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下午,三司主官便暂时放下流言一案,开始审理舞弊之案。大理寺公廨正堂内,三司神色凝重地端坐在高堂之上,简国公许业居于他们右后侧,似乎正在闭目养神。大理寺卿正待让人将两位郡王请上来,便见一人含笑而入,很是不拘小节地在旁边坐下了:“程某奉圣人之命,前来瞧一瞧两位大王。”
“程少卿放心,某等断不敢怠慢两位大王。”大理寺卿笑着接道,紧接着便将新安郡王与天水郡王请到堂上来,至于那两个监察御史亦是被带了过来。这二人浑然不知自己面临的将是何等境地,望见李徽与李璟的时候双目都似有些放光了,仿佛瞧见了能令他们功成名就的捷径。
当李徽望见安兴公主驸马程青之时,心里亦十分惊讶。安兴公主与程青便是再不和睦,亦是夫妇,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别说此案几乎不可能会出现任何悬念,便是安兴公主有意耍弄他们这两个侄儿,又如何会轻易让程青涉入此案当中?
程青自是并不知晓他心中是如何疑惑不解,勾起嘴角冲着他们一笑,豪爽地保证道:“有姑父在,保管没有人敢动你们!”
“多谢姑父。”李徽笑着行了一礼,而李璟更是十分感动:“等这桩荒唐事结束之后,咱们一同去跑一跑马如何?眼下这天候,也唯有多跑一段马,浑身才能彻底热起来。这一回,姑父可不能推脱有旁的事,怎么也不愿与我们同去了。”
“哈哈,好罢!到时候咱们一定得痛饮一场,也好给你们二人去一去晦气。等明年天气转暖之后,再一起去狩猎散散心。”程青朗朗笑着答应了。很显然,他不仅与李璟时常来往,关系似乎还甚为不错,兴趣也很是相投。
李徽听了他们二人的话之后,不禁垂眸细思起来——事关安兴公主,他不得不多想——也许,她并不打算在此案里做什么手脚?而是想借着此案铺路,让程青拉近与他们之间的关系,日后更方便她行陷害之事?毕竟,只有真正亲近起来,才更方便在许多事中动手脚。否则,若是濮王一脉与越王一脉一直防备着她,没有丝毫可钻的空隙,她又如何能寻得见机会?
先帝尚在的时候,对三位驸马都颇为厚待,宛如对待自家子侄一般。而圣人登基之后,又慷慨地给姊夫妹夫都升了一阶官。不过,毕竟亲疏有别,既是嫡亲妹妹清河公主的驸马,又是表弟的秦慎所得的信任自是非同寻常,位阶也比剩下二人更高一些。不过而立之年,他便担任了司农寺卿,成为了目前为止最年轻的九卿高官。不仅握有实权,而且处理公务的能力也教许多高官重臣大加赞赏。
与他相比,临川公主驸马周子务性情不羁,无论做甚么都难以按时点卯,更别提完成公务了。圣人毫无办法,只得索性给他安了一个左庶子之职。如今圣人尚未生出任何立太子之意,身为太子属官的左庶子可谓毫无公务在身,算得上是最清闲的官职之一了。
而安兴公主驸马程青亦是个好武不好文的,平日里精通于玩乐,对仕途之事也并不热衷。他这个太府少卿其实并非虚职,但因他并不用心之故,也不过是早晚点卯时能见到罢了。其余时候均不见踪影,不是跑马便是宴饮,很是优哉游哉。
三人之间的这种差异,他们心中自然再清楚不过。秦慎日后必定是有大前程的,即便不主宰尚书省,也定然会是未来的宰相之一。而周子务与程青即便领了实缺,也只可能是无足轻重的官职,甚至是像“河南府府牧”这样的荣誉虚衔。
对于这样的差别,周子务丝毫不放在心上,程青看似也浑不在意。然而,他们公然于外的这些表现,究竟哪些是真实?哪些又是伪装?李徽与他们并不熟悉,无法清晰地分辨出来。他只知道,程青是安兴公主的驸马,必须谨慎防备——如此便足够了。
“两位大王,关于监察御史所弹劾之事,你们可有甚么话要说?”大理寺卿清咳两声,正色问道。与这两位郡王打交道也有一段时日了,他很清楚这两位天家贵胄的性情有何特点。看起来“骄横”的天水郡王其实很“率直”,看起来“温和”的新安郡王则很聪慧通透。不过,二人毕竟都只是少年郎而已,在处事方面尚不够圆滑老练。当然他也无意给他们设甚么陷阱,所以提问尽可能简洁利落一些。
“一派荒唐!”李璟应道,“我和堂兄不过是照着旧例,给吏部考功员外郎去了一封信,举荐王子献而已。如果这也算做是贡举舞弊,那朝中有谁不曾举荐过士子?有谁不曾给吏部考功员外郎捎带一两句话?!他们也都是贡举舞弊?!”说罢,他眉头高高一挑:“诸公敢保证,自己就从来不曾举荐过士子?”
“……”大理寺卿回道,“若只是单纯的举荐,自然符合惯例。每一载省试,朝中众臣都会给吏部考功员外郎举荐士子,这确实算不得舞弊。不过,王子献被内定为甲第状头的言论又是怎么回事?”
“这便要问一问两位监察御史了。”李徽接道,“先前流言之案的供词,也许你们从未见过,更从未听说过罢?已经有士子承认,王子献被内定为甲第状头是他因嫉妒之故传出来的谣言。不知监察御史用谣言来诬陷我们兄弟二人涉入舞弊案,又是何道理?”
“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其中一位监察御史坚持道,“这绝不仅仅是士子之间的流言,连我们这些官员都听说了!!两位大王又作何解释?”
李徽无比讶异:“这需要我们解释么?我不过是因为与王子献有些交情,又觉得他一回京便忙着准备省试不容易,所以顺手便让兄弟姊妹们都举荐他一回罢了。难不成就因为我们举荐得多些,多出了几分力,你们便毫无道理地揣测我们在此事中做了什么手脚?谁曾亲眼见过、亲耳听过,我们要求吏部考功员外郎给王子献内定甲第状头?证据何在?证人何在?”
“这种事情必然是私下办的,谁知道两位大王是何时何地说的?”另一位监察御史道,眉目间满是不屑之色。然而,御史中丞等人已是不忍直视,心里觉得似乎应该将这两人究竟是如何入的仕途查得清清楚楚——毕竟,那一位主官都不愿意自己的属下居然是这样的蠢物,连防着他们做蠢事都防不胜防。
“原来如此……全凭猜测?”李徽双眉微拧:“那你们便老实承认罢!究竟收受了何人的贿赂?是否高达数千金之巨,才驱使你们利欲熏心地来弹劾我们堂兄弟二人?区区千金,便想让我们兄弟二人声名扫地,真是好买卖。亦或者,有人给你们许了什么如花似锦的前程?!足够你们俩动心冒险?”
两个监察御史怔了怔,气得连脖颈都通红一片:“某等何曾收受过什么贿赂?!大王莫要随随便便血口喷人!!”
“谁知道你们私下办了什么事?做成了什么交易?”李璟立即接过话,冷笑一声,“怎么,你们居心叵测地胡乱污蔑我们堂兄弟,无凭无据的,还理直气壮,振振有词——我们堂兄弟弹劾你们收受贿赂,诬告皇亲,反倒是成了‘血口喷人’?!?5 ?br /> “某等绝无谋利之心!为的是那些不平而鸣的士子!为的是进士科贡举的公义!”
“好一个为了公义。以公义为名就能行污蔑之实?啧啧,我从未听闻过这样的道理。”
听着底下的唇枪舌剑,御史中丞倏然压低声音道:“天水郡王若是回过神来……辩才亦是极为难得。你们看那两个蠢物,还是监察御史呢,就只有点笔头功夫,连说词都不肯好生地想一想。”
“不过是蠢罢了。以为能够一击即中,但其实只是受人利用而已。”刑部尚书抚须回道,“新安郡王说得是,他们背后必定有人指使。就算是甚么‘不平而鸣’的士子,可能也并不干净。”
大理寺卿微微颔首——他们三人忽然明白过来,圣人让他们查流言之案却没有查得甚么蹊跷,他们还以为是圣人找的借口,却原来这蹊跷动静都隐藏在这桩案件里了。那便绝不能轻易放过,结果必须让圣人与整个宗室都满意。
眼见着监察御史与李璟争论得口沫横飞,李徽遂圆场道:“光是这样说,也辨不出是非对错来。不如这样罢,诸公派人仔细查他们之前与何人来往,最近家中用度是否宽裕许多——再查查我们兄弟姊妹给吏部考功员外郎的信,让这位员外郎过来说说,我们兄弟在何时何地让他内定王子献为状头?我们且来瞧瞧,究竟是谁在说谎?”
顿了顿,他又道:“此外,关于甲第状头的传闻,不如诸公再问一问国子监祭酒?听说他对王子献十分欣赏,先前审流言之案时,此话也是以他为源头的。”
三司主官自然点头答应了,遂让两位大王暂时去旁边公廨中歇息,其余人等皆留在堂上继续等候。
☆、第一百二十七章 栽赃陷害
因监督流言之案的缘故,这些时日以来,李徽与李璟每天都宛如点卯一般出入大理寺,勤勤恳恳,从不懈怠。不仅濮王府与越王府,连朝廷众臣都早已经习惯见到两位郡王在他们上下公衙的途中来来去去了,自然觉得他们长时间待在大理寺中很是理所应当。
加之大理寺卿严守秘密,将这桩案件捂得严严实实,连低阶官员都借故遣开,丝毫不知内情。故而,尽管贡举弊案已经开始审问,但除了已经涉案的几位臣子之外,没有任何人知晓两位郡王已然从督案之臣沦落成了受审之人——然而,消息灵通的长宁公主却是例外。
朔望大朝中那两名监察御史的弹劾,已经一字不落地传入她耳中,足以令她恼怒不已。随后,她派人再去打探,却听闻圣人与越王在两仪殿中密议片刻后,便又陆续召见了三司与右仆射。紧接着,两名监察御史也消失在大理寺当中。
长宁公主本便是冰雪聪明之人,略作思索之后,便猜得/八/九/不离十了,越发觉得气恼:“阿爷与世父明知兄长们受了委屈,怎么还答应立案,让兄长们去受审?这岂不是越发助长了那两个混账东西的气焰么?”
“悦娘莫急,你阿爷行事,必定有他的道理。”杜皇后倚靠在软榻上,轻声劝道。自从她生下永安公主之后,便大病了一场,至今尚未调养过来,平日里宫中各种饮宴庆典几乎都不见她的踪影。于是,暗中隐约生出了不少传言,说她早已病入膏肓,几乎见不得人了。而她所居的皇后之位,迟早都会落入杨贤妃或袁淑妃囊中。
然而,若是此时有颇通医道的人仔细端详,便会发现杜皇后的气色并不似传言中那般虚弱不堪。她虽然清瘦了许多,显得有些弱不禁风,但眉宇间的从容气度仍在,而双颊上也有一层薄薄的血色。经过三年的悉心调养,她无疑已经渐渐恢复过来。虽仍不比得从前那般康健,却也早已不是连床榻都离不得的重病之人了。
“此事听起来如此荒唐,本就不该理会他们。”长宁公主急得有些坐立不安,“既然理会了他们,便极有可能引来有心人从中作梗,说不得平息此事带来的影响便艰难了。儿知道阿爷心里忌惮甚么,可儿更担心两位兄长的名声与安全……不成,儿不能就这么等着,必须做些甚么才好。阿娘,今日便让婉娘陪着你罢,儿想出宫。”
杜皇后慈爱地望着她,实在不忍心阻拦:“去罢。”然而,目送长女离开的背影时,她却禁不住心中轻叹。许是因迫切地想要保护她与幼妹之故,这几年来,长宁的性情越发果断独立。虽偶尔有些急躁,但也不过是少不经事,缺少磨砺而已。倘若她是个小郎君,该有多好?以圣人对她的喜爱与赞赏,以她嫡长的身份,定能坐稳了东宫之位。
可偏偏,她却是个好强的小娘子,是位聪慧而倔强的公主。这孩子,离她心目中的贵女形象真是愈来愈远了。但这也怨不得她,或许她本就不该以世家女的教养来强求女儿。身为天子之女,又何必恪守那些莫名的规矩?反倒让自己活得不够痛快呢?
罢了,由得她去罢。想到此,杜皇后轻轻勾起唇角:她能拥有一个聪明果决的女儿,一个天真可爱的女儿,此生已经很满足了。至于后宫中那些魑魅魍魉,且让她们得意这一时罢。三年前便放出去的诱饵,迟早能钓出不少大鱼来。不过,如今正是风雨欲来的时候,她也不必刻意脏了手,只管笑看她们争得头破血流便是了。
该属于她们母女的,她绝不会让给任何人。不属于她们,却与她们息息相关的,也该仔细筹谋一番了。总不能在日后落入孤掌难鸣的境地,以至于寸步难行——娘家没有一个可用之人,若是提拔他们也容易引人注意。至于皇家宗室,几个侄儿都是有情有义的好孩子,绝不能有失。而驸马——成国公府和燕湛,还不知能不能靠得住呢。
长宁公主作男儿打扮出宫之后,便立即去了濮王府。李徽不在,她自然扑了个空,却很是自然地吩咐张傅母派人去将王子献唤过来。待到王子献匆匆赶至的时候,她便立即将弹劾以及立案之事告知他:“大理寺也在查那两个监察御史,你可曾听闻过前两天有甚么文士去寻他们?事不宜迟,必须将这些人查清楚,否则容易被人做手脚,抹去前后的痕迹。”
“文士之事已经有部曲跟着了,贵主放心,一个都逃不了。”王子献冷静地回道,“至于监察御史,在下会立即让人去查探。不过——”他眉头一动,“我有些担心……那个吏部考功员外郎。既然两名御史胆敢弹劾郡王,便必定不止是荒唐求名。他们能在官场上待到今日,便是再愚蠢短视,也不可能不明白自己正在冒着何等的危险。”此事的由头都系在那位考功员外郎身上,他才是最为关键的棋子,几乎可定成败,不得不防!
“你的意思是,他们将吏部考功员外郎作为后着?趁着大家都觉得他们必败无疑的时候,便由吏部考功员外郎出面指证,诬陷两位兄长……”长宁公主杏眼圆睁,“究竟是何人如此恶毒?竟要将两位兄长陷入如此境地?!”
“……何人出手?监察御史与吏部考功员外郎职低位卑,舍去他们能换得两个身败名裂的宗室郡王,自然无比划算。更重要的是,这两位郡王一个出身濮王府,一个出身越王府,显然更容易离间天家兄弟之情。而且……贵主最信赖、最倚重的,不也是这两位兄长么?”王子献低声回道。
长宁公主怔了怔,轻咬红唇:“我们如今都无权无势,唯有趁着这时候将我的助力彻底掐灭了,他们才能放心?……呵,杨家,安兴公主……她居然还让程青去跟着督案?!假作甚么长辈!!惺惺作态,可恶至极!!”
“贵主,如今尚不是愤慨的时候。必须尽快联络越王府,同时请清河长公主、临川长公主出面。”王子献继续道,“我会让人赶紧去查考功员外郎,务必赶在他们彻底消灭完证据之前,尽量留存一二。”
之前他也曾让人查过这位省试主官,为的不过是弄清楚他的喜好,更便于判断省试时该如何答卷,才能投其所好。那时候不过是匆匆一查而已,也得了不少消息——究竟有哪些是他忽略的?是否还能再度寻出来?不,无论能不能寻出来,他都必须去寻找,绝不能让玄祺出现什么闪失!
如同玄祺护他之心一般,他也绝不能容许任何人伤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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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刻,大理寺公廨正堂当中,三司主官都无比震惊地望着传唤而来的吏部考功员外郎,简直要被他言之凿凿的证词给惊呆了。御史中丞甚至忍不住又问了一句:“你是说,信件与帖子确实并无异状,但新安郡王与天水郡王私下见了你,明确地提到让你点王子献为甲第状头?”
吏部考功员外郎轻轻颔首,流露出了愧疚之色:“某不敢有半点隐瞒之处。其实某并不愿意答应,但新安郡王和天水郡王……毕竟都是从一品的郡王之爵,某又如何能……又如何能违逆?”他是个须发斑白的中年人,身形清癯而瘦弱,瞧上去并没有任何官威。做出含泪懊悔之态的时候,反倒是令人不自禁地生出同情之心来。
反观李徽与李璟,皆是器宇轩昂的少年郎。便是一个性情看起来再温和,一个看起来很是率真,亦都是天家贵胄,优雅而高贵,凛然而不容冒犯。二强一弱,恃强凌弱者,似乎也并不少见,不是么?更何况两位郡王年纪尚轻,因着一时冲动而做出了这样的事,亦是能说得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