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北向他挥了挥手:"仙道,你还是一样的爱迟到啊。"
仙道笑了笑:"我最怕听到‘还是'这个词了。"
泽北和他都是一样的190公分,但泽北留的是时下流行的和尚头,干净利索。在仙道的记忆里,泽北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把所有可能的障碍简化到极至,没有多余的东西,目的当然是为了胜利。就好像他的篮球动作里没有多余的跑动、多余的手势,什么都是恰到好处,简洁利落。这种近乎机械的简化,源于他聪明的头脑,就显得无往而不利。
在这一点上,他和为了篮球忽略一切的流川是不一样的。所以,表现在发型上,流川是蓬松的乱发,那是他懒得常常打理的后果。而泽北却会定期理成和尚头。这就是性格上的差别了。
同样的,泽北和流川想站在某一领域最高点的出发点也是不同的。虽然不能因此推断说,泽北就不是真的喜爱篮球或者律师这个职业。
于是,注重结果的泽北事业和生活都显得春风得意,而执著过程的流川就常常不知道工作以外还应该有什么。他简直就是为工作而生活着。
他们叫了杯啤酒,泽北说:"仙道,你没什么变嘛。"
仙道回了他一句:"泽北,你也一样啊。"
"不过,我没想到你会进入商界。我本来以为你会从事更自由的职业。"
"是吗?我也没想到你会做律师。除了攻击性强这一点,我实在看不出你们适合做律师。"
泽北一怔:"我们?"
仙道这才发现自己说漏了嘴,忙说:"我是说你们这一类人。不过,也许你是属于任何事情都可以做得到的那一类人。"
"仙道,你这话说得有点言不由衷。你记不记得,初三时的都大赛和你们队决赛时,我因为注意力无法集中,被教练换下场的事?"
仙道笑了笑:"记得。这件事对泽北你的打击是不是很大?超级王牌选手被换下场?不过,后来你又上场,还不是把我们打得落花流水?"
"我是想说,无论打篮球还是做律师,要有相当的成就,都不是轻而易举的。我不认为我是很容易地成为了今天的我。"
"你都这么说,其他的人该怎么办?大家是不是干脆破罐破摔算了?泽北,你要给普通人留条活路。"
"我没有自大到这种程度。仙道,你也别对我打哈哈了。我再说明白点,比如我和流川,是付出了比别人多得多的努力,才会有今天的,并不完全是天赋的缘故。我这么说,你同意不同意?"
仙道脸上的笑容淡去了,他低头喝了一口啤酒,没有说话。
"国中一年级,第一次在球场上相遇时,你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不知道仙道你记不记得?"
仙道一怔:"什么话?"
泽北笑着说:"你说我很像一个人。那时我很不高兴,因为骄傲如我,没想到会被拿来和别人做比较,当然很不爽。仙道,你说的那个人,前天我在律政署见到了。因为是同类,我一眼就认出了他。"
"你见到流川了?"
"没错。我在他身上闻到了相同的属于好斗者的气味。"
仙道看着他:"你们俩个是不是因此很兴奋?"
"没错。仙道,胜负心不强是你的强项也是你的弱点。这也是我欣赏你又觉得有点可惜的地方。"
仙道苦笑着说:"我不觉得生活里就只有站到最高点这种乐趣。"
"可对我来说,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比一个好的老师还更难求。"
"所以你好斗的血液沸腾了?"
"仙道,你这是什么语气?我听相田说,流川是唯一能让你哭笑不得的人。我可以帮你打垮他。"
仙道认真地说:"我自己的事我自己会处理。"
泽北笑了起来:"你不用紧张。我开玩笑的。"他收起笑脸,严肃地说,"不过,打败拦在我前进路上的对手是我的本能。"
"泽北,你是我见过的同龄人之中最强的,不过,流川也是个能让人大吃一惊的人。谁输谁赢还不知道呢。我劝你别掉以轻心。"
泽北点了点头:"我不会小看流川的。鹿死谁手,拭目以待吧。"
仙道心想,泽北、流川这类人,这叫任性还是玩命?非要鱼死网破不可?
伤脑筋啊。
(十)
一天中午,因为下午还有案子,流川买了快餐坐在车里边吃边看资料。
突然,他听到了敲玻璃的声音,侧头一看,是仙道俯身正在敲自己的车窗。
仙道看到他终于转过头来,于是笑了笑。
流川摇下车门,问:"什么事?"
仙道苦笑着摇了摇手指:"你再没听到,我的手指要报销了。"
"我问你什么事?"
"我路过这儿,看到你的车停在这儿。正好有件事要拜托你。"
流川淡淡地说:"我未必办得到。"他开门走了出来。
仙道呼了口气:"我明天要去纽约出差。之前,我去看过三井,他已经好多了。"
流川眼里是"那又怎么样"的神情。
仙道继续说:"我可能要一个星期后才回来。你能不能去看看三井?"
流川冷冷地说:"我为什么要去?"
"他怎么说也是你哥哥,还是你高中的学长和篮球社的队友。退一万步来说,你去他面前说几句伤他自尊心的话,三井会更快地奋发图强也不一定。"
流川盯着他看了几秒钟:"不知所谓。"
"那就说定了。"仙道虽然说完了三井的事,却没有立刻走开,犹豫了一会儿,终于问,"你知道泽北荣治吗?"
流川一怔,心想,一定是彦一那个大喇叭广播给仙道听的:"前几天在律政署碰过面。"
"国中时,我经常在比赛中和泽北碰面。当然,我还算不上是泽北的对手,因为从来就没有赢过他。"
流川看了他一眼,心想,原来还有这么一回事。
"那以怎么样?"
仙道突然转开话题:"流川,你觉得做一个日本人,最特别之处是什么?"
流川没想到他会这么问,老实说:"不知道。"
仙道笑着说:"对啊。今天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今年不知道明年会怎么样。今天站在这里和流川你说话,明天也许会遇到天然气泄露或者地震;到海边也许会遇到海啸或者台风;到冬天也许会有雪崩;去山上旅行也许会遇到火山喷发或者泥石流;就算是乘飞机也不安全。大和民族可能是世界上最没安全感的一个民族,而日本也只是飘浮在太平洋上的一个岛国。"
流川觉得,在六月初阳光灿烂的一个正午,仙道来和自己说这样带着悲观情绪的废话,有一点不合时宜。但仙道这样说一定有其目的,他淡淡地问:"然后呢?"
仙道呆了一下:"你上次说你在意的只是每一个今天,也对,人生是由每一个今天组成的。但流川,我还是相信时间。"
流川不是很明白他的意思,心想,仙道难道是想告诉他所谓的成功、失败都会过去,或者每一个人都可能为他所做的决定后悔等等这些无关痛痒的大道理?
他"哼"了一声:"你想说什么,不妨直言。"
仙道靠在流川的车边,笑着说:"我猜你听不懂,因为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顿了一下,"流川,输赢对你来说,真有那么重要吗?"
流川这时有点明白他要说什么了:"你是不是想说,你打不赢的人我就一定打不赢?我承认泽北荣治很强,但没有试过怎么知道?"
"无论怎样都可以活下去吧?为什么要把自己武装成一个战士?每次看到你总是忙,这样的生活就是你想要的吗?"
流川眼里出现了仙道所熟悉的异常愤怒的神情。就好像是十六年前的那个早晨,他冲进仙道的教室,给仙道用力一推和奋力一拳时的神情。
这样的神情,仙道以为,今时今日不可能再从流川眼里看到了。
流川很快恢复了平静,冷冷地说:"仙道彰,没有人给你特权,允许你用这种口气和我说话。所以,请你适可而止。"
仙道让开了几步,看着流川上了车,眼也不抬地开走了。
他想自己又说错话了。
晚上,仙道约木暮吃饭。
仙道看着对面一脸平和的木暮:"学长,听说你快结婚了。真是恭喜你,到时一定要请我喝喜酒。"
木暮笑着说:"怎么会少得了你?到时,少不得要请你和三井、越野再跳一次街舞活跃一下气氛。"
仙道苦笑着说:"那件事你就别再提了。"
"你们几个像小孩一样谁也不肯退让一步。如果只是流川和三井也就罢了,你和越野怎么也会这样?"
"我也不想。只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已。"
木暮知道他不肯说实话:"反正我们喜欢看戏,我等着你们继续出丑就是了。"
"这样才够热闹嘛。"仙道停了一下,终于进入正题,"学长,我想求你一件事。"
木暮一怔,他知道仙道一定有什么问题,没想到竟然是求自己,倒有些意外。仙道彰也会有办不到的事吗?
仙道继续说:"三井现在的情况不太好,学长也知道吧?"
"略有耳闻。三井那个人好强得要命,他不会主动告诉别人自己的事。"
"他现在在戒酒中心。"
木暮吃了一惊,他扶了一下眼镜框:"真的吗?"
"他酗酒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我觉得他不太适合待在娱乐圈,他自己也这么想,可又不知道做什么才好。学长,激励别人你最拿手,三井的事就拜托了。"
"你想我做什么呢?"
"你先去医院看看他吧。"
"这没问题。但还有一个人,不是更能影响到三井吗?"
"流川吗,我也找过他了。"
"这样啊。仙道,其实我觉得三井很适合做体育老师。你还记不记得,他教学弟们很有一手。"
仙道微笑着说:"你这么说我也想起来了。也许三井真的适合做老师呢。"
"那我就去试试。不过,三井也许有自己的想法,顺其自然吧。"
仙道看着木暮温和的笑脸,心想,这个被称为"湘南的糖果"的开导励志专家出马,一定可以令三井恢复斗志吧。
第二天上午,在飞往美国纽约的航班上,仙道看着窗外距地面三万英尺高的蓝天和白云,开始认真地想他和流川的过去。
如果流川心平气和地坐下来想一想,也许会同意无论是以前成为令人瞩目的篮球手还是现在成为风头正健的律师,都有仙道在后面推一把。只是,仙道并不是以木暮的方式从正面激励流川,所以恐怕不仅得不到流川的感激,还会继续遭到流川的怨恨。
这是命运造成的,还是他和流川本该就如此?
反正也不可能回去重新修改再来一次了。
他的思绪回溯到那天深夜被流川来电打断的记忆切入点,关于他和流川那场改变后来人生走向的相遇就越来越清晰了。
那是他知道世上有流川枫这个人的第四天。
下午第一课后,仙道来到小田切的班级教室外。
女同学看到他都窃窃私语起来。
小田切看到他,忙走了出来:"队长。"
仙道往里面望了望:"那个流川枫呢?"
"下节课是体育课,他已经去操场了吧。"
"你不是说他不上体育课的吗?"
"他是没上过体育课,不过,也会到操场去的。反正你看到一个瘦高个的表情呆呆的男生就是他了。"
仙道点了点头,心想,这个流川枫怎么像是和他捉迷藏似的。他心里很不爽,但表面上是看不出来的。把一切真实的表情藏在笑脸之下,这是仙道最标准的面具,从那时就有了。
仙道来到操场,操场上有不少的学生。仙道双眼像探照灯一样四处搜索,他的耐心快用完的时侯,眼睛一亮,只见一个有着小田切形容的特点的男生正站在操场边的篮球架下,正在投篮。只不过,他往篮心里投的是一个排球。
果然是个怪人。
仙道走过去,站在三分线附近看他不停地捡球、投球。虽然他用弹力远不如篮球的排球在投篮,姿势也很拙劣,但仙道看得出来,这个男生的跳跃力和集中力非同一般。小田切没有说错,假以时日,这个男生一定可以成为一名出色的篮球手。
那个排球滚到了仙道身前,仙道走上去捡起,投到篮心。那个男生终于看到了仙道,向他转过身来。他的表情是有点呆滞,但眼神刹那间无比锐利,寒亮如星,使仙道不由一怔。
仙道走近他,笑着说:"你是流川枫吧?我叫仙道彰,是校篮球社队长。"
流川径自去捡球,没有理他。
仙道还从来没有被人忽视过,但他很快便振作起来:"流川,你愿不愿意加入篮球社?"
流川终于说话了,他对仙道说的第一句话是:"不愿意。"
"为什么?你的身高和跳跃力都很适合打篮球。"
"不愿意就是不愿意。"流川扔下这句话走开了。
仙道差一点就动手打破自己超级优等生的良好形象,冲上去给流川一拳。这是个能沟通的人吗?简直就是外星来客。
但想到流川优秀的篮球素质,他决定不要这么快放弃努力。他对自己说:仙道彰,要忍耐啊,为了球队的荣誉,暂时牺牲一下自尊吧。
他跟上流川:"流川,你再考虑一下。我刚才看你投篮,你应该是喜欢篮球的吧?"
流川回过身来,满脸的不耐:"你还真是罗嗦。我为什么要打篮球。"
他说完把哑口无言的仙道抛在了当地。
仙道侧头看着机舱外的蓝天,想到那时目瞪口呆的自己。
那是他十二岁的人生中第一次遇到的挑战,竟然有人对他的邀请不屑一顾。那天他被流川呛得郁闷了一个下午。
但他毕竟是仙道彰,只一个晚上,就重振旗鼓,抖擞精神,决定明天卷土重来。他不相信会有仙道彰做不到的事情。也许只是方式用错罢了。还远没到认输的时侯。
仙道想到十二岁的那个晚上,做在床上对着黑夜暗下决心的自己。
原来自己也曾有过那么任性的时侯。他不由暗自微笑。
(十一)
深夜,流川还在工作。
他开始觉得累了,站起身来,泡了杯咖啡,站在窗前,喝着咖啡看外面的夜色。
他想到今天中午,仙道漫无边际地对他说海啸地震之类的话,当然是为了后来告诫他输赢并非一切做的铺垫。
但是,是谁死缠烂打地把他招入篮球队的?是谁造成了因泽北荣治的缺席而对那场史无前例的胜利遗憾的局面?如果不是仙道把篮球作为一个梦想硬塞给了他,他为什么会对泽北荣治这个人耿耿于怀?
世上还能找到比仙道彰更莫名其妙的人吗?
流川不由想到了小学五年级初遇仙道的那个时侯。
那时的他因为父母离婚,随着母亲搬家而转学。
流川本来就沉默寡言,家庭变故的影响,再加上转到陌生学校的不安,他几乎没和任何人说话,也懒得和任何人打交道。
虽然只是个十一岁的孩子,他乐意就这么没人打扰地适应新学校的新环境。
然而,那个满脸笑容的仙道彰,彻底粉碎了他的愿望,使他成为学校的焦点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