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川一怔:"请便。"
仙道伸手叫了一份套餐,等上餐时,他小心地问根本没空抬头看他的流川:"流川,你这么忙,今天找我的目的是......"
他想,没多久以前才让他、三井和越野出丑的流川,今天要和自己说什么呢?破天荒地主动找他。
流川漆黑明亮的眼睛立刻抬起来看了他一眼。
在仙道看来,在这个世上,流川是唯一有这么一双亮得令人发晕的眼睛的人。他的双眸好像没有随着长大而渐渐黯淡无光。这可能是他一直可以让人大吃一惊的原因之一。
他始终对这个世界怀有好奇之心,又谨慎地保持着距离,像个孩子一样,但又比真正的孩子有更多的智慧和经验。
他不是没有看到人世的灰暗和肮脏,而是把那些当作必然的存在而坦然视之。所以,他既不像三井那样因拒绝接受而借酒浇愁,也不像仙道自己那样不动声色地收到眼底。
流川从来没有停止过和不平等以及黑暗的斗争,然而,无论斗争的结果是失败还是成功,过程之后,他都没有被污染过。他有着做为凡人罕见的荣辱不掠。
在这个纷繁复杂的世界里,他自觉而坚定地保有着诸如纯粹、自我和自强这些美好的品质。
即便是一直和他关系奇差的仙道,也不得不承认,这种坚守非常人所能。虽然流川硬得像快生铁,但这块生铁,比世上多得让人漠然的稀泥要难能可贵得多。
如果说过去纯粹是一种孩子气的对抗,因为难得地遇到一个如此百折不弯的人而不肯放过他,到了后来,渐渐地就开始希望这个人能影响和净化自己。可惜,对抗已经持续得太久,流川已经没有兴趣和愿望去理解他和三井新的立场了。
流川一直都是独立的,身边从来没有其他人,已经觉得自己完全不需要盟友了;相反,敌人再多,对他而言都不是问题,更不足为惧。
而仙道和三井又不可能完全放下身段,平白直叙地求他握手言和。那天仙道只是露出一点和解的愿望就被流川刺得哑口无言。所以,他们就一直处在如同陌生人的状态。
仙道常常会想,真的有人能这样纯粹地生活在这个世上?
不,他不这样认为。他始终持怀疑态度。
他总觉得,终有一天,流川的背会因挺得太直而折断。
那时,谁在他身边扶他一把呢?
老实说,他是很想时时刻刻站在流川身边,但流川会让吗?
流川合上文件:"是为了三井的事。叔叔和彩子小姐找我,说三井再喝下去会酒精中毒,让我想个办法。"
仙道看着他,听他面无表情地说三井的事。虽然他觉得世上难有像三井和流川这样没有任何利益之争却形同陌路的兄弟,但他知道,这只是表相,三井不用说,流川也未必真的能毫无感觉地看着三井沉沦下去。
流川继续说:"你算是三井的朋友吧?所谓朋友,不是应该承担起朋友的责任吗?"
"当然。要我做什么,尽管说。"
"我已经为三井联系好了医院的戒酒医生,以你的能力,应该可以劝他去看医生吧?"
"既然都是你做的事,为什么要我出面?"
流川冷冷一笑:"你以为我愿意管他的事?如果不是叔叔和彩子小姐求我,我才不管三井寿什么时侯酒精中毒死在酒缸里。"
这时,侍者把仙道的套餐端了过来,仙道说了声"谢谢",对流川说:"流川,你要我怎么做?"
流川站起身来,收好桌上的文件:"那是你的事了。反正我已经做完了我该做的事。"他把一张名片放在仙道面前,"联不联系这个人,你看着办吧。"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我倒要看看,所谓的朋友会有多少能量。"
流川说完转身要走,听到身后仙道说:"流川,这世上没有人能一个人过一辈子,这句话你有一天会明白的。"
流川侧过头来,眼睛里是逼人的光芒:"有一天?是哪一天?明天还是后天?仙道彰,把握住每一个今天,这是我字典里的真理。你那一套对我是不适用的。"
他说完经仙道身边走出了花田餐馆。
仙道看着他修长清俊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拿起了桌上的名片,看到"国际仁友病院"几个字,立刻想到了南烈。难道说,那天流川和南烈见面,是为了三井的事?
他觉得自己真是惭愧,对三井的事关心得太少了。他们可是十几年的同学和朋友。虽然性格差很多,但不妨碍他们一直以来友情深厚。可是,在三井最失意的时侯,他比流川还更漠然,三井一定也这样以为吧。
他要把三井的事重视起来。
(七)
深夜,仙道坐在书房的电脑前。
他看着桌上放着的那张流川给他的名片,考虑三井的事情该怎么办。
这时已是夜深人静,他想到今天中午见到的坐在自己对面的流川。他们已经很多年不曾相对而坐了。虽然说到后面是意料中的不欢而散,他还是觉得往日的记忆从那个时侯开始不断地从脑海中迸出来。就像海浪冲涮着海岸,无休无止,不厌其烦。
他们认识有多少年了?
最初的相遇已经是记忆深处的秘密,仙道怀疑只有自己还记得,另一个人已经全然忘记。这样想,就觉得心里有点空荡荡的。
他盯着显示屏上那个类似篮球的图标,那个图标好像在渐渐放大,终于他的视线开始流离,进入了另一个时空。
仙道和流川第一次见面是在十六年前。那是仙道小学六年级的时侯,流川是个刚转学的五年级学生。
那一天的事情仙道记得很清楚,可能是因为流川的眼神。而如果流川也还记得的话,也许是因为仙道的笑容。
就如流川所认为的那样,出身富有家庭的仙道,从幼儿园开始就是个领袖式的人物。他从懂事起就表现出一种团结别人和领导别人的能力,这种能力一直到他十二岁时,才遇到了挑战。
那个挑战就是略显自闭的五年级转学生流川枫。
仙道那时是学校里的学生会主席,也是校篮球社的队长,一时风头无两。可是这一年,刚好有一个学长毕业了,前锋的人选成了仙道的头痛事。而区小学组的篮球选拔赛就要到了。他和队员们四处物色可以做前锋的学生。
四月初的一天,一个五年级的叫小田切的队员,对仙道说到了流川:"队长,我们班来了个转学生,叫流川枫的,个子很高,和队长你差不多呢。"
仙道这时正一筹莫展。他表面上温和开朗,其实是个相当好胜的人。这种性格到长大后仍然没变。他听到有这么一个人,立刻精神一振:"他的运动神经如何?"
小田切摇了摇头:"不知道。他才刚来一个星期,体育课也没上。整天一言不发,上课就睡觉,是个怪人。"
仙道听了,心中一凉,这样的人可能是个运动健将吗?即使个子高也是没用的,虽然那对于打篮球来说是非常重要的条件。他想姑且看看这个叫流川枫的人吧。
他对小田切说:"小田切,你叫那个流川枫明天下午下课后到篮球社来。"
"是,队长。"
第二天下午三点半钟篮球社集中的时侯,小田切气喘嘘嘘地跑进来,对仙道说:"队长,我和流川说了,他没有反应就走了。"
仙道心想,对方也许因为是个转学生,对新学校还不熟悉,不知道自己是谁。他对小田切说:"你跟他说是篮球社的队长叫他过来的。"
第三天下午差不多同一时间,小田切告诉仙道说:"队长,我刚叫住流川,他就瞪了我一眼,我没办法了。"
仙道有点不快,心想这个转学生到底何方神圣,多少人想进篮球社而不可得,他倒是摆足了架子。他脸上还是赞许的笑容:"小田切,你做得很好。大概情形我知道了,我自己去找他好了。谁叫我们缺人呢。"
有些人注定是要相遇的。仙道每次想到那时的第一次见面,就有这种感觉。
他和流川像是两个世界的人,但两个世界也会有交集的那一天。
那一天就藏在岁月里某一个毫无征兆的日子的没有特别提示的时刻。这个时刻让人猝不及防,而且对于某些人来说是致命的。
对于仙道来说就是如此。对于流川呢?
当仙道正沉湎于往事的时侯,一阵急促的电话声把他从记忆里拉了回来。他拿起话筒,电话里竟然是流川的声音,他不由有些恍惚。
"流川啊,我是仙道,我刚才正......"
他说到这才猛地回过神来,他们什么时侯可以心平气和地说话了?他差一点不明智地对流川暴露了内心。
他继续说:"我刚才正在想三井的事。这么晚找我,有什么事?"
电话里,流川的声音仍然像冰一样冷漠,这声音在静夜里有种飘忽的质感:"打算怎么办?"
仙道没想到他对三井的事这么密切地关心着,头脑立刻灵活起来:"我正考虑怎么和三井说,他那个人,流川你也清楚......"
流川在电话里冷冷地说:"考虑?他现在正在医院里,你还要考虑多久?"
仙道吃了一惊,忙问:"出了什么事?"
"你到京北病院来就知道了。"流川挂了电话。
仙道放下电话,站起身来,迅速穿上外衣,拿了钥匙,关门出去。
开车的时侯,他心里很着急,不知道三井出了什么问题。
虽然这些日来见到三井不在状态,但他在自己面前喝酒不多,实在难以想到他酗酒到什么地步。但流川都这么在意,一定是很严重了吧。
他在夜色阑珊的东京街道里穿行,仔细地想从高一时开始认识的三井,弄清了一件事:三井的现状的确是堪忧了。他是那么好胜的一个人,和自己虽然是同学兼好友,但那种暗中的比赛未必就不如他和流川之间的比赛激烈。
他在仙道面前尽量维持着仅剩的自尊,好让仙道对他濒于崩溃的生活和事业感到扑朔迷离。三井也确实成功地做到了,所以仙道甚至以为三井和也、彩子和流川在小题大作。
某种程度上说,三井更敢于在流川面前表现出他真实的一面。这种领悟使仙道觉得有点苦涩。难道他和三井只是这么松散的同盟吗?对他来说,还不如他们共同的对手?
仙道来到京北病院,他问值班的护士:"这里有没有一个叫三井的病人?"
那护士蓦然看到这么一个挺拔英俊的青年,先是发了一阵子呆,终于说:"你是找那个叫三井寿的艺人吗?他在急诊室里。请往这边走。"
仙道笑着说了声谢谢,问:"请问,三井他出了什么事?"
"他酒后开车撞到路边的栏杆了。不过,没什么大问题。"
仙道这才明白流川为什么用那种口气说话了。他来到急诊室门口,只见流川、彩子正和一个矮个青年在说着什么。
彩子看到他:"仙道,你来了。"
仙道走近他们,问:"三井怎么样?"
"只是头撞到前面的玻璃,没什么大碍。"
"话虽如此,流川先生,松本小姐,三井先生已经不是一次两次酒后出事了,我觉得你们应该引起重视。"矮个青年说。
流川看了仙道一眼。仙道对矮个青年说:"你是警察先生吧?"
青年点了点头:"我是吉祥寺警署的巡查长宫城良田。请问你是......"
"我是三井的朋友仙道彰。"仙道故意把"朋友"两个字说得很重。
"仙道先生,你们都是三井先生身边的人,以后要多加留心,这次只是撞伤了额头,难听一点说,下一次......"
宫城还没把话说完,三井从急诊室里走出来,打断了他:"你是警察吧,竟然咒我出事。"他的额头缠着白纱布,衬得脸色有点苍白。
"三井先生,你在我们警署留下的记录......"
"什么记录,你不要无中生有。"
三井和也在三井之后走出来:"小寿,这位警官没有说错,人家是好心......"
三井大声地说:"我三井寿已经潦倒到让一个小警察数落的地步了?"
三井和也这时难得地表情严峻起来,他看着儿子,严肃地说:"你以为你是谁?大明星?你现在一点自知之明也没有吗?"
彩子忙说:"伯父!"因为流川和仙道都在场,她怕三井和也后面的话会更刺激情绪不稳的三井。
三井和也没打算停下来,看来他已经对三井的事心力交瘁了:"你现在这个样子,是你自己不想做人了,还是想气死你爸爸我呢?"
仙道忙说:"伯父,你别生气。三井,明天就去戒酒吧。"
三井不能对父亲发火,于是把火力转向了仙道:"仙道,你这话什么意思?你是说我已经酒精中毒,不可救药了?亏我一直把你当作最好的朋友!"
"仙道没有说错。如果你自己不想做人了,那也就算了;如果你是想向我或者小枫、彩子、仙道他们撒娇,那你就错了。爸爸今天告诉你一句话,人生于世,再亲的人都只能是你的亲戚或朋友,只有你自己才是你的人生拐杖。小寿,如果你不搞清楚这一点,没人能帮得了你。"
三井想说什么,但只是动了动嘴唇,没有说出来。
这时场面静得好像凝固了一样。
一直沉默着的流川突然说:"三井寿,你不是没有摔倒过吧?不是也站起来了吗?难道这一次摔倒,你不打算再站起来了?这样的你,我觉得不配做我的对手。"
流川这句话果然杀伤力很大,三井一直以来勉强支撑着的自欺欺人的自尊心终于垮了。他侧过身子靠在走廊的墙壁上,无声地哽咽起来。
宫城以外的四个人都很了解他,看他这个样子,都明白他终于肯面对现实了,于是都松了口气。彩子和三井和也互相点了点头。仙道看了看流川,流川淡淡地回扫了他一眼。
仙道心想,虽然对三井来说,流川更应该是对手,但已经这样存在了十三年,也许在三井的内心深处,流川是敌是友已经分不清了。
彩子看了仙道和流川一眼,心想只要有这俩个人在,不管对于三井来说重新面对人生是多么困难的事,一定也能办得到吧。
流川突然对宫城说:"宫城警官,既然三井寿的口供和笔录已经没问题了,我可以走了吧?"
宫城一怔:"当然。"
流川对三井和也说:"叔叔,我走了。"
三井和也点了点头:"小枫,今天真是谢谢你。"
"没什么。"流川对彩子和宫城点了点头,看也没看三井一眼,从仙道身边走过。
明明对三井的事情影响最大,可是,他却显得最漠不关心三井未来的结局。
局外人宫城看着这个传说中的冷面律师渐行渐远。今晚遇到的事情让他深有感触。
(九)
国际仁友病院戒酒中心的走廊里,仙道和南烈正从病房走出来。
"这里是强制性戒酒的病房,所以是与外界隔离的。说得不好听一点,就好像戒毒一样。要想让三井彻底戒掉酒瘾,就不能让他有可以从外面拿到酒的想法。"
仙道点了点头:"戒酒的疗程一般有多长?"
"第一个疗程是一个月吧。如果效果好的话,就可以出院了。只要家里的人注意一点,本人毅力也够的话,就可以戒掉对酒的依赖性了。"南烈停顿了一会儿,"最重要的是让他尽快找到生活的信心和目标。"
仙道心想,一个月,三井一定很痛苦吧。他已经习惯了住在舒适豪华的大房子里过着自由自在的生活,现在要呆在半管制性的戒酒中心,真是难以想像。但已经到了这种地步,长痛不如短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