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来接表兄表嫂离开此地。”王子献打量着那十几人,似笑非笑,“却不想,已经有人先行了一步。不知表兄表嫂是想跟着他们离开,还是与我们一起走呢?”
“阿爷,先生在南山脚下买了个庄子,景致非常不错,很适合休养!而且,孩儿最近寻访了好些医者,已经有医者答应为阿爷诊治了!”杨慎赶紧接道,一双乌黑的眼眸亮晶晶的,仿佛燃起了希冀。
杨大郎迟疑片刻,问那些陌生人:“你们……可是阿娘派来的?”他的声音有些艰涩,亦带着几分叹息之意:“阿娘可有甚么吩咐?”
那为首之人微微一愣,点头道:“夫人在华州置办了几个大庄园,交待我们务必奉着郎君与娘子尽快赶过去,日后就在庄园中安然度日。”华州是弘农杨氏的故地,除了京兆房一脉之外,其余几房皆在华州生活。
杨大郎怔了怔,双目不由得红了:“你们先去华州安置罢,庄园中不能缺少管事。至于我和善娘,暂且不想与阿桃分开。而且,杨家之案尚未完全结束,我想亲眼看一看到底最终会有何结果。倘若你们想见我,到时候便去寻阿桃就是了。”至于阿桃小少年住在何处,王子献王补阙自然不难找。
当杨大郎与善娘终于走出弘农郡公府的时候,两人就像那一夜的杨慎一般,禁不住回首看了一眼沉寂在黑暗之中的庞大府邸——或许如今它还燃着点点灯火,然而再过几日,便将彻底荒废了。数年之后,谁也不会记得这座府邸曾经属于何人,而弘农郡公又是何人……
一辆牛车在他们跟前停下,车中响起一个含着笑的声音:“两位暂且去我府中住几日罢?待一切尘埃落定,再送二位去京郊休养。而且,我府中养着一位太医,随时都能为杨郎君诊治。”
杨大郎与善娘不由得看了王子献一眼,而杨慎忍不住问:“先生,这位是……”
王子献勾起唇:“见他如见我,明白了么?”
阿桃小少年懵懵懂懂,觉得自己根本什么都不明白。而杨大郎注意到牛车上的龙形暗纹,细细想了想,不由得失笑:“多谢大王好意。”
☆、第二百六十八章 各得其所
直至仲秋时节,三司会审杨家谋逆一案方彻底结束。杨家之主杨士敬始终不承认罪行,但从搜查的证据来看,他很早之前便图谋不轨却是事实。于是,落得斩首的下场自然在所有人的意料之中。其子杨谦已死,但尸首也并未逃过罪责,依旧判了斩首之刑。至于韦夫人,虽有谋害庶子之罪,但其爱女之情可悯,告发谋逆亦是大功,判流放千里。
在审案期间,小韦氏提出和离归家,辩驳自己对谋逆毫不知情,却并未成功。最终,她不得不带着自己的儿子与韦夫人一同流放。不过,因着杨家还有以庶充嫡的罪名,却不知这对婆媳与祖孙之间是否能够共渡患难了。毕竟,她们如今的关系十分微妙,似仇非仇,似亲非亲。恐怕连她们自个儿,心中都充满了复杂的矛盾。
至于杨家那些未出嫁的小娘子,自然须得随着韦夫人流放。而已经定亲却尚未成婚者,则忙不迭地求了二房出面,希望能够立即完婚,便是婚礼匆匆而就亦不在乎。然而,事到如今,就连杨家的出嫁女们都无不如履薄冰,之前那些见杨家势大便想联姻的人家又如何敢顶着风头娶杨家女?于是,所有小娘子无一例外被退了亲,结局只能是哭哭啼啼地随着嫡母离京了。至于她们是否曾经后悔,当初不该那般挑剔,早些成婚,那便没有多少人知晓了。
除了杨家之外,此案同样牵连出了不少与其同谋的大小世家。毕竟,杨士敬经营多年,焉能没有同谋?不过,这些同谋多数是他的属下,分别被安插在朝廷或外州之中,甚至有些武官已经升至了折冲都尉。这意味着杨家开始染指兵权,令圣人深感震怒,几乎想给这些附逆从犯也都判定死罪。
不过,御史台与门下省一群言官据理进谏,到底仍是打消了他的念头。尤其这一回,连他的心腹爱将们都不站在他身边,王子献与李徽均认为该依照律法与先例判罚。先前越王一案、彭王一案便是实例,不曾真正谋逆者,判流放三千里即可。于是,圣人大笔一挥,将这些人及其家人都流放去了最南端的振州。
除此之外,令圣人最为震惊的,便是燕家亦牵连其中。虽说看似燕家与三皇子之死没有干系,只是后来与杨谦共商如何说服杜皇后养育四皇子的大计,但他们与杨家来往紧密却是不争的事实。按照律法,燕家同样应该判处阖家流放。然而,圣人顾忌到爱女长宁公主,却迟迟未能拿定主意。
就在杨家之案判罚陆续公布的某一天夜里,带着弟子杨慎前来拜见长宁公主的王子献与李徽刚坐下不久,便听见寝殿之外传来一阵阵喧哗声。长宁公主并不理会,只是示意宫婢赶紧将闹事者赶出去。
然而,下一刻,便听外头响起了喊声:“贵主!是我错了!是我利欲熏心!!是我行事不择手段!!这么些年来,贵主对我警示了许多次,我竟然一时糊涂,都不曾往心里去!满心只想着天赐良机不能错过,竟与谋逆之辈搅合在了一起!!”
“贵主!我还错在不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分明知道贵主与郡王不过是堂兄妹,与王补阙也仅仅只是君子之交……但当年曾听说过的流言,却让我心中暗存了偏见与芥蒂!所以,我始终无法与郡王殿下以及王补阙安然相处。因为我嫉妒他们能够得到贵主的信任,嫉妒他们能够成为贵主所依靠之人!!”
“贵主!只要给我一个机会,我定然会改过自新,再也不会胡乱行事!所有一切,我都会听从贵主的安排!!只要贵主还愿意,让我做贵主的驸马……只要贵主还愿意,让我与贵主相守一生……”
“啧啧,可真是酸得很。”李徽吃了一颗王子献剥的葡萄,评论道,“悦娘,你怎么还能容他留在公主府当中?连续让他告假数个月,恐怕连叔父都以为你只是在保护他而已,更遑论其他人。你瞧瞧,让他误会你对他有情,他便立即抓住机会过来求情。只要你稍稍心软,燕家便仍然有翻身的机会。”
“燕家人可真是不折不扣的墙头草。”王子献慢条斯理地剥着葡萄皮,随手投喂身边人,并不忘记示意自家弟子时不时也孝顺几颗,“自从杨家案发之后,燕太妃便不顾劝阻,与杨太妃留在别宫之中,死活都不愿去行宫避暑。若不是皇后殿下不耐烦见她,恐怕她不是隔三差五,而是每天都入宫向皇后殿下哭诉。”
“比起只说燕家被杨家人欺骗的燕太妃,燕湛已经算是诚实了。”长宁公主斜瞥着这从容自在的师徒三人,眉头跳了跳,“我倒是觉得有些意外,听起来……他像是真的对我有情?”虽是如此说着,她却笑了起来,显然觉得颇为讽刺:“原来,燕家人待有情之人便是如此不择手段的利用?还美其名曰是‘为你考虑’?”
“你迟迟不表明态度,难不成是被他打动了?”李徽皱起眉,“你可别忘了,他那一天如何口不择言地侮辱我们。虽说是盛怒之下失去理智,但也意味着他确实曾经怀疑过——”对于燕湛怀疑他、王子献与长宁公主之间的关系,他觉得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也绝不能原谅。
“阿兄放心就是,这种人便是在我面前跪死,我也绝不会原谅他。”长宁公主道,“当年我便觉得他依稀对你们有些敌意,想不到他居然满心都想着那些龌龊之事。”
当然,堂兄妹二人都很清楚,若非当年荆王之子李阁与李茜娘闹出的乱伦之事多少让人听见了风声,燕湛也不至于想得如此之多。亦并不排除有人曾经刻意给燕家人传话,离间长宁公主与燕家的可能。最大的嫌疑者,自然便是一手推动李阁与李茜娘之事的安兴长公主。
不过,事已至此,就算有人从中作梗,也已经不重要了。其实,堂兄妹两个都有能力阻止燕湛做蠢事,却始终坐视他与杨家合谋,无非只是为了一件事——彻底摆脱这桩婚事,使长宁公主能够暂时恢复自由之身,而且让圣人与杜皇后一时间不忍心再度逼婚。
燕湛跪在寝殿外,红着眼睛说了无数回“对不住”,由浅至深反省了自己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然而,长宁公主却始终不曾出现。直至两个时辰之后,他的嗓音早已变得嘶哑,几乎已经渐渐绝望,寝殿门才缓缓打开。
燕湛不由得双目一亮,抬眼望去,出来的却并不是长宁公主,甚至并非她的贴身侍婢,而是一位陌生的小少年。这小少年背着弓箭,身着布衣,犹如山野间的孩童,举手投足间却依旧带着世家气度:“贵主说,与驸马的缘分已尽,日后也不必再彼此纠缠了。”
燕湛一时间愣住了,竟忘了追问其他,只是忽然大喝一声:“你是何人?!”
“我?”小少年行了个叉手礼,认真地答道,“我名唤杨慎,今日随着先生来拜见贵主。”
“先生?!你先生又是何人?!”燕湛浑身颤抖起来,咬着牙的模样甚至有些狰狞。
小少年依旧平静地回道:“我的先生名唤王子献,字致远,是门下省左补阙……还有一位先生,封新安郡王,名讳李徽,字玄祺。”他仿佛并不懂这位驸马为何如此气怒交加,而是十分详尽地回答了他的问题。
燕湛目眦欲裂,瞪着门窗紧闭的寝殿,仿佛能透过遮蔽瞧见里头的人。他发出一声怒吼,含着万般焦躁与嫉妒,却再也不能——亦不敢口不择言。而他这一声怒吼仿佛终于惊醒了旁边的侍卫,一群精壮的大汉随即围拢过来,将驸马带了出去。
听见那声怒吼,王子献笑了笑,亦真亦假地道:“驸马确实对贵主有情。若换了是我,发现深更半夜,玄祺的寝殿中居然有两个女子,亦会觉得妒火难耐。”当然,除去妒火之外,他绝不会怀疑李徽对自己不忠。只是因外人无端端侵入了自己的领地,觉得深受威胁罢了。
李徽与长宁公主斜了他一眼,均能理解他的未竟之语,并未接话。接下来,堂兄妹二人讨论起了该如何利用此事继续打击安兴长公主隐藏的势力。而王子献则坐在旁边,时不时地为听不懂的杨慎进行讲解。他与李徽都相信,这孩子聪慧至极,只要有足够的机会,视野与见识都将迅速扩展,绝不会弱于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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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长宁公主入宫,却并未去安仁殿见杜皇后,反倒去了两仪殿向圣人问安。圣人听殿中监禀报说女儿来了,心中的情绪格外复杂。无疑,此时的燕湛在他看来,完全是个不合格的驸马。他身为父亲,自然希望女儿能够和离,也不愁寻不见更合适的驸马人选。但倘若女儿一心想保住燕湛,他也不忍心让她伤心……
于是,陷入了想象当中的圣人拧紧了眉头,将他的左膀右臂都唤过来,叮嘱道:“待会儿若是悦娘替燕家求情,你们二人须得拿出进谏时的凛然气度来,坚持按照律法处置燕家。唉,朕终于看清楚了,便是阿爷指的婚事,也总有些疏漏之处。谁也想不到,身为悦娘的驸马,燕湛居然还敢私下与杨家往来。”
左膀——新安郡王李徽清咳一声:“叔父尽管放心,便是悦娘一时想不明白,侄儿也会劝她秉公行事。而且,依侄儿看来,悦娘对燕湛其实并没有多少儿女之情,就算是替他求情,也不过是顾念着夫妻情分罢了。”
右臂——左补阙王子献接道:“微臣已经将燕家涉案的情况整理出来了,正好可给贵主一观。相信贵主是通情达理之人,绝不会因私而废公。”
圣人满意地颔首,遂将女儿唤进来。然而,长宁公主的第一句话却让他完全怔住了:“阿爷,儿不齿与燕家人为伍,想与燕湛和离。至于燕家犯案一事,看在祖父的面子上,可从轻处理。但燕湛附逆,合该判流放千里。”
“……”冥思苦想,准备了好些时日的劝解之语居然没有机会出口,圣人一噎,沉默了片刻,才道,“……有道理……你觉得当如何判罚?”
“削成国公府的爵位,阖家贬为庶人。若是日后有机会大赦,或是他们家出了不错的子弟,再封为郡公甚至县公即可。毕竟是祖父的母族,不能太过苛待。”长宁公主淡淡地道,“至于燕湛,便将他流放到广州去罢。至少,能与二世父他们作伴。”她相信,若是得知燕湛的所作所为,堂兄李璟一定会好好“招待”他的。
“可……”圣人打量着仿佛成长了许多的女儿,疼惜至极,“好孩子,放心罢,阿爷会再给你选一位品性出众的驸马!”
“阿爷便让儿安生一段时日罢。”长宁公主轻声道,仿佛泫然欲泣。
圣人见她似是被燕湛伤了心,不由得对燕家越发恼怒,觉得只处置燕湛一人简直是便宜了他们。至少那个一直上蹿下跳的燕太妃便不能轻饶!怒火稍退之后,他细细一想爱女如今的状态,也只得暂时按捺住了选驸马的念头,寻思着改日再与杜皇后商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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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之后,杨士敬问斩,杨谦亦是拖出尸体斩首。杨家的某位出嫁女默默地派仆从替父子二人收了尸首。因弘农杨氏京兆房如今由二房当族长,不愿让他们葬入祖坟,便只得给他们买了一片地另行安葬。
韦夫人以及杨家众人流放出京的时候,杨慎赶着牛车载着杨大郎与善娘前去相送。杨大郎有心想与韦夫人说几句话,韦夫人却并未理会他,只是牵着她亲生的大娘子与三娘子,细细叮嘱她们好生看顾已经出家的杨八娘。而后,她沉默片刻,又补充道:“大郎的病愈发重了,若有余力,照看他……与阿桃一二罢。”
杨大娘与杨三娘颇有些惊讶地对视一眼,禁不住回首看向不远处孤零零的牛车。倔强的小少年犹如凶猛的小兽一般回瞪着她们,死活拦着杨大郎与善娘,不让他们下车现身。直到韦夫人等人坐着破旧的牛车远去,小少年才不情不愿地向两位姑母行礼,然后匆匆地赶着牛车走了。
杨大娘与杨三娘派仆从跟过去,得知他们一家人居然住在新安郡王府,顿时更为震惊。
又过两三日,燕湛独自带着几个仆从,由金吾卫押送去广州。在燕太妃的压制下,已经贬为庶人的成国公府众人不敢来送他。而当他走出几里之外,再回首望去,也始终不曾见到他最希望瞧见的人,只得黯然离开了。
至于燕湛去往广州之后,已经接到堂兄堂妹来信的李璟会是如何反应,便又是另外的故事了。而尽管燕太妃将罪责又推给了侄孙燕湛,也依旧未能免罪,被送去了昭陵给太宗皇帝与文德皇后守陵,终生不得再回长安。
作者有话要说: 燕湛:QAQ,你谁啊?为什么贵主寝殿里又多了一个人?
杨阿桃:我?我叫杨阿桃,是先生带我来见贵主的。
燕湛:QAQ,你先生谁啊?
杨阿桃:两个先生,你问哪个?
燕湛:(╯-_-)╯╧╧,难道你是童养夫?!!!
新安郡王:……童养夫是什么?!
王子献:我也想知道……
长宁公主:……让他早点滚吧……
燕湛:QAQ
天水郡王:咦,听说最近有个欠揍的人要过来?哈哈,我的拳头已经迫不及待了!!
☆、第二百六十九章 暗流再涌
许是这两年来接连发生了太多谋逆案,已经令长安城内外的人们都有些麻木了。虽说杨家谋逆与宫中皇嗣息息相关,但判罚之后不久,长安城便恢复了往日的繁华热闹。高官世家们宴饮时,也不再悄悄议论杨家相关之事,仿佛顷刻间便将昔日的弘农郡公府遗忘了。什么甲第状头,什么礼部尚书,最终也不过是落得一抔黄土罢了。
没有多少人知晓,听说杨家父子皆斩首,余者尽数流放之后,安兴长公主在府中私下接连庆祝了好些时日。她似是忘了,自己好不容易才借着证据不足逃脱了问罪,满心只沉浸在莫名的喜悦与惬意之中。
安兴长公主府的寝殿内,连日来皆弥漫着美酒的香味。醉卧在美人榻上的安兴长公主醉眸半睁半闭,笑盈盈地喃喃着“饮胜”,举杯向着空中缓缓地摇了摇。发现玉杯已经空了之后,她微微蹙起眉,含着薄怒瞥了旁边的侍婢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