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韬光养晦?”李徽不自禁地想起了自家人从前世到今生的境遇,有些动容地微微一叹,“有些时候,确实是不得不忍耐。”虽然目前他偶尔会刻意不去细想此事,只全心全意地孝顺祖父,但自己的未来又何尝不是如此?然而,如祖母所言,不平之心最易生出事来,他也该早些看开才是——生在皇族,又是嫡脉之后,便是阿爷当年不曾参与夺嫡,也不得不谨言慎行。享用了荣华富贵,自然便得接受血脉与爵位带来的危险。
“不过,子献,王子凌的资质与性情显然都有缺陷,他为何能如此自信?觉得杨谦一定会取中他?难不成,在各种文会诗会上混迹了这么许久,他还没有甚么自知之明不成?当时杨家别院中的那些学子,不少人便比他强上许多罢?”
“他一向自视甚高,素来十分自信。便是觉得自己一时不如他人,也未必一辈子不如他人。有这样的志气倒是不错,只是志大才疏罢了。此外,也是想到了什么歪招罢。说不得使出来,真能让他成了事。”
“歪招?”李徽不免有些好奇起来,“甚么歪招?”若不是他们二人之间结交一直避着王子凌,他都想着带上长宁郡主去瞧瞧热闹了。不过,贸然去杨府确实不明智,很容易让杨谦瞧出端倪来。而且,长宁郡主去了杨家,也容易给东宫造成一定的暗示与影响,反过来遭人利用,令其他人以为这是杜氏示好之意。
王子献一哂:“我如今也不过是猜测罢了,事后再说与你知晓罢。”
于是,在李徽拧眉思索的时候,王子献已是笔走龙蛇,给杨谦写了一张帖子。虽只是邀约见面,并非直言相求,但毕竟是身份有差。对方是杨状头,如今已经授官校书郎,而他不过是一介白身而已。故而,帖子的遣词造句自是有礼有节,亦是透着几分尊重之意。在杨状头看来,或许这张帖子便已经是意味深远了。
他写完后,李徽浏览了一遍:“上回为难你不成,可见他实在并非心胸宽广之人。如今得了机会让你心焦不安,说不得他便会按着这张帖子,迟迟不给你回音。”当然,杨状头的所作所为,亦是一种御人的手段。只不过这样的手段,许多心胸高傲之人都不可能接受罢了,也算不得什么太高明。而杨谦并非使不出更高的手段,但他的目标只是打断这一类人的傲骨而已,所以不会用甚么“求贤若渴”、“折节相交”之法。
“无妨。他何时给回音,于我都毫无意义。挂念此事之人,唯有王子凌罢了。”王子献笑着回道,命曹四郎将帖子送去弘农郡公杨府,“说来,关于杨谦与杨家,我仿佛打听到一个有趣的消息,阿徽你是否有兴致听听?”
李徽挑起眉:“莫非弘农郡公府中也有什么龃龉?”
“那是自然。”王子献道,“杨德妃是弘农郡公亲妹,但杨良娣却是二房之女。嫡亲的与隔房的,怎可能是一条心?郡公一脉有杨谦这个争气的,二房却是才能庸常,岂能安然看着他们日后靠着杨良娣青云直上?也不知这位杨良娣心中又有何想法了。究竟是长房的势力更重要些?还是二房的亲情更重要些?”
李徽颇有几分玩味地笑了起来。王子献凝望着他,亦是不自禁地牵起了唇角:“杨家是安兴公主的母家。我便想着,安兴公主府严防死守,说不得杨家会是另一个突破口。毕竟,杨德妃与母家确实极为亲厚,安兴公主也常与他们来往。你以为呢?”
“确实如此。”李徽道,“不过,杨家事关杨良娣,也不能随意触碰,须得小心行事。若是引起了我那位太子叔父的注意,让他多心,反倒是不美了。”
“安心罢,我省得。此事必定须得步步为营,孙家兄妹二人亦在缓缓图之。”
李徽猜得不错,接到王子献派部曲送来的帖子之后,杨谦足足有大半个月不曾给出任何消息。直到王家又送来了第二张帖子,用词更加谨慎,?5 怕獾鼗亓颂樱跫倚值苋瞬渭铀罱侔斓氖帷?br /> 接到杨家的竹牌帖子之后,王子凌仿佛成竹在胸,冷笑着瞥了王子献一眼,便自顾自回东厢房去了。王子睦攥紧那张帖子,立在原地,久久未曾挪动:“大兄……大兄写了两张帖子,杨……杨状头才回帖……”他原本对杨谦无比崇敬,但无意间察觉“真相”之后,此人的形象便在他的心中轰然倒塌了。
甚么玉树临风的谦谦君子,甚么不在乎门第才学皆折节相交的世家公子,甚么广交朋友心胸宽广的侠客之风——都是假的!全都是假的!!否则他为何刻意如此试探兄长?非得让兄长写两次帖子,一次比一次更低声下气,才仿佛“降尊纡贵”一般邀约他们?先前他拜师之事何尝不是如此?刻意压下许久,方给他们传话?
这位年纪尚幼的少年郎痛苦地发现,自己似乎再也不像原来那样天真了。他曾以为所有人都不会有什么太坏的心思,以为这世间最坏也不过是有些自私自利,也不过是偏好偏爱罢了。如今,他却仿佛能瞧见更多的真实,发现更多曾经被他一厢情愿蔽目不看的真相。他原以为如佛国一般安宁平和的世界,其实却是张牙舞爪的地狱。
“子睦。”王子献仿佛瞧出了他的彷徨与不安,看穿了他的恐惧与茫然,“这世间并不是非白即黑的。所有人,也并非人性本恶。杨谦确实并不是真君子,而是伪君子,你的师兄们也未必个个皆是德行出众。不过,周先生确实是一位值得你拜入门下的好先生。你拜师之后,重要的是得到周先生的指导,而非随着那些师兄行事,人云亦云。”
“……”王子睦越发茫然了。他到底不过是个不足十二岁的孩子罢了,生性又仁慈善良,自然不可能一时之间便接受那些“丑恶”的真实。而且,他不能亦不敢告诉大兄,他惧怕的并非陌生的师门,而是那个远在商州的家,那些连平和的假象都不想维持的家人。
“安心罢。”王子献的目光温和了不少,“无须过分虚与委蛇,专心进学便可。至于那些师兄,也不必得罪他们。看得顺眼的便来往起来,看不顺眼的便敬而远之,仅此而已。”他其实也希望王子睦经过这些事之后,能够尽快成长起来。毕竟,太过脆弱是成不得大器的,这便是一个最佳的磨砺机会。
王子睦静默不语,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后,方告别离开了。
杨谦举办的诗会邀请的人并不算多,不过是与他一同考取进士的新任校书郎们以及数十年轻士子而已。这些人应当都算是他拉拢得较为亲近之辈了,大部分是他的拥趸,小部分确实是他的朋友。
因王家三兄弟皆是陌生的面孔,杨谦便替他们引荐众人,彼此倒也很是其乐融融。王子献是国子监学生,王子睦是杨谦未来的师弟,诸人倒也不难理解杨谦为何要将他们邀过来了。而对于王子凌,大家似乎都有些忽略——毕竟他没有任何名气,亦不是六学二馆中人,宛如一兄一弟的陪衬。
王子凌当然觉得自己受了侮辱,却勉强忍住即将喷涌而出的怒火,尝试着加入到众人的话题中来。他这一个月的苦读倒也并未白费,至少记性尚是不错,旁人引经据典他也能接上话。若是有自己不太懂之处,也很虚心地请教大家。不多时,其他人对他便也有了几分好脸色。
而后,王子凌倏然回首,发现王子献与王子睦正与杨谦相谈甚欢。他却并不知晓,王子睦涨红着脸,抢在王子献出言之前,便对杨谦道:“杨师兄,我家二兄对周先生亦是仰慕已久……不知……不知杨师兄能否在考察他的才学之后……斟酌一二,将他举荐给先生?”
杨谦微微一怔,瞥了王子献一眼。他从一开始便发现兄弟二人的神情都有些不自然,也猜到他们必定是为此事而来。而早在当初杨家仆从送礼的时候,他便从他们描述的当时情景中,发现了这三兄弟之间的裂痕。拥有这样一个兄弟,对于王子献与王子睦而言,恐怕只是祸而不是福。他当然也并不想要一个这样的人败坏师门的名声。
不过,虽然心中早便已有决定,面子上的事总是须得顾一顾。于是,杨谦笑道:“那便让子凌过来罢。我也有些好奇,他与你们二人相比,又有何特别之处。”
作者有话要说: 小郡王:这种超乎寻常的自信心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王郎君:上梁不正下梁歪而已。
小郡王:→ →,你和子睦好像很不错?
王郎君:呵呵,我们都是突变了,所以才不受宠。
小郡王:→ →,这么说起来,我和阿兄也是突变了?
濮王殿下:QAQ,胡说,傻孩子,你明明最像耶耶啦!
嗣濮王:OTZ……
☆、第七十二章 境遇高下
王子凌有何特别之处?若是与兄弟们相比,他大约也只有“看起来”颇为长袖善舞这一项优势了。至少在杨谦眼中,他只能勉强寻得出这一点特别之处来。而王子睦虽资质出众,性情和善,到底太过年幼了些,于人情世故并不通达;王子献虽是浊世翩翩佳公子,骨子里却带着固执与高傲,其实并不易与人结交。
但就算是这点特别之处,王子凌亦不过是佯装出来的而已。杨谦是何等人物?早便将王家三兄弟之事查得清清楚楚。莫说三人的性情喜好,甚至连远在商州的王家也已经派人去打听了一遍。他也发现王家素来偏爱王子凌,八成以拜师之事作为威胁,王子献才不得不忍辱负重相求于他。谁知王子睦与兄长情谊深厚,不忍兄长开口恳求,便抢着说了出来。
如此兄友弟恭,又狠不下心割舍王子凌,简直是天助他也!若能以王子凌辖制王家兄弟二人,他们日后还能折腾出什么事来?迟早都会为他所用,听他调遣。王子献的天分再出众,性情与他再相似,拥有这样的家人便注定他什么也不可能得到。
想到此处,杨谦目光闪了闪,仿佛是有了什么盘算。而王子凌口沫横飞地说了好半晌,却不见他有任何反应,心中越来越沉。王子献与王子睦坐在旁边,面上仍是带着些许笑意,他却觉得那似乎皆是讽刺之笑,仿佛都在嘲弄他先前的信心满满。
他心中不免恼怒,又觉得十分羞耻,却仍不愿放弃,于是忽然道:“说起来,大兄,咱们家与杨兄也算是亲戚罢?”
王子献心中一哂,脸上的神情亦是微微一变,淡淡地道:“世家大族素来多有联姻,其实也都是远亲而已。”说罢,他拧起眉,望向杨谦,拱了拱手:“杨兄不必放在心上,我们从来没有什么攀扯亲戚的念头。”果然如他所料,王子凌的手段,也仅仅只是如此而已。难不成他以为,隔了好几房的没落亲戚,也能让这位杨状头生出恻隐之情么?啧,实在是太天真了罢?堂堂琅琊王氏的颜面,已经被他丢在地上踩了多少回了?
杨谦心念急转,俊美的脸庞上倏然绽放出了温和的笑意:“既然是亲戚,子献与子睦怎么从来不曾提起?莫不是嫌弃我们弘农郡公府不成?”他派去商州的人当然打听过,王父先后娶的两任妻子皆是弘农杨氏女。不过,那大杨氏与小杨氏都是华阴房所出,与他们这一房的血缘隔得有些远了。但仔细算起来,当然也是自家亲戚。
倒是他想得岔了,亲戚自有亲戚的好处,随便一位长辈都足够压制他们兄弟了,又何必费那么多心机?更何况,王子献一向不得父母欢喜,若是从杨家得了赏识、得了重视,定然会更信赖、更倚重杨家。便是姓王又如何?再娶一位杨氏女,岂不是皆大欢喜?
“杨兄言重了,我们哪里敢嫌弃郡公府邸?”便听王子献道,“只是家中父母不曾提起,所以不好贸然上门拜访罢了。且血缘离得太远,倏然提起这些,恐怕徒增杨兄的不快之意。毕竟,我们兄弟三人来到长安,只是为了读书进学而已。若能自己解决衣食住行以及拜师之事,又何必烦劳杨家的长辈?”
杨谦朗朗一笑:“若不是子凌提起,咱们表兄弟又如何能相认呢?如此说来,倒确实应该怪你们太过见外才是。”他笑吟吟地望了王子凌一眼,又道:“既然子凌是自家人,我当然要向先生举荐他。便是暂时不行拜师礼,且跟在先生身边读书,日后定然也有正式入门的那一日。”他并未完全定下此事,想来还是顾虑王子凌的资质与性情。但能有这一句话,王子凌便已经算是周先生的半个弟子之一了。
于是,王子凌禁不住狂喜起来,连声道谢;王子睦亦是郑重地致谢,抬起眼打量了自家大兄一番。至于王子献,作为长兄,当然礼仪更为隆重周到。
杨谦则仿佛将他们当成了真正的表兄弟,笑道:“若是当真要谢我,便带着节礼,来我家中拜会罢?想必我家阿爷阿娘也想见一见你们兄弟呢。”
他既然如此盛情,王子献自是只得顺水推舟地答应下来。如今已经将近腊月,确实也该到四处赠送节礼的时候。他们头一次拜访弘农郡公府,自然须得更为慎重一些,礼物绝不可轻忽。当然,王子献从未想过拿出自己的资财来置办给杨家的礼物。少不得“提醒”王子凌赶回商州去说明利害关系,让小杨氏也不得不狠狠割一回肉了。若为了爱子打算,想必小杨氏割肉放血亦是心甘情愿罢。
王子凌成功地拜了师,自然不会将功劳算在王子献与王子睦身上。相反,他自忖已经拜得名师,而王子献却始终不过是个无人问津的国子监学生,立即便恢复了往日在商州时的盛气凌人之状。
王子睦当然替大兄抱不平,同时却也很明白,二兄就是这样自私自利——若是大兄过得比他更好,得了他人的赏识,日后前程比他更远大,他便百般不乐意,恨不得能从中作梗才好;若是大兄过得不尽如人意,境遇运道都不如他,他便洋洋自得起来。本性如此,无法改变,或许也没有必要改变。
王子献倒是早已习惯了,也并不将这种跳梁小丑放在心上。言语上刺两句又如何?只需杨谦与王子凌暂时不会使出什么诡计,他便能安心继续进学。在国子监的生活,他十分满意——当然,若能寻得一位好先生,他便更满意了。
这一日,李徽再度心血来潮,来到国子监探望挚友。此时王子献刚作完一篇策论,正要交给左司业点评。于是两人便一同前往院落的第三进。
彼时大雪飘洒宛如飞絮,两人在雪地中漫步前行,一时间甚至瞧不见前路,犹如苍茫的天地之间只剩下他们二人。王子献举着油纸伞,倏然停下脚步。李徽抬起眼,疑惑地望向他,雪花被风卷了起来,沾满了他的玄色貂裘。
分明是再熟悉不过的面容,却在清冷的飞雪中,仿佛多了几分特别之色。乌发乌衣,白雪白肤,端的是眉目如画,又带着不容错辨的勃勃英气。身形脊梁都尚未长成,略有些单薄之感,却依旧能够吸引人的目光——
飞雪扑簌扑簌打在伞面上,动中有静,静中又含动。就像是眼前仿佛画卷一般的人,明明如此鲜活,却又让人忍不住想将如斯景致绘制下来,永远保存。王子献怔忪了许久,方缓缓回过神来。自始至终,李徽都并未出言相扰,而是仿佛也发觉了此时周围景色的美好,几乎是入迷地观赏起来。
“嘿!你们这两个少年郎,立在雪中发什么呆呢?!”一位头发胡须皆是花白的老者抱着沉甸甸的书轴大步行来,打量了他们一番后,怪笑一声,“也就是你们这个年纪,方有这样的闲情逸致伤春悲秋!连雪景也能看得呆了!着实是无忧无虑……”他哼了两声,穿过他们身边,忽然脚底下一滑——
李徽几乎是立即反应过来,伸手将他扶住,险些连自己也带倒在地。王子献忙将伞扔开,稳稳地撑在他身后,帮他将老者扶起来后,又默默地去捡散落一地的书轴。稍微一瞥书轴上吊着的木签,他便发现这些皆是六学诸学子所作的策论。主管六学岁考者,无疑便是国子监主簿了,平日里闲得几乎不见人影,唯有这种时候才忙得脚不沾地。
主簿哼哼着捶了捶自己的老腰,勉强才忍住龇牙咧嘴的冲动,毫不客气地道:“你们俩应当都是国子监的学生罢?帮我将这些策论搬到旁边的公廨中去。”
王子献抬眼看向李徽,却见他只是微微颔首,扶着老者往前行。于是,他便捧着书轴跟在后头,来到主簿的公廨房中。里头各种各样的书轴散落一地,简直是无处下脚。两人从未见过这般凌乱的地方,都禁不住一怔。主簿却是并不在意,踩在那些散开的书轴上,随便地在书案旁边扫开一块空地,便哼哼着半躺下来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