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湛终是暗暗松了口气,眼角眉梢都带着些许愉悦之意。他仔细观察着长宁公主与永安公主,发现她们的反应较为平淡,不禁暗自高兴:果然他料想得不错,若是劝服了杜皇后,贵主便不会因与杨家来往而觉得气恼了。然而,当他抬眼望向新安郡王的时候,却倏然发现,这位舅兄望着他的眼神,竟带着极为凌冽的寒意。
燕驸马从未见过新安郡王如此淡漠的模样,心中不由得大惊失色。然而,很快他便定了定神,甚至觉得有些惊喜——显然,新安郡王并不认同杜皇后养育四皇子,只要他与杜皇后母女产生龃龉,便会渐渐离心。而他这位驸马,自然而然便能完全取代他在杜皇后母女心目中的地位。
这是他最为渴求的,也是他理所应当得到的!毕竟,他才是长宁公主的驸马,他才是杜皇后嫡亲的女婿!就算侄儿再亲,毕竟是濮王府一脉,难免生出异心来!算来算去,不靠着驸马,杜皇后母女还能靠着谁呢?!
一时间,燕驸马甚至觉得骨子里都有些轻飘飘的,仿佛始终横亘在他心头的尖刺终于顺利地拔走了,他终究得到了他理应得到的一切!这一刻,他深信自己的选择是最为明智的,而他做出选择的时机亦是最为恰当的。
然而,当日夜里,回到公主府之后,长宁公主忽然将他唤进了寝殿之中。
当燕湛噙着笑踏入公主寝殿时,竟然发现,殿中多了两个他此生最为恚恨之人。一则为夺走他地位的舅兄新安郡王李徽,二则为一直阴魂不散的门下省左补阙王子献。分明夜色已深,这两个男子居然出现在公主寝殿之中,足以教他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心中涌出了无尽的恼怒以及各种早便埋在心底的不堪猜测。
长宁公主却并未将他此时的脸色变幻放在眼中,只是饮着冰镇桃浆,似笑非笑道:“我曾数度向驸马说过,我不喜杨家,不喜燕太妃,绝不会与他们来往。而驸马也数次三番向我保证,绝不会再理会他们。啧,结果呢?”
“驸马,需要我替你数一数,这些天你私底下与杨明笃见了几回么?需要我将你身边的人抓起来拷问,他们去别宫给燕太妃送了几次信么?”
燕湛终于略微清醒了些,忙道:“贵主,我只是一心替皇后殿下与贵主打算!皇后殿下膝下没有皇子,三皇子又夭折了,若是不养着四皇子,杨家凭借着四皇子日后必定会野心勃勃难以控制!为了将四皇子扶上太子之位,杨充容的目标定然会是皇后殿下!只要将四皇子从杨家手中夺过来,他们便无可凭依!”
“所以,你与他们虚与委蛇,是为了抢夺四郎,先下手为强?”长宁公主挑起眉。
燕湛见她神色似乎柔和了些,不由得微微松了口气:“正是如此。我知道,贵主素来厌恶杨家,不喜与他们来往,所以自作主张——这是我的错,贵主再如何怪罪我亦是不过分。但天地可证,我这么做,都是一心为了皇后殿下、为了贵主考虑!至于姑祖母,也不过是为我助势罢了。她之前总是一片好心办了错事,只要能劝服她,日后便于我们毫无妨碍了。”
“噢?那我倒要感谢驸马忍辱负重,替我与杨家周旋了?”长宁公主冷冷一笑。
燕湛怔住了,便见她缓缓立起来,嫣红的唇一张一合:“只要是流着杨家的血脉,我便憎恶无比。杨家有了四皇子,那又如何?阿爷千秋正盛,我日后还会有五弟、六弟,许多个阿弟。阿娘无论选哪一个阿弟养在膝下,都比四皇子好无数倍!!”
“贵主为何总是如此意气用事?”燕湛皱起眉来,仿佛极为无奈一般叹了口气,“四皇子确实是杨充容所生,但同时也流着圣人的血,与其余皇子没有任何不同。而且,正因为他是弘农杨氏女之后,说不得论起资质来也比三皇子更胜一筹……”
“不过是几个月大的婴孩,驸马便赞不绝口,也不知与杨家达成了甚么交易。”王子献勾起唇角,不慌不忙地接道,“养育四皇子,于皇后殿下有百害而无一利。毕竟,弘农郡公府这样的母族,大约没有几位皇子会视如不见。替别人做了嫁衣,最后一无所有,反倒落了抢夺人子的骂名,这便是驸马想替皇后殿下‘谋划’的么?”
“王补阙费尽心机挑拨离间,未免也太不光明正大了罢?”燕湛冷声回道,“弘农郡公府再势大,也有衰落的时候,徐徐图之即可!”
王子献并不理会他的攻击与自辩,若无其事地笑了笑:“当然,驸马所在意的并非皇后殿下如何,而是成国公府从中能获得甚么利益。若是周旋得当,获取了皇后殿下与贵主的信任与感激,同时也与杨家结了善缘,再与未来的太子殿下交好,日后成国公府自是立于不败之地。”
毫无疑问,他的话语切中了燕湛心中最为隐秘的心思。因而,他虽然勉强维持镇定,但脸色亦是渐渐地变了。
然而,新安郡王李徽却并不打算再浪费时间了,冷冷道:“与他分辨这些作甚?这种人总能找出无数理由来为自己辩护,还美其名曰都是为了叔母和悦娘好。他当我们都是蠢物么?还是他自己便是个不折不扣的蠢物?利欲熏心之辈,不足为谋,还是赶紧让他从此处出去罢。”今日这出戏,郡王殿下已经看得无比腻烦了,自然不愿再与他争辩是非对错。
燕驸马何曾受过如此羞辱,不禁气愤交加:“呵,这是公主寝殿!我倒想问一问,我身为堂堂驸马不能待在此处,二位又是以何等身份在深夜出现在此?!”
此言的诛心之意溢于言表,长宁公主的乌眸立即扬了起来,新安郡王则微微眯起了眼。两双极为相似的凤眸中隐含着怒火与难以置信——“燕湛!!”
冰镇的桃浆浇了燕驸马满身,而新安郡王的拳头随后也砸在了他那张俊脸上。
王补阙不慌不忙地上前,在他身上补了两脚,然后回首道:“这几日,便不要将驸马放出门了罢?免得吓着了旁人。”
长宁公主与新安郡王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冷哼了一声。
于是,自次日起,燕驸马便开始了漫长的称病告假。杨家、燕家——尽管每一日都有许多人来到公主府“探病”,却没有一人能够见到他。
☆、265.第二百六十五章 大郎托孤
燕湛突然“告病”之后,杨谦虽觉得有些异样,却也并未太过在意。毕竟,与燕湛联络的目标已经达到了,杜皇后确实软化了,流露出了想要养育四皇子的意图。于是,接下来便只余下说服杨八娘了。
刚开始,他试图通过杨太妃委婉暗示,杨八娘的反应却极为激烈。毕竟,她自以为与胡婕妤完全不同,根本不必为了讨好杜皇后将亲生子送出去。
当听见侄女冷笑着道:“当年怎么不见姑母将淮王殿下送给文德皇后呢?若是送了,说不得淮王殿下便不至于体弱多病早逝了。”杨太妃如遭雷击,羞愤得转身便离开了太极宫,再也不曾踏出别宫一步。
而安兴长公主听闻此事之后,先是大笑不止,接着却忽然变了脸色:“不过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居然也敢妄言阿兄之事!”说罢,她竟是森森地笑了起来,而后,笑容愈来愈妩媚,红唇亦是鲜艳无比。
杨谦再也请不动杨太妃,暗自恼恨不已,觉得杨八娘实在是不识抬举。然而,杜皇后将太极宫打理得极为妥当,他实在寻不见时机派人悄悄送信给杨八娘。于是,只得求见韦夫人,请韦夫人出面相劝:“母亲,天赐良机绝不能错过!只是让四郎暂且跟在杜皇后身边罢了,待到四郎成为太子之后,咱们家不愁没有机会将他夺回来!”
韦夫人定定地望着他,手中的菩提子转得愈来愈快,而后轻轻地点了点头。杨谦顿时大喜过望,又忙道:“母亲,此事万万不能让阿爷知晓。就让阿爷当成是水到渠成之事即可,否则他又该责骂孩儿太过急切了。”
韦夫人再度默默地颔首,杨谦立即喜形于色地告退了。然而,他的得意志满并未维持多久。翌日,小韦氏便发现,他突然生了重病,不得不与燕驸马一样,告病在家中休养。更为奇怪的是,请了太医前来诊治,也饮了上等的好药,杨谦的病却愈来愈重,不断咳嗽且不提,咳得重了些甚至会呕血不止。
许是因杨谦先前也曾病过一阵,呕血更是司空见惯,杨士敬只将太医唤过来询问了几句,又命人将孙儿单独迁了院落便不再过问。他如今需要操心的事情多得很:诸如究竟是否该利用目前的情势,将四皇子送到杜皇后身边;诸如该如何暗中给女儿传信,让她注意不让四皇子着了其他人的暗算;诸如是否该再次与安兴长公主联系,利用她在宫中的人脉等等。至于杨谦,韦夫人与小韦氏都在,也轮不到他来事事关心。
就在此时,风度翩翩的王子献再一次来到杨家探病。名为探病,他却不过是立得远远的,望了望杨谦已经枯槁的病容,而后与杨家小郎君说了几句话罢了。当杨家小郎君将他送出府之后,大概没有想到,他会在当夜再度悄悄来到杨府。
本应门户紧闭的弘农郡公府,对这位俊美少年郎却是毫无提防。在杨家安插的暗棋们各司其职,已经将这座府邸的防备蚕食出了无数条缝隙。而只需一条缝隙,王子献便能如入无人之境,来往任何他想要去的地方。
孤月高悬,荒草丛生的院落依旧静静矗立。这是王子献与杨大郎第二次或许也是最后一次见面。杨大郎躺卧在善娘的怀中,身形佝偻得越发厉害了。与首度相见时相较,他的神情却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更增添了些许怅然之色:“在下有个不情之请,望王郎君能够答应。”
“我与大表兄虽只有一面之缘,却可谓神交已久。”王子献道,“若是我能力所及之事,大表兄但说无妨。”其实,见到这对夫妇的时候,王子献便已经猜出了他们想要见他的目的。便是他从未学过医,此时也能瞧得出来,杨大郎的怪病大概已经压迫了脏腑,再加之他心神损耗,命数已经不长了。而善娘亦存了死志,眉目间皆是凛然之色。
“外人看来,杨家已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富贵荣华唾手可得。而且再过数十年,说不得便能成为太子甚至是圣人的母族。”杨大郎沉沉地叹息一声,“但在我看来,杨家早已是风雨飘摇,每时每刻都极有可能倾覆。我生是杨家人,死也当是杨家鬼,自然愿意为杨家留存一线转机。但……有心无力……”
没有人愿意听他一言,甚至没有人愿意踏进小院一步。他空有一腔善意,却只能独自在此处燃烧殆尽,直至灰飞烟灭。在听说杨八娘生下四皇子的那一刻,他无比清楚地意识到,杨家已经无可救药。整个弘农杨氏京兆房嫡脉,已经被他父母姊妹兄弟的野心拖入了深渊之中,再也难以翻身。
“只是,我确实蒙受了父母养育之恩,阿桃却不欠杨家一分一毫。”杨大郎接着苦笑道,“我与善娘用自己的口粮将他养大,而他陪着我们在这个四四方方的小院中过了这么些年,也已经足够了。”
“阿爷……”阿桃睁大了双眼,难得露出几分惊惶之色,“阿爷,阿娘,你们不要我了?”
“阿桃,阿爷活不长了,杨家的富贵或许也只剩下这几天了。”杨大郎道,“我愿与杨家共存亡,却不希望你也跟着我犯傻。好孩子,你应当去更广阔的地方瞧一瞧——至少,是比这个院落,甚至比长安更为壮丽的世界。”
“我……我不去。”阿桃红着眼睛,低声道,“我哪里都不去,只想陪着阿爷和阿娘。” 他虽是困在一方院子中长大,却绝非不聪敏的孩子。正相反,他聪慧出众,也极为孝顺,自然能够理解父母的苦心。然而,理解,却并不意味着能够接受,更不意味着能够割舍血脉亲情。
“好孩子,你忍心让我们这一辈子都不知长安有多么繁华,长安以外的景致又是何等秀逸动人么?”杨大郎微微笑了起来,“若是你能替我们去瞧一瞧,此生我们或许便能够瞑目了。否则,便是同生共死,心中也难免不甘心……”
阿桃怔了怔,迟疑了片刻之后,方泪眼朦胧地转身望向王子献:“他会带我去么?”王子献,已经是他在父母之外,最为信任的人了。但他们到底只是见过两回而已,今日仅仅是第三次见面。
在一家三口殷切的目光中,王子献眼眸微动,颔首道:“若是表兄不介意,我会收阿桃为弟子,日后将他带在身边悉心教导。当然,我的弟子,眼界不能仅仅只限于长安,甚至不能仅仅只限于大唐而已。”自从首次见到杨大郎,他便觉得这样的人物受困在方寸之地实在太过可惜。由杨大郎教养出的阿桃,他相信论心性绝不会比任何人逊色,足以成为他的首徒。
杨大郎欣慰地笑了起来,善娘立即起身端了一杯茶,让阿桃行拜师礼。待到阿桃三跪九叩之后,王子献接过他手中的茶饮了一口:“改日我们再正式行拜师礼,今日便只当定下师徒名分罢。”
“多谢子献。”杨大郎挣扎着起身,与善娘一起朝他行了稽首大礼。说实话,他们从未想过让王子献收徒,只是希望他能够带着阿桃离开杨家,日后对阿桃照拂一二罢了。阿桃是个极为独立的小少年,也只需要些许照拂便应该能够安然长大了。如今却是意外之喜了,便是给王子献行大礼也毫不为过。
王子献忙将他们扶了起来,杨大郎与善娘又殷殷叮嘱阿桃几句,方催着他们立即离开,免得被人发现。临走之前,王子献又向杨大郎问了阿桃的大名。杨大郎沉默片刻,方叹道:“就给他取名为杨慎罢,慎思而笃行。”
“杨慎,字笃行。好名字。”王子献拊掌道。虽然“笃行”二字与杨谦的字有重合之处,但他并不在意这些,也认为阿桃不需要因那个所谓的叔叔而避讳什么。
当阿桃——杨慎跟着自家先生踏出弘农郡公府的时候,抬首望了望无垠的夜空,忽然停下了脚步。不足十岁的少年郎抿了抿唇,转身看向那座将他们一家人彻底困住的府邸——又或者称之为“牢笼”更妥当些,忍不住问道:“先生,我还能见到阿爷与阿娘么?”
王子献抬了抬眉,想起重病在床的杨谦,以及韦夫人交好的几位娘子最近都曾频繁派人来往药铺的消息:“若是能够迅速分出胜负,应当还能见面。到时候,让他们在南山居住养病如何?”至少,他觉得杨大郎不应该至死都被困在那个院落当中。
闻言,从未去过“南山”的少年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紧紧地抱住了怀中的弓箭:他相信,那一定会是比如今好无数倍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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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素来平静的太极宫倏然一片混乱。连日以来皆沉浸在丧子之痛中的胡婕妤披头散发地,一路从安放三皇子棺木的小灵堂奔入了安仁殿。她扑在杜皇后病榻前大哭不止,状告杨充容指使其婢女用银针刺伤三皇子下毒,以至于三皇子久病不愈夭折。
“皇后殿下!三郎之前从未生过甚么大病,侍婢也照顾得那般精心,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就那么去了?!而且,他一日比一日更虚弱,根本不像是久病,更像是中毒!!一定是那个毒妇!一定是她下的手!!”
“简直是一派胡言!”杨充容自是矢口否认,认为胡婕妤无缘无故血口喷人,完全是嫉恨她儿女双全之故。她近来因屡屡被人劝解送出四皇子,脾气也见长,对“污蔑”她的胡婕妤自然没有任何好脸色,一字一句都无比讽刺。“我为何要对三皇子下手?难不成是嫉妒你巴巴地把亲生儿子送出去给别人养么?!”
一旁的长宁公主闻言,脸色顿时便难看了许多,便听杨充容又辩解道:“我刚生下四皇子不久,仅仅去看了几次三皇子而已!你居然如此污蔑于我?!若说起去探望三皇子,宫中谁不曾去过?淑妃殿下更是每日都不落下!”
无端端被扯入战局之中的袁淑妃登时大怒,冷笑一声:“三皇子去世之后,谁最为得利,谁便最有嫌疑!!”
“可不是么?”杨贤妃也在旁边煽风点火,“最近的流言可是传遍了长安城呢。”
“……”杜皇后尚在病中,实在无力处置此事,于是立即派人禀报圣人。圣人气急之下便命长宁公主细查——因为此事涉及皇嗣,他实在是信不过一直斗来斗去的杨贤妃与袁淑妃,甚至开始考虑是否要将一个合适的人升作德妃或贵妃,以辅佐杜皇后打理宫廷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