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川看着她,心想,难道她特地叫住自己,就是为了告诉自己因为三井是她喜欢的人,所以希望自己对三井好一点?这不应该是聪明如彩子会做的事吧?
彩子好像回答他似的:"流川,大家活在这个世上都不容易。如果对所爱的人宽容一点,生活可能会完全不一样的。"
所爱的人?谁是所爱的人?是三井这个完全没有半分像哥哥的哥哥,还是仙道那个完全没有半分像学长的学长?
为什么非得要他降格以求?他又不是离开了谁就活不下去,这么多年不是也活得好好的?
正因为恨他的人多,他才时时刻刻告诫自己说,要更好地活下去。
而且还可以再好。
他的耐心差不多消耗到极限了:"彩子小姐,我有事要先走了。"
彩子在他脸上看到了不快:"流川,请容我再说一句话,你给别人机会,也许就是给自己机会。这世上没有人能一个人活下去的。"
流川站起身来:"你不是第一个对我说这句话的人。"
"那至少可以证明我不是在胡言乱语。"
"我可不这样认为。你不是我,怎么会知道我的想法?该怎么生活是我自己的权利。"
彩子这时也站起身来,看着他:"流川,你还真是固执。你的决定不仅只关系到你自己,而且会影响和波及别人的生活。"
流川看着她,没有说话。
就算是彩子也这么说,可想而知。
但这种认知没有使流川觉得心寒或是愤怒。他已经习惯别人的误解了。
这么多年了,他都是一个人,怎么会介意别人怎么看他?
他想自己不是太阳,有去照亮别人生活的义务。何况,谁又大方地往他的世界里撒进过一丝光热了?
人们总是得了一寸就想进一尺,无休无止地刺探别人坚守的底线。
流川有点后悔自己对三井的事显得过分热心了。
他沉默着从椅边走出。
彩子在他身后说:"第一个对你说那句话的人,是仙道吧?"
流川没有回身也没有应答,走出了咖啡馆。
*****
(十四)
流川进了便利店,向饮品区走去,拿了一听雀巢咖啡。
到了收银台,要拿皮夹时,他不由呆了一下。收银台上的电视正在播出一个类似"9.11"的新闻节目。
他没想到只是上庭了一次,世界就发生了大事。
这个世上的人对沟通越来越缺乏信心,于是选择了付诸行动。不久前的"9.11"和巴厘岛事件就是证明。
电视上,一个三十来岁的金发碧眼的女记者,正用一种发生轰动事件才会有的表情和手势占领着整个屏幕:"......这是距‘9.11'事件之后,美国遭到的又一次大规模的恐怖袭击。请关注本台的后续报道。"
女记者从屏幕上淡出,画面切到了美国某个城市的一片大楼断壁残垣、浓烟滚滚的场面。各种救助人员及新闻记者正忙于其间。
流川付钱的时侯,中年女收银员说:"真是不太平啊。纽约又成了攻击对象。"
流川一怔:"纽约?"
女店员看着他,好像看到了外星人似的:"先生,你不知道吗?电视从昨天深夜开始滚动播出这个特大新闻啊。"
流川昨天工作到很晚,根本就没有打开过电视。所以,他可能是世上罕有的不知道地球村发生大事的人。
他对政治不是很关心,虽然政治和法律的确是休戚相关。关于美国和阿拉伯世界的恩怨,那更不是他这个六十亿分之一的个体能解决的。
尽管他也觉得这个世上少一点纷争会更好。
女店员继续说:"飞机冲进了曼哈顿,本来是想炸帝国大厦的。不知道这次会死多少人。唉。"
她长相普通的脸上有一种悲天悯人的表情,这使听她说这句话的人觉得,那也许不是一个身处太平的人无关痛痒的清谈。
因为谁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下一个倒楣的人,所以,最好对别人的不幸保持点同情或关怀。
这样多少可以使这个世界显得比较有人情味。
流川拿着咖啡走出去,他拉开易拉环,喝了一口,突然手一抖,咖啡从罐口溅了出来。
他这时明白了,为什么自己听到纽约这个词会觉得有些异样。
仙道那时是说去纽约出差吧?
虽然是六月上旬的阳光耀眼的正午,街头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但流川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寒意。好一阵子他有一种不知身在何处的惶然。
当意识回来的时侯,他清醒地认识到一件事:他远没有他自己认为的那么讨厌和不在乎仙道这个人。
退一万步来说,已经习惯了隔三岔五地和仙道他们闹一场,看他笑着出丑的样子,这样好像就可以相安无事地潜伏回自己的生活中,等待下一次的交锋。
这样的争锋相对彼此都好像乐在其中。
如果这种乐趣也没有了,生活还剩下什么呢?
会是多么的寂寞啊。
流川走回自己的车,发了一阵子呆。
他没想到小人物也会有和世界纷争扯上关系的一天。
他掏出行动电话,在通讯录里搜寻仙道的号码。那个在最近因为三井的事而上了他的联络网的名字,排在一大串不相干的名字后面。流川感觉自己的手不停地发抖,好不容易才找到了。
流川开始不停地拨这个号码。
但一直没有应答。
这个时侯,这个号码的主人在哪里?
虽然他总是人畜无害地笑着,虽然好像没有什么事可以打击到他,但说穿了他也不过是个血肉之躯。
在宠大的天灾人祸面前,个体是多么的脆弱无力。
流川突然想到十六年前在操场上的那次邂逅。
从那时起,仙道便开始在自己的心里攻城夺塞,等意识到的时侯,才发现已经被侵占了很大的空间。
这个空间之大超乎流川自己的想象。
也不知过了多久,流川颓然关了电话,他压着自己的手伏在方向盘上。
突然,电话像要跳起来似的震响起来。流川拿起电话,不由心中一松。
那是仙道的号码。
他呼了口气,迟疑着,终于按掉了电话。
与此同时,流川发觉他做了一件会对自己非常不利的事。
但仙道隔着太平洋契而不舍地拨着他的号码,这倒还真像是他的作风。
流川终于按了接听键。立刻,他所熟悉的仙道清朗的声音传了过来。
"流川,你半夜三更把我吵醒,为什么又不接我的电话?是不是看到新闻了?"
流川这才想起这个时侯正是美国的深夜,怪不得仙道一直没有听。
"为什么不说话?流川,你是担心我吧?"
流川觉得仙道的语气似乎过分惊喜了:"少自以为是了。"
仙道沉默了一会儿,用一种从来没有过的语气说:"流川,你放心,我不会出事的。如果我出了事,谁来做你一对一的对手,谁在聚会上出丑让你开心?只要想到流川也能那样开怀大笑,我就不会出事的。"
流川握着电话的手一颤,他说了句:"白痴。"
流川正要挂掉电话,仙道说:"别挂,你害得我今晚要失眠了。流川,我明天就回国。你有没有觉得我不在,日子过得很慢啊?"
"去睡你的大头觉吧。"
流川挂断电话。他发动车,开着车在东京的大街时走时停地前进着。
这个世上的人很多,车很多,好像非常的拥挤。
但大多数人的心是空荡荡的,找不到人来填满。
找得到的人是多么地幸运。
这时的流川没有想到自己是这样少而又少的幸运的人,他只是觉得比较安心,这样就够了。
第二天下午,仙道回到东京。他休息了一会,傍晚到医院去看三井。
他先到南烈的办公室,南烈正在看资料,一见到他,笑着说:"仙道,你还能活着回来,真是不容易。"
"我也觉得。可能是老天眷顾我吧。三井怎么样了?"
南烈站起身来:"很好啊。连流川都来看过他了。"
仙道听他说到这个名字,不由自主地微微一笑。
南烈打量着他:"你好像捡到什么宝了,笑得这么得意。"
"大难不死,还不够我开心吗?"
在三井的病房,三井一见到他,大呼小叫地说:"仙道,你还没死啊。"
"你这是什么话。今后我会活得更好。"
三井研究着他,怀疑地说:"你为什么这么高兴?"
"第一,我劫后余生,必有后福;第二,三井你要开始新人生了,值得庆贺;第三,我这次出差,收获良多。总之,你看看,我是多么幸运的一个人。"
"你好像有点得意忘形啊,发生了什么事,从实招来!"
"这些理由还不够我开心?想想那些被炸死的无辜的人。"
三井摇着头:"你骗不了我的。就是那时打赢了山王,也不见你这么喜不自胜。一定是别的不得了的事。"
仙道笑而不言。
虽然对于世界,目前可能不是好光景,恐怖袭击、战争阴影、经济不景气等等。但那不是他力所能及的事情。
现在是仙道自己的好时侯,只要他能好好地把握的话。
"三井,我看了一本台湾绘本作家写的书,书名是《在我的心中每天开一朵花》。我想生活是这么不容易,我决定也让自己的心里每天开一朵花。"
"一朵花?你心里花开满园了吧?到底有什么好事啊。"
"保密。"
这样的快乐是无法和别人分享的。
晚上,仙道打电话给流川。
"流川,我是仙道。我已经回到这个城市六个多小时了。你感觉到了没有?"
流川良久才说:"无聊。没事我挂了。"
他知道因为那个电话,他在仙道面前无端地输了一局。
这种觉悟从仙道说话的口气中就可以觉察出来。
他想自己应该可以在下一个回合把这种劣势扭转过来,先让他得意一些时侯吧。
仙道当然不知道他在想这个,笑着说:"好吧。晚安。"
(十五)
六月底的一天下午,流川走出法庭。
又打赢了一场官司,但他并没觉得特别高兴。
他转过了一条走廊,看到泽北正和一个法官在说话。泽北和那个法官道了别,对走过来的流川说:"流川,了不起啊。到现在还没有打破的全胜纪录。"
流川刚才看到他在旁听席上。这个眼高于顶的人竟然会来听自己的庭辩,他委实有些吃惊。
但还是平静地说:"巧合而已。"
泽北笑了笑:"这未必是好事呢。"
流川一怔,看着他,准备听他的高论。
"我听过你的几次庭辩。你是很强,凡事都想做到最好,确实也办到了。这一点,我们极像。但恕我直言,失败是不可避免的,早一点来也许会更好。"
流川淡淡地说:"我没觉得自己一直在赢,我只是相信事实和证据。"
"流川,你有没有听过这样一句话?在输赢的世界里,输是绝对的,赢是相对的。所谓的常胜不过是努力把两次输的间隙拉长。"
"这不像是泽北荣治说的话。"
泽北看了他一会儿,突然笑起来,这使流川觉得有点不快。
泽北意味深长地说:"流川,这世上的输赢没有那么简单,更没有那么单纯。在我看来,输赢无处不在。"
他不像是在危言耸听,但他的目的,流川一时还没法弄清,于是仍然淡淡地说:"哦,是吗?"
泽北点了点头:"流川,我还等着和你较量呢。所以,请你不要输在别的地方,错过这一次的对决。"
"当然。"
流川走进高头的办公室,把一份文件放在他的桌面上:"高头先生,我不接这个案子。"
高头好像早就料到他会来似的,站起身来:"流川,我们这里是律师事务所,只要是有顾客上门来,我们就要为他服务。任何人都有获得辩护的权利吧?"
流川冷冷地说:"是人就有。但这个不算是人。"
高头脸上露出了不快:"流川,案子还没判定,你这样下定义恐怕有违一个律师的职业操守。"
流川目光炯炯地看着他,这是他认真起来的标志性神情:"我研究过所有的资料,事实是明摆着的。这样的人早该受到制裁,怎么能让他再次脱罪?总之,我是不会接的。"
"他这么有钱,总能请到人为他辩护,一样可以逃脱法律的制裁。现在,对方指明要请你,是对你能力的肯定。流川,我实在看不出来你有拒绝的理由。"
流川毫不妥协地说:"别人的事我管不着,但我自己有选择的权利。"
高头神色不定地看着他:"流川,你这样的态度,让我很难办啊。"
流川沉默了一会儿:"我到这里的时侯,就说过,我只接自己愿意接的案子。高头先生,你当时也是同意了的。既然彼此都很为难,我们可以按合同解约。"
高头虽然很不喜欢他的臭脾气,但流川实在是个出色的招牌,他没想这么快就放走他。
换一句话来说,还没到撕破脸的时侯。
他控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还不至于这样吧。好了,这个案子我叫别人跟进,总可以了吧。"
流川当然能感觉到他的反感,但他没有想过因为要迁就别人,就放弃自己做人做事的原则。
他又不是第一次看别人的脸色。
"那么,我出去了。"
晚上,彩子打电话过来。
"流川,明天是休息日吧。"
"有什么事吗?"
"今天三井出院了。仙道说为了庆贺这件事,明天乘船出海去玩。你也去吧。"
流川条件反射地说:"彩子小姐,对不起,我不想去。"
"流川,一起去吧,就看在我的面子上。三井好不容易重新振作起来,这件事你是出了大力的。就算是有始有终,一路帮到底吧。这样三井会觉得,大家都很关心他,他会更努力地做人的 。"
流川闭了闭眼睛,这个三井寿,自己上辈子到底欠了他什么,要这么让自己觉得麻烦。
他无可奈何地说:"好吧。"
第二天早晨,三井、彩子、南烈、木暮以及流川,先后来到了仙道的私船上,一起出海。
这是六月底阳光灿烂的一天。高空上只有很少的几朵白云,天是蓝的、海是蓝的,只有往来的船只有着各种颜色点缀其间。
流川坐在有遮阳的甲板上,静静地看着眼前的景色。他难得到海上来,吹着海风,也觉得很舒服。
他想,如果什么都不做,这样过一辈子,也很不错。
这时,仙道拿着两听饮料走上来,到他面前,递给了他一听。
流川正要拒绝,仙道把饮料硬塞到他手里:"流川,你能不能有点新的表情,新的动作?我又不是给你炸药什么的。"
流川心想,自从那个电话以后,仙道对他的态度,渐渐得不太客气起来。不是特别的明显,只有流川才能感觉到的靠近速度,没有减速地向他逼过来,
这种感觉令流川觉得很不自在,但他总不能说:"仙道,你退回原地去就好了!"这样反倒显得自己更敏感和更把那个电话当回事。
他绝对不能这样做。
流川打开饮料,喝了一口。
仙道这时已经坐在他身边。他穿着和天空、大海相同的蓝色衬衫和牛仔裤,这使流川觉得今天的仙道特别的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