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是静静地躲在一个角落里,观察流川枫。
他一定知道我在厨房的椅子上,在客厅的沙发上,乃至在床上,也观察着。
因此哪怕已经熟睡,鼻息均匀,他也便像第六感感应到的一样,突然地翻了个身,把那张秀气的脸埋入枕头与被之间,躲开了我的目光。
流川枫逃避我。交往的一年中,他保持了一种奇怪的距离,像某种特定灯光下才会出现的特定的影子,若隐若现。
若有足够的耐心,去等,去若无其事,他便慢慢的、慢慢的清晰了。可是,突然,你想把握住,他就"飕"的不见了踪影。
他不是野兽,没有戒心;但也不是朋友,没有依赖。
我拿起锅,用铲子敲敲,他便懒洋洋的出来吃饭了,你不能指望他说什么,甚至连感激的目光也不会有。这点,当我坐在厨房的椅子上观察的时候,就发现了。他放学练完篮球后,到我这里来吃霸王餐,还会露出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
然后,当我们在客厅中看电视的时候,我慢慢环过他的身体,亲密地吻他的唇,便也做得心安理得。
这种循环,属于先生蛋还是先有鸡的老问题。
我不知道是他吃了我的饭。才允许我吻他;亦或是我吻了他,第二天他就可以继续来吃饭。
不管多晚,他总是要回家,那怕是在我这里已经睡到了后半夜。我从没有试图去抱他,他清楚,所以,常在非常累倦的情况下,直接倒在我床上,酣然入睡,而且很坦然,完全忘记了主人不得不睡沙发的事实。
这样两、三次以后,我便把单人床换成了双人床。这样做很傻气,我看着搬运家具的工人都感到不自然,而他们明显感兴趣地想在我的家中找到某张我和女孩子的合影,以确认这张大双人床的意义,但我让他们失望了。
当然,一切也许都是我过敏。
但我从这件事中发现,自己居然从没和流川枫合过影,从来没有。
他又一次来时,我有点心虚的感觉。那天他很疲倦,直接倒在床上,酣然入梦,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现。
我没有睡,我只是坐在他的傍边,忍不住用手拂了一下他的头发。头发很直,有种滑的手感。我想起小时候幼儿园里小朋友演的童话剧:睡美人,睡美人,让我给你一个吻。
我不想吻,我溜到阳台上看月亮和星星,那个晚上我很难过,就像他亲口拒绝了一些我试图明白表示的东西一样。
我把生活做了一点微妙的改变,他没有理会,或是不去理会。
那个晚上我吸了久违的香烟,三年没有动它了,现在重温起来是种奇怪的味道。好多东西在不知不觉中就变了质变了味,自己还茫然不知。
我一直那样呆着,直到他走过来,平板如常的声音说:"我要走了。"
我没有回头,回答说:"嗯。"
他又说:"你换床了?"
我又回答:"嗯。"
于是他便走了。如平常一样,门关得很轻。
我站在阳台上向下看,他打开车锁,戴上随身听的耳机,然后速度惊人的离开。
同往常一样,他没有向阳台望上一眼。
这件事似乎最终也没引起任何变化,流川枫一如既往地来,吃饭,看电视或是睡觉,一切好像都是我过敏。
直至一次,如往常一样,在客厅的沙发上,我们喝着啤酒,看NBA联赛的录像。然后,我吻他。
一般来说,他会眼睛斜看着屏幕,使我很专注的举止变得可笑。但那天,我说:"闭上眼睛好吗?"
是因为双人床才让我有了勇气吧,因为它让我觉得生活该有所改变。
这回他眼睛望上了我:"为什么要吻我呢?"
他的话让我很没有准备,而他一贯严肃的表情看起来过于认真。我突然哑言,无话可说。好像当时我搔搔朝天发,很尴尬的笑了。
他便没有再问,又专心地看电视了。而我突然变得很窝火,又不知道这火气是怎么来的。
他走后我坐在沙发上想:为什么想吻他呢,喜欢?
但是两个男孩子之间,谈得上喜欢吗?
实际上,不管怎么样我还是喜欢女孩子的,那种单纯、白皙的类型最容易令我动心。
只有流川枫,第一次训练比赛时,便注意到了。
第一次随随便便地邀请他吃饭,便感觉到了。
"以后可以天天来吃,反正我自己也是要做饭的。"
半开玩笑那样地说,而他,便一声不吭地走了。
以为没有什么戏,那样也无所谓尴尬,因为自己的话本身也可以理解为客套。连自己也不知道,那种邀请中,认真的成分有多少。
然而,第二天,他便真的登门造访了。
他是个比我还要认真对待别人说话的人,我对这点觉得高兴。
习惯是一种把人莫名其妙就该变了的行为,它的养成过程,更是让人不可思议。
我的想法很简单,甚至行动完全没有仔细考虑过。
我很想看到这个男孩,就像在每天散步的地方想看到那只白色的短毛小狗。于是,他每天出现在我的单身公寓的时刻,便会令我快乐起来。
他很少说话,其实是个没什么情调的、乏味的人。不过吃久了饭,必然会有些嘴短的感觉,便老老实实听从我的某些小小指使:诸如去拿冰箱里的啤酒一类。后来,他也常常拎了菜来,算是"搭伙"的一种表现吧。
有一天我做了非常丰盛的菜,连流川枫都感觉不太对劲。
他只是用眼睛表示疑问。
我常想,世界上最缺少好奇心的,就是他这种人吧?如果我不说,他一定不会开口问的。
但是我想说,因为这是丰盛菜肴的目的。
"有些变化,是吗?"我说。"今天是我的生日。"
我等着他说"生日快乐",可他只是瞥了我一眼,便埋头吃饭。
"这未免太冷酷了吧?"
我勉强笑笑,一会儿等他离去只剩下自己时,回味这一幕大概会令我感到自己更加像个傻瓜。
"至少该对我说点什么吧?"
流川枫的脸突然红了。
我从没有见过他脸红,那血色是刹那就从皮肤下涌现出来,醒目地反在他白皙的皮肤上。
他不看我,期期艾艾地开口了:"因为......那个......我不知道......,所以......什么也没有准备,所以......想,也许明天买了礼物送你时......再说。"
心里突然有个结一类的东西打开了,我有点惊讶自己原来对流川枫一直抱有想当然的态度,其实,在他无表情的面孔下,也许更害羞一点。
"不用买什么嘛,只是想听你说声‘生日快乐'就好了。"
"那怎么行,你还一直招待我吃饭......"
流川枫不会说谎,结果他的话总是一开口就直率得惊人。
可是,他难得说出的话感动了我。是的,感动,完全的感动。
后来我常常想,当时如果他没有那样说,也许我不会那样做,也不会想到那样做。但是,再后来,我又常常想,其实,下意识里,也许我是一直渴望着这样做的。
我在那时说:"是的,我想从你那里得到一份礼物。"
我甚至没有让他闭上眼睛,就探过身子,用我的嘴碰上他的唇。
我吻了流川枫。
那时空气突然凝固了,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我没有把流川枫当成一个女孩子,我没有觉得他有妩媚或可爱的地方。他像我的同学、我的朋友、我的哥们,那种让我可以拍拍肩、顶两拳头的伙伴。
但是,在那个生日宴上,突然的,我吻了他。而且在刹那,我的唇碰上了他的时,才意识到,我这样想已经好久了--也许是从第一次见到他就开始的。
我不明白,完全不能明白。
他也不明白,他有些僵直,甚至在我的吻离开后仍僵直了几分钟。他觉得惊讶,但远远谈不上震惊,事实上也许只是一种单纯的意外,就好像突然看到一只夏天的蜻蜓飞到冬天里来了。
然后我们就都沉默了。这一次,他回家很早。
那个晚上我失眠了,我想自己对他做了这样的举动,他以后也许不会来了。然而,心里,我知道一切仍会和从前一样。是的,不会有怎样的改变。
那个晚上我失眠了,我在床上辗转反侧,最后站起身打开窗子向外望月亮。那晚的月亮朦朦胧胧的,有细微的云把它遮蔽得若隐若现,风吹着,是微凉的,细腻的风。
他究竟会不会再来,我的生活究竟会不会有所改变,这些事,只让我考虑了几分钟而已。然后,我的脑子便完全被那个吻占据了。
那个吻,温的,润的,盖在流川枫的唇上,柔的。
说实在的,心里的感触完全盖过了感官上的接触,我只记得那一刻我突然平静异常,而心里,有什么东西一下子的,就释放出来了。
那个吻,我在朦胧的月光下回味着那个吻。
风,微凉的,细腻的,树叶沙沙的声音微不可闻。那个夜晚,我的快乐之杯溢到了顶点。
那之后,流川枫仍如平时一样地来吃饭。
我们什么也没有提,他也不再说出自己的想法。
我想,他给我的真正的生日礼物,应该是那个餐桌上,他显出一个普通男孩的本性来。就像他在高高的帝国大厦顶,给大厦脚下的我,抛下了一条绳索。
那一夜,他给了我沟通的机会。
我把握住了,自那以后,他却再没给过我同样的机会。
那怕是从那天之后,我天天可以拥吻他。很快那吻就变得像例行公事了,而且,很快的我就发现,自己已经开始不满足起来。
一切停滞了,而本来似乎一切应该顺理成章的发展。
发展什么,怎么发展,这些,我都完全不能了解,但至少我清楚,是流川枫有意无意的停止事情的发展,绝对是他。
他一定比我更清楚我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哪怕只是更清楚那么一点点。
可是,我没有勇气了,我甚至在他问我那些吻的涵义时,就失却了勇气。
也许他也同样的迷惘,和不知所措。
我们像对瞎子,用手杖互相探着前方的路,手杖碰到了,就忙荡开,向别的方向伸去。
(继续)
流川枫
我打开车锁,登上车,戴上耳机,然后速度惊人的离开。
我从不向阳台上望一眼,因为担心会和他的目光对上。
他的目光中总是包含了太多的探询,有种内心会被他完全看穿的担心。
不知怎样回应那目光,只好逃避不去看。
这种事情我最应付不来了,莫名其妙的。
有时候以为他会说出一些什么样的话来,但他一顿,便又搔搔头笑了。
笑到我怀疑是不是自己想多了。
凡事都一定有个原因、有个目的吧?这样才算正常。
比如我小的时候个子很高,就被选入了校篮球队;因为喜欢上了篮球,就决定向职业球员方向发展。
一些女孩子喜欢篮球打得好的的男生,就想送东西给他们;我篮球打得好,她们就总是围在我身边,送东西给我。
世界本来一直就这么简单。
可是,事情到了仙道彰那里,怎么就突然复杂了呢?
微笑地漫不经心地邀请我做客,像是开玩笑也像是认真的。
奇怪,为什么偏偏是我?
起初很想拒绝掉,万一人家是客套呢?
最终却还是去了,于是发现自己好像也在乎着一些人和一些事。
而一直以来,总以为自己在乎的,只有篮球呢。
仙道彰做菜很好吃,可以说是非常好吃。和只会泡方便面的我比较,真是有天壤之别。
他是个能干的人,做什么事情似乎都不用尽全力就可以做好。连篮球也是,真令人火大。
我,是被他那种超脱的态度吸引住的吧?
所以,有时会想,虽然总是很怕他那种一直默默观察着我的表情,可其实,自己也在悄悄地观察他吧?
他对我好,一定是有某种理由的。
就像那个生日,他吻了我,也一定有某种理由。
很突然的,就被吻了。
初吻居然是被这个家伙夺走了。
太过意外,但是自己居然仍是很镇定的样子。
好像他做什么都不会让我感到震惊似的。
心里却乱成了一团麻,甚至连看他的一眼勇气都没有。
这,代表着什么?喜欢?
仙道彰,我能这样想吗?
如果是这样,你又为什么不说出来呢?
告诉我所有这一切的理由便是因为喜欢。
这样,我是不是就可以不迷惑了?
可是,为什么当他一句话都没有说的时候,我反而又松了口气呢?
真荒唐,荒唐透了。
如果他真的说了,我可怎么办?
不,不,千万不要说什么。
结果是,再也掩饰不住的慌张,逃了,比平时至少早走3个小时。
心里很乱,乱得收拢不住。
风吹着脸,风很凉,我不知要做些什么,只好到曾经和他练过球的小操场里,一圈一圈地遛车。
然后,停住,穿过稀疏的树影向远处望。
从这里可以看到仙道彰的窗子。
仍亮着灯,温暖的色泽,有如他家中的气氛。
仙道彰是第一个对我这样好的男孩子。
不知为什么,从小到大,自己总是没有朋友。
倒是很多男孩子,莫名其妙地寻衅打架。好像说什么都看不惯我似的。
所以,当时,那样的篮球赛中,轻而易举胜过我,却又带着微笑的男孩子,竟向我伸过手,简直有些不知所措。
不太习惯别人对我好,于是把那手打到了一边。
后来便是小操场的一对一,他突然惊愕,然后慢慢地微笑起来,那样子总是一遍遍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是不是一辈子都难以忘记?
再后来便是吃饭,仍有些别扭的。
可是,那样的感觉很舒服。
那样相处久了后,就会变成习惯,习惯于每天看到他的笑脸,他的饭菜,他的录像带。
习惯于每天倒在他的床上入睡,习惯于他在旁边默默地盯住我看。是不是,还要习惯他的吻?
我对自己说,如果有一天,这些都不存在了怎么办?
好像突然有种怕的感觉,有种要他说些什么才安心的感觉。
为什么会害怕不存在呢?怎样会不存在呢?想起来竟是个乱七八糟的问题。
想确定什么,又想维持现状,其实就算是现在这样,岂不是也很好?
可是,有时,真的还是想问出来。
仙道彰,你吻我,意味着什么?
仙道彰
我不知道这些都意味着什么。我只知道,每天看着那个男孩子,心里便会变得快乐和充实起来。如果给这个人做饭,哪怕他毫无表情地去吃,似乎也可以有些不满而嗔怪的欢喜。我还知道,自己喜欢看着他的睡姿,喜欢他蜷在一起孩子一样的感觉。我很想那样抱住他,哪怕他硬硬的头发会刺到我的鼻子痒也好。
他的眼神好像冰一样,其实却比白痴的含义还要少,他瞪着你好像会让你揣揣不安时,其实脑子里大概正想着湖人队的那场比赛。他就是那种除了篮球大脑就一无是处的人,大家都被他精明的外表骗了。
他是那种需要你抱,但是永远不会转过身回应你抱的别扭男孩,并不是自私,而是不明白。他不依赖于任何人,可是如果依赖了便很自然的依赖--虽然他搞不懂这依赖对别人意味什么。
我吻他,为什么会吻他?为什么想吻他?我需要探究这个问题,搞清楚?还是顺其自然地默默发展好?
后来,我不想这样了。
我不想每一个问题都像石子投入很深的水中,完全不起波纹。
不管是对的还是错的,我要有个结果。
"帮我把床放到客厅。"
他怀疑我大脑有问题的表情。
说客厅,不过是两个屋子中较大的一个,我认为这只是习惯叫法罢了,有沙发让大家一起看电视,好像就要叫客厅。
"我喜欢躺在床上看电视。"
我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