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差矣。杨状头能取中你,便足可说明你不比他们差半分。否则,他又何必举荐一个可能毁掉师门清誉的人来做师弟?”王子献摇首道,“当场收徒是一回事,举荐又是另一回事,二者不必混为一谈,你也不必觉得其中有什么不公道之处。杨状头取中你,这便是你的机遇,绝不能轻易放过,明白了么?”
王子睦的目光坚定了些,略微迟疑之后,又问:“既然是天赐良机,那大兄又为何拒绝了他?我记得,阿兄并未拜国子监左司业为师,是已经有所打算了么?”
“周先生与我没有师徒之缘,仅此而已。”王子献答道,“我们其实已经见过了周先生,他对我们并无兴趣,我也觉得他的性情颇不容易亲近。你一向和善,倒是可能与他相处得很融洽。”这位周先生的才学确实不错,只是姿态有些太高了,很难令人欢喜起来,所以才不曾入仕罢。不过,他倒不担忧王子睦的性情受到影响。毕竟他虚岁已经十二,脾性早已定了下来,日后也学不会这种矜持之态,行走仕途应当无碍。
趁着众人仍在热烈讨论的时候,李徽带着长宁郡主提前离开了。他还须得将小堂妹送回东宫,时间有些紧。王子献也并未多说什么,目送他们远去,带着王子睦不紧不慢地往外行。离开的途中遇见了阎八郎等人,王子凌却始终不见踪影。当兄弟两个来到别院外之后,方有部曲禀报道,二郎君已经与朋友一起骑马离开了。
于是,两人便默默地回到小院落中。直到王子凌深夜归来,不甘寂寞地炫耀起了自己认识了多少新朋友,其中有多少高官世家子弟等等,他们也始终并未透露出任何关于“收徒”的字眼。毕竟,目前王子睦只不过得了杨谦的举荐罢了,周先生究竟会不会收下他,还须得等杨家遣人来传消息。
之后的数日间,王子献照旧每日来往国子监,形容举止毫无任何变化。他并非不曾察觉,似是有人正暗中跟踪他,将他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中。只不过,他如今行事坦坦荡荡,无一不可对人言之处,便由得他们随便看了。
当然,对方大概并不知晓,他也派出了不少部曲暗中跟踪——谁叫杨状头身边总是簇拥着一群拥趸,时时都吸引着众人的目光?如此享受被人群包围,时时刻刻都在众目睽睽之下,又如何能察觉出什么异样呢?
王子睦也确实是个沉得住气的好孩子,接连好些日都没有任何消息,他依旧毫不动容,仍是待在院中认真苦读。偶尔,王子献也会将他带出去与阎八郎等人相聚,他亦是毫无异色,与过去并无区别。唯一的异样,大概便是他倏然会想起来李家兄弟,顺口就问:“阿兄,怎么数次相聚都不见李家兄弟呢?”
王子献瞥了他一眼:“他们家规矩严格,若非正经的文会盛事,断然不许他们随意出门——你为何对他们二人如此念念不忘?当时也并未说上多少话罢?”
“并没有……并没有念念不忘的意思。我只是有些好奇罢了,他们明明也是阿兄的朋友,竟像是和阎兄等人毫无往来似的。”王子睦赶紧辩解道,“既然阿兄给出了解释,我便明白了其中的缘由,再也不会多问了。”
“日后若有机会,再带你与他们相见。”王子献微微一笑,换了话题,“时隔多日,杨家都未送消息过来,可能是出了什么变故。子睦,若是不能拜师,你可会觉得很失望?可会愤而弃学?或者怀着甚么执念?”
“当然不会。”王子睦毫不犹豫地答道,“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如同大兄所言,或许只是周先生与我没有师徒缘分而已。若是我潜心进学,日后变得像张念与杜重风那般出众,便可再拜名师了。”
“很好!我琅琊王氏的儿郎,就应该如此!”王子献忽然想起李欣与李徽兄弟俩相处融洽的情形,伸出手,尝试着在他脑袋上揉了两下。而王子睦怔了怔,竟有些傻傻地举起双手捂住了脑袋:“大兄……”
因父母所造成的隔阂,令他们兄弟之间从未如此亲近过。王子献却倏然发现,其实想要亲近并不难。毕竟,他们是血脉相连的兄弟——便是没有一半的父系血缘,单从母系来论,亦是表兄弟。当然,唯独只有王子睦,才能算得上是家人。其余人的血缘亲情,不提也罢。而且,就算是王子睦尊敬他,愿意维护他,两人对这群家人的态度也注定截然不同。
也罢,暂且求同存异就是。他总是需要一个能够扶助的兄弟,作为抵挡那些贪婪蠢物的盾。以王子睦的心性,便是他们不亲近,他也会成为一张盾,只不过会被刺得伤痕累累罢了。稍加打磨之后,或许他便会是最坚实的盾,将所谓的“家人”带来的风风雨雨皆挡在外面。
又过两日,眼见着便要冬至了,王子献正在家中画九九消寒图,庆叟忽然前来禀报:“阿郎,有几位自称杨家来的仆从正带着节礼等在外头。”
素白的梅花正好勾勒完,王子献搁了笔,对一旁的曹四郎道:“将此图悄悄送去濮王府给大王,再请大王也绘一幅消寒图给你带回来。”曹四郎领命而去,他则不慌不忙地净了手,方让庆叟将这几个仆从带进来。
杨谦将他们兄弟二人晾了这么久,终究是忍耐不住了。许是见他们都没甚么反应,也没有让新安郡王、长宁郡主出面询问,更是从未动过去杨家寻他、求他的念头,这才有些按捺不住了罢?这一局,终究是耐性足的人赢了。下一局,不知此人又会动什么歪心思?
他一面漫不经心地想着,一面含笑听着杨家仆从解释:“周先生原本不答应,郎君好说歹说,又大赞了贵家三郎君的品性,才终于松了口。费了这么些时候,才让周先生答应收徒,郎君实在是过意不去,觉得愧对王郎君的信任,便让小人们带着节礼过来仔细解释,望王郎君海涵。”
若是当真觉得心中有愧,便应当亲自去国子监寻他解释才是。王子献心中冷笑着评论道:弘文馆在太极宫,国子监在皇城,离得并不远,竟连这种面子上的事也不舍得做,果然是自视甚高了些。想来,他自幼也算是顺风顺水,所以才从来不曾仔细想过这些细节罢?又或许,是他们兄弟二人还不值得他细想?
伪君子,若是虚伪到了极致,才能成为真君子。如此想来,这位杨谦杨明笃,永远也仅仅只能是一个伪君子而已。
心里虽是不屑一顾,王子献的笑容却依旧温和,透着两分恰到好处的惊喜与感激之色:“杨兄愿意为舍弟奔走,王某已是感激不尽,哪里还当得起杨兄的歉意?你们带了如此重礼前来,王某也不好收下——”
那仆从咧嘴一笑:“郎君说了,并不是致歉之礼,而是送给小师弟的见面礼。”
闻言,王子献随即便露出了无奈的笑容:“既然是给舍弟的见面礼,那便该由舍弟出面收下才是。”说罢,他就让庆叟将仍然待在西厢房的王子睦唤出来,噙着笑容:“三弟,杨兄派人送来了好消息,周先生已经答应收你为徒了。”
王子睦张大双目,似是仍有些不敢置信。这么多日没有任何消息,他确实以为此事已经出了变故。却想不到,事到如今,竟然给了他如此大的惊喜——
“什么?!你说什么?!”有人比他更为震惊,几乎是浑身僵硬地立在院落门口,目眦欲裂地喊道,“他……他居然要拜周先生为师?!”语中充满了惊讶,随即滚滚而来的,便是毫不加以掩饰的嫉恨与愤怒:“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为何我不知晓?!”却是刚从某个文会中归来的王子凌。
“原来子凌也如此惊喜。”王子献完全无视了他脸上的扭曲忿恨之色,微微一笑,“此事不过是之前文会上杨兄偶尔提起的罢了。因许久不曾接到消息,原以为不成,所以才不曾与你说。如今此事已经定了下来,实在是可喜可贺!待会儿我们便写信告知阿爷与母亲,让他们也跟着一同欢喜欢喜。”
王子凌咬牙切齿地望着他,目光又像淬毒的剑一样忽然刺向王子睦。王子睦这才从喜悦中惊醒过来,看见他的神色,感觉到他的仇恨,所有的欢喜在这一刹那间忽然都化作了悲哀。他这才意识到,在这位二兄的心底,多年的兄弟之情,竟然抵不过一个拜得名师的机会。原来,无论是异母兄或是同母弟,对于他而言,都毫无差别。
此时此刻,所有人都被王子凌近乎疯狂的神情所吸引,几乎无人注意到,王子献冷淡地勾起了唇角——
如此自私自利之人,就该让所有人都认清他的本性才是。
作者有话要说: 杨状头:都这么久了,怎么一点都不捉急?
王郎君:(两点一线,两点一线,努力上学)
王子睦:(宅,宅,宅,读书)
杨状头:都这么久了,他们怎么也不让新安郡王和长宁郡主来问一问?
小郡王:( ̄▽ ̄)",想得美
小郡主:哼,谁要去杨家
杨状头:都这么久了,他们怎么都不来杨家问(求)一问(求)我!!(╯-_-)╯╧╧
王郎君:呵呵,你不是自己会上门么……
王子睦:=口=,原来他会自己来吗?
杨状头:_(:3」∠)_
王子凌:QAQ,你们都是一群坏人!!!
——————————————————————————————————
☆、第六十九章 一唱一和
“然后呢?那王子凌不管?4 还说啬痔谄鹄戳耍俊?br /> “他顾忌杨家仆从在场,不敢再胡乱多言。但等杨家仆从告辞之后,自然不会再忍。又是指责子献偏心,又是讽刺子睦不配,将家中闹得乌烟瘴气不提,还要写信回家状告他们兄弟二人欺负他。总而言之,按他的意思便是,除非子睦将这个机会让给他或者干脆放弃,否则他绝不可能善罢甘休。”
“这世间居然还有如此卑鄙无耻的小人!”
“子睦被他闹得心灰意冷,便说将机会让给他,却让子献驳斥了。杨谦看上的是子睦,又不是王子凌,哪有随意换人的道理?周先生岂是随便什么学生都愿意收的?若是这种事传出去,岂不是平白让人笑话?琅琊王氏的颜面也不必再提了。”李徽勾起唇角,“此事便就这样定了下来,王子凌再闹腾,也无人理会他了。他便一怒之下回了商州,隔两日又得意洋洋地带来了他们家阿爷的信件。悦娘,你猜猜,他们阿爷回信中究竟说了什么?”
长宁郡主歪着小脑袋,略作思索之后,脆生生地道:“一定是胡乱指责王大郎和王子睦。王子凌回去之后颠倒是非黑白,他肯定不加分辨就相信了。说不得还以为,本来杨谦看中的是王子凌呢!果然,这个小人欺上瞒下,真是无耻之极!”
“不,王子凌到底还有些自知之明,当然不可能撒这种弥天大谎。否则,只要一求证,他便没有任何退路了。”李徽接道,“他们家阿爷却觉得,杨谦看中了王子睦,却不曾看中王子凌,简直是不可能发生之事。信中责令子献必须想方设法,让杨谦举荐王子凌拜师,还说兄弟二人拜入同一师门,才算得上是一段佳话。若是此事不能成,他便要亲自来长安,去国子监指责子献不孝不悌。”
听了这段话,长宁郡主已是惊得呆住了。不远处卧在床榻上的杜氏与坐在旁边轻声细语的阎氏偶尔听了几句,也觉得简直难以置信。一时间,她们也没有兴致再继续说那些平淡无味的家常,都不约而同地望向李徽。
这个道:“琅琊王氏竟然也有这样是非不分的父亲?偏心偏到如此毫无道理的地步,这可真是天下奇闻。想来,那王子献与王子睦在家中时过得也很艰难罢,而那王子凌定然是最受宠的。只可惜,梅花香自苦寒来,历尽艰辛的孩子方能磨砺出锋芒,而宠溺过度的孩子多数只会是绣花枕头。”
那个也道:“真想不到,子献竟然有一个这样的父亲。怪不得他小小年纪,带着一个老仆便四处游历行走。若是家中有人为他考虑,替他着想,也不至于如此孤孤单单。三郎,你记得时常邀他来府中坐一坐,也算是替他撑一撑腰,免得他只能白白受家里人欺负。”
李徽苦笑:“他是我的挚友,我又何尝不想替他出头鸣不平?只是他毕竟是晚辈,子不言父之过,便是再毫无道理的要求,他也只能生生受着。否则,若是将不孝不悌的罪名安上去,他这辈子便再也无法出头了。”
“阿兄,这种事简直太没道理了。凭什么做父母的如此苛刻,当儿女的却不能违逆半分?做不到如此可笑的要求,便会被安上不孝的大罪?!”长宁郡主冷哼道,“世间无不是的父母这种话,又如何能令人相信?如此顺着这样的父母,那他们日后若是做出更伤天害理之事怎么办?难不成他们杀人的时候,儿女还得递刀子?否则便是不孝?”
杜氏原本还有些欣慰于爱女最近懂事了许多,如今听了她略带着一两分偏激的言语,却不禁蹙起眉来,嗔道:“举凡人世间,这样的父母到底罕见,哪里能一概而论?孝道确实是天地至理,不能违逆,亦不能轻忽。不过,父母若是不慈,儿女当然也不必一味愚孝。”
“如何才算作是‘不愚孝’?”长宁郡主如翩翩飞舞的彩蝶一般,扑到她身边,“阿娘,给王大郎出个主意罢?他是阿兄的知交好友,却总是被这个欺负,被那个欺负——外人欺负他,家里人也欺负他,看着真可怜。”
李徽也跟着道:“孩儿无能,确实该向叔母与阿娘讨个主意。这两天,孩儿思来想去,也唯有给商州王氏族长送信的法子。于是,孩儿便命部曲往商州去送了一封信,责令他好生管教旁支。也不知收到这封信之后,王氏宗族是否能好好约束子献的父母。”
闻言,阎氏不由得失笑:“你这个法子不是很妥帖么?以宗族之力来约束,总比借助外力更好些。毕竟他们才是一家人,不涉及违律犯法之事,便由宗族处理即可,任谁也挑不出什么差错来。无论那族长是什么脾气,应当都不会拒绝你这位郡王的要求。更何况,子献如今的成就确实难得。一位前途无量的子弟与一位不辨是非的父亲,他当然知道该如何选择。”
李徽轻轻叹了口气,佯作忧虑:“只是,子献如今不过是国子监学生,尚未入仕。他那位父亲,好歹也是从九品的县尉——”
长宁郡主素来与自家阿兄心有灵犀,立即便道:“若是那族长舍不得可怎么办?阿娘,有什么法子能让他丢了官,彻底沦为平民百姓么?这么糊涂的父亲,想来也不会是什么好官,留着他又能有甚么用?”
李徽紧接着道:“孩儿也从未想过徇私,只是想问一问吏部考功员外郎,看看王父的考课成绩究竟如何。这样的人,孩儿实在不能相信,他的考课会是上上或者中上。而且,这么多年过去都只是个从九品的县尉,从来不曾升迁过,想必不是下下便是中下。若是如此,还留着他作甚?偌大的商州,还选不出一个县尉来么?”
两人一唱一和地说完,杜氏禁不住笑了起来,纤纤食指伸出来,指着这堂兄妹两个:“原来你们早就打定了主意——从方才开始,便故意在我们面前讲这么一出故事,引起我们二人的关注之后,才好顺理成章地求情,又看似合情合理地提出让王父丢官的要求。最终,你们也不过是想让我主动出面,去问一问五郎罢?”
“叔母正在休养,哪里敢烦劳叔母费心?”李徽忙道,“不过是想向叔母与阿娘讨个主意,我们若是如此行事,叔父是否会答应下来?”按照他们二人如今受宠的程度,原本只要与圣人提一提,此事很快便能了结。但他仔细一想,因着如此小事惊动祖父实在不应该,于是便想着在太子叔父这一头试一试。
“若当真是考课成绩不佳,又有何不可?”杜氏笑道,“尽管去问便是。不过是一件小事而已,顺手为之即可。只不过是个从九品的小官,又哪里值当你们一位郡王、一位郡主一直挂念着?”
李徽忙不迭地躬身行礼致谢,认真地道:“叔母此言极是——不过,此事瞧着虽小,但于子献却是关乎性命前程的大事,断然不能轻忽。孩儿就这么一位知交好友,当然不能让他遇险。”可惜他年纪尚幼,又不过是个闲王,便是满心想要维护好友,也只能通过长辈们才能达到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