二罪并罚者,流放八年,并日后不得入仕;侮辱贵主与郡王者,判流放三年,且日后不得入仕。”判罚之后,大理寺卿转身望向李徽与李璟,“二位大王以为如何?”
“逆殴之案,孤并无异议。”李徽回道,巡睃着那群垂头丧气的举子,“但流言之案,孤以为绝不能如此轻判。诸公认为,‘谤言并未四处流传’?孤却不这么想。这些流言究竟是否人尽皆知,将京中的举子们唤来一问即知。”
“这……”大理寺卿与刑部尚书、御史中丞互相瞧了瞧,“京中的举子并非案犯,将上千人拘进大理寺,实在有些不妥,也不合咱们大唐的律法。大王昨日受到冒犯,某能够理解大王对这些举子的不满之意。只是,案犯已经审理判决,又何必牵连所有省试的举子?何不让此案就此了结?”
李徽抬起眉:“孤也能够理解,诸公想早日结案的急切之情。此案看起来实在太小,根本没有必要劳动诸公来审理,必须尽快结案呈给叔父——诸公兴许一直都这般想罢?不过,叔父特地命孤与景行来督案,为的是甚么?诸公心里难不成不清楚么?”
三司主官默然不语——他们当然很清楚圣人并不想草率结束此案——但这样的案子若要说成是“谋逆”,实在太过牵强了。圣人不过是因着女儿侄子都受了流言所累,一时忿怒才勉强寻了个理由让他们来审案。他们将案子审得清清楚楚,该罚的也罚了,而且还是从重处罚,还不够么?
显然,新安郡王觉得远远不够:“不错,逆殴之案的犯人处置得很妥当,孤并不觉得愤愤不平。只是,诸公就不想知道,流言是从何处传开的?”说罢,他望向当初头一个胡言乱语说长宁公主看上王子献的举子,淡淡地问:“你是灵机一动想出这样的流言?以及,传王子献是祁县王氏子弟,受了越王荫蔽之人,也是自己想到的?”
能够通过县试与府试,得到各州府解送资格的举子,便是再愚蠢也不至于抓不住这样的天赐良机。那两个举子一愣,立即大喊道:“不!不!在下绝不是自己想出的流言,而是……而是此前便在文会上听过!”“说王子献是祁县王氏子弟的,另有其人!说王子献与越王、濮王有干系的也另有其人!学生只是……只是将这些话连起来仔细想了想……”
原本听得有些昏昏欲睡的天水郡王不由得怔住了,忍不住怒斥道:“甚么祁县王氏子弟?连王子献是琅琊王氏子弟你们都不知道么?难不成天底下姓王的都与祁县王氏有关?这可真是……可真是胡说八道!”
李徽接着又问:“那你们是在何处文会上,听何人说起来的?可能指认出来?可有人替你们作证?若是胡乱栽赃旁人,罪加一等;若是事实如你们所言,孤会替你们说几句好话,给你们减一两年流放之刑。”
两人忙不迭地点头:“能指认!当时也有其他人在场!!”“只要容学生仔细辨认,学生就一定能认出此獠!”
御史中丞深深地望了一眼这位平日里深居简出的少年郡王,道:“大王只负责督案。”
刑部尚书的目光也在这两位郡王之间移动着,仿佛想到了甚么。大理寺卿则不由得一叹:“大王不必再问了,我等会继续将此案审下去,追根究底。”
“孤确实只负责督案,诸公请继续罢。不过,这并非随意牵连,亦绝非孤因一己私愤而为之。只是,圣人等着一个真相,而孤也不愿平白受了骂名而已。而且,其他举子完全不必以案犯之名传唤过来,只当是作证便足矣。”李徽道,复又沉默起来。
李璟则终于从方才他问的几句话中嗅出了些许不对劲,低声问:“堂兄,这案子得审到什么时候才能结?将传流言的罪魁祸首找到为止?那些人究竟是怀着甚么心思,说出这种不堪一击的谎言?只要是稍微知晓些内情的人,都会觉得这种谎言简直可笑之极!”
李徽沉吟片刻,才答道:“……唯恐天下不乱而已。景行,许多人只愿意相信他们想信的言论。至于真相是甚么,他们并不在意。流言之害,你我算是并未伤及,但对于悦娘和子献而言,却绝不能轻忽。”文人好名,女子需名——就算才华横溢,就算身为天家公主,也逃不出声名的束缚。
分明清白无辜,却无端端被人污蔑,若是一时不慎,说不得终身都须得带着这样的污点。作为挚友,作为兄长,他如何能容忍?不将罪魁祸首揪出来,给王子献和长宁公主正名,他誓不罢休!
“仔细想想……之前我好像模模糊糊听人提过一两句,问我怎么突然举荐了一个不知名的士子,是否是自家亲戚……我当时没有多想,几句话便混过去了。”李璟想了想,又道,“还有人挤眉弄眼地说燕家大郎怎么怎么着,当时也没仔细说……”
李徽心中暗道果然如此,便叮嘱他:“仔细盘问那些人,他们是从何处听来的这些胡言乱语,再打听打听流言都已经传到何处去了。”就算传到了成国公府,燕湛应该也不是那等随意轻信的蠢物罢?
这一日之后,原以为很快便会结束的流言之案愈演愈烈。杨家别院带走的一群举子只不过是开始,越来越多的举子被金吾卫带到大理寺作证。当然,许多人很快就被放了出来,但不少人却是再也不曾走出大理寺公廨。
一时间,京城之中所有赴考进士科省试的举子皆人人自危,不敢再随意赴甚么文会、诗会。众人都不断地回想,究竟是何人传开这些流言的,集近千人之力,总能想到蛛丝马迹。此外,为了给自己正名,为了洗脱自己四处传流言的罪名,被暂时关在牢狱中的举子们也不得不将隐藏在深处的人一层又一层挖开,直至无处隐藏——
☆、第一百二十五章一 贡举弊案
夜色已深,李徽与王子献相对而坐,各执黑白,随意地落在纵横交错的棋盘上。二人皆是宽袍大袖,披散着长发,随意而又自在。然而,当李徽垂眸,从白玉制成的棋笥中拈起黑色棋子的时候,却并未察觉对面的人已将目光落在他修长的手指上。
骨节分明而柔韧的手指,因习武之故而带着一层薄茧。饶是如此,白玉般的指头从棋笥中夹起乌黑的玉石棋子时,仍带着惊心动魄的美感。王子献轻轻地揉着指中的白玉棋子,目光不由得微微沉了沉:他必须做些甚么分一分神,方能勉强克制住自己内心深处浓烈的渴望。
昔年天各一方的时候,心中思念难耐,原以为那便是对自己的折磨了。然而如今朝夕相对,亲密如斯,他却越来越不满足,想得到的越来越多。他终于明白——这方是最大的折磨。他渴望得到面前这个人,渴望与他长相厮守、耳鬓厮磨,然而一切尚未准备妥当,尚不到水到渠成之时,依然不能冒险。
何时才能得到他?何时才能毫无顾忌地吐露心底的言语?何时才能拥他入怀?也许,他已经等不到水到渠成的那一日了。到了那个时候,他会失去他么?不,他绝不容许失去。再忍一忍,再忍一忍罢。
“子献。”李徽倏然抬起眼,疑惑道,“这一着,你怎么想了如此之久?”分明不过是寻常的一步,却久久不曾落子,着实令他有些奇怪。
王子献回过神,将白子随意地放下:“我方才正想着,你督案已有一段时日了,可寻出了罪魁祸首?据说京中所有的进士科解送举子都已经被唤到大理寺询问过,不少人还不止去了一回两回。我有好些新认识的友人为了避免被人反复打扰,索性搬入了藤园居住。按他们所言,似乎应当早已有些眉目了。”
“郑勤与杨谦皆是聪明人,便是查到他们身上,恐怕也没有证据。他们身为状头,不论是甲第还是乙第,身边多多少少都围着些愿意为他们肝脑涂地之辈。”李徽道,眉头微微拧起,“只需稍稍暗示一二,甚至只须流露出些许为难之色,想必许多人都愿意主动地替他们分忧。”
“那便只能尽量多斩断他们的爪牙了。”王子献接道,“若是不处置他们身边的人,便起不到杀鸡儆猴的效果。若是这一回不能令他们感到畏惧,日后这些人行事只会越发阴狠,越发肆无忌惮。其实,长安城中并非没有不屑与他们同流合污之人,也并非没有嫉恨他们之人,只是他们先前被压制住了,没有机会下手罢了。”
“既如此,只要我们先行一步,自然不乏落井下石之辈。说起来,子献,你也该培养自己的拥趸与手足了。否则若是一旦再度陷入这样的困境,却无人替你仗义执言,便很难顺利地翻身。文人之争,便该由文人自行了结,方为正理。如今之事,可一而不可二。”仔细想来,李徽觉得王子献的友人确实太少了。
不可否认,他十分享受目前他们之间的亲密与信赖,隐约也并不期望对方身边再出现一位亲近友人。然而,他们到底仍需要更多的势力与人脉。除了彼此之外,他们身边都需要更多的家人与友人。
王子献微微颔首:“放心,我已经开始着手了。”他也不想再一次面临被人攻击却无力反击的情境了。出京游历给他带来了许多,却也令他失去了早日成名的时机。而他想在省试中一鸣惊人的打算却教所有人看穿,反倒被对手利用。
这一回狠狠地被人绊倒亦没什么不好,至少令他更加警醒了几分。空有实力,没有权力与势力,远远不足以自保,步步惊心之中绝不能有半步行差踏错,绝不能有半分懈怠与自满。同时,玄祺亦露出了更为强悍骄傲的一面,说不得此事也能令他那些只图自保的想法发生改变。
这世间之事,总是有得有失,而在得失之间,方能看得更清,望得更远。
次日,李徽与李璟入宫禀报案情的时候,圣人也问他们罪魁祸首到底是何人:“已经查了这么许久,整个长安城都翻了一遍。你们兄弟两个当真觉得,此事就是几个名不见经传的举子所为?而他们之所以胡言乱语,皆是出于嫉恨而已?”
李璟愣了愣:“叔父,证据便是如此。他们确实是暗中推波助澜之人。想不到,这些流言竟会是三个不同的人所为。经他们四处传扬,传来传去之中总有人添油加醋,全都融在了一起,这些言论才会变得如此愚蠢,如此奇怪。”
圣人看着这个侄儿,忍不住在心底叹了口气,情绪略有些微妙、又有些怜惜:“玄祺呢?你是如何想的?”
“孩儿觉得,坏悦娘名声之人与刻意将此事栽给二世父之人都有些蹊跷。虽然没有证据,孩儿也说不出究竟哪里奇怪,但总觉得该再仔细查一查这二人。”李徽回道,“不知为何,孩儿总会想起当年那两桩奇怪的刺杀案。”
“你说得是。”圣人微微一笑,“此案你们二人监督得有模有样,也算是经过历练了。案子彻底了结之后,你们便告诉朕,自己想做什么实缺。不拘文武,也不必刻意讲究什么品级,只管说便是。”
圣人如此慷慨慈爱,两个侄儿自然很是兴奋,均立即跪地拜谢。
出了两仪殿之后,李璟几乎是立刻念叨起了武职。他不仅给自己想好了,甚至还替那些狐朋狗友也考虑到了。李徽听得很是无奈,提醒道:“无论你想求什么,都须得让二世父知晓。只有二世父答应了,你才能入仕。”
“……”李璟顿时垂头丧气,“阿爷一定不会答应的……堂兄替我说几句好话罢?”
“就算我将好话说尽了,二世父也绝不会答应你替别人求官。”在一起走马打球是一回事,求官入仕是另一回事。越王府绝不能轻易结交其他宗室,更不能给他们施恩,否则便是犯了大忌,谁都不可能平息叔父的怀疑。
李璟一怔,仿佛明白了什么,又仿佛仍是懵懵懂懂。
正当流言之案进行到关键处的时候,在朔望大朝之上,两名监察御史递上折子,慷慨激昂地攻击新安郡王、天水郡王事涉贡举舞弊。他们声称,两位郡王是为了掩盖贡举舞弊的真相,才如此大肆地推动流言之案,将赴进士科省试的举子扰得人心惶惶,更将一些才华出众的举子当作犯人处置。而他们举荐的士子王子献,便是流言之案唯一的受益者,据说被内定成了进士科的甲第状头。
听完二人的弹劾之后,满朝文武都惊呆了。一时之间,所有人都持着玉笏、竹笏静默无语。一直忙着审流言之案,没顾得上关爱下属都在想什么的御史中丞更是目瞪口呆,随即露出满面苦色……如果他说自己对此事一无所知,圣人究竟会不会信?——连他自己都不可能信!!
“一派胡言!!”圣人当场大发雷霆,拍案而起,“朕从未听过如此荒唐的弹劾!!尔等简直是意图不轨!你们是否以为言官便能为所欲为?!谁给你们的胆子污蔑宗室郡王?谁给你们的胆子污蔑朕的嫡亲侄儿?!”
许是圣人平日里太过和善了,脾性与先帝截然不同,他发怒的模样竟令许多重臣都有些惊住了。臣子们心中无不暗想,他们总算是明白三司会审流言一案为何如此尽心尽力了,能令他们听命的自然不会是新安郡王与天水郡王,而是难得如此强硬的圣人。
然而,或许也正是因为圣人素来待任何人任何事都很是亲切之故,两名监察御史竟丝毫不为所动,梗着脖子争辩道:“监察御史之职责,便是察纠百官,风闻奏事又有何不可?若是两位郡王并未干涉进士科贡举之事,三司自会还他们清白。”
“风闻奏事不是如此奏的!!证据呢?证据在何处?!就凭着一些流言,你们便将脏水泼在朕的嫡亲子侄身上,朕说他们没犯错反而要自证清白?!这是何道理?!平日你们监察御史便是这么弹劾的?!简直如同儿戏!!”圣人冷笑,转身一甩袖,便离开了太极殿。
“文官谋名也不是这么谋的。”新任尚书省右仆射的简国公许业轻哼一声,摇了摇首。
御史中丞有口难辩,怒视着那两个惹祸而不自知的下属,生生将一口老血往肚子里吞:“都是某一时疏忽……”此事如何才能善了?他可不想因这两个蠢物而得罪了整个宗室!
正当朝臣们神情各异、心思各异地离开太极殿时,越王李衡却是追着圣驾来到两仪殿中,低声劝道:“陛下,无论如何,此事必须尽快让三司查清楚,还给两个孩子一个公道。不然……,我担心,新的流言已经传出去了。事关进士科省试舞弊,一日之间就会掀起波澜。两个孩子的名声,危在旦夕之间!”
“朕绝不会纵容这些混账拿着玄祺和景行来成就他们的名声。”在兄长面前,圣人表现得完全不似方才那般盛怒,他甚至非常冷静,“而且,他们是奉朕之命彻查流言之案,监察御史以及他们背后的人针对的是朕!自何时开始,他们居然连朕的话都敢肆意违逆?!朕的威严何在?咱们皇家的威严何在?!”
“臣很赞同,事后一定要处置他们,绝不可姑息这种污蔑之风。只是,事关贡举,绝非小事。不然,明年的省试无论是什么结果,都很难取信于百官,取信于黎民百姓!臣恳请陛下三思!”李衡深深拜下,行了君臣的跪叩大礼。
圣人立即将他扶起来:“二兄……”他叹息着望着这位同父异母的兄长,锁紧了双眉:“……好……朕……着令大理寺卿、刑部尚书、御史中丞立即三司会审!”
于是,在很多人意料之中,这次荒唐无比的弹劾居然开启了另一桩案件——进士科贡举舞弊案。
☆、第一百二十六章 郡王受审
因所谓的“进士科贡举舞弊案”实在太过荒谬,圣人勒令三司绝不可对外泄露任何消息。而且,在审案的过程中,必须对两位郡王礼仪周到,不得有任何冒犯之举。除了三司之外,尚书省右仆射简国公许业则担负着督案之责。此外,敕旨中明令,必须将那两名弹劾的监察御史始终软禁在大理寺,仔细查证他们与旁人之间的关系往来。
敕旨下达给三司的时候,大理寺卿、刑部尚书与御史中丞都很清楚——两位郡王看似是罪犯,实则不过是涉案的证人;而监察御史正好相反,看似是证人,实则才是必须尽快处理的罪犯。虽说这才是事实真相,但堂堂从一品的郡王却生生受了如此污名,从督办案件的臣子沦为名义上被审问的犯人,着实令人唏嘘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