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讨论计划我再没有和他说话,也没有看他。刚开始他还会问我为什么不说话,后来,就不再问,我的沉默令他的话也越来越少。
那一天之后的第四天,我穿上他们给我准备的中国百姓的衣服,站在门口等着。他来了,快步走来要扶我,我拄着拐杖从他身旁走过。
沿着林间小路走出去,树顶的天空是蓝色的,有阳光,但看不见太阳。我转头寻找太阳,触到他的目光。他眼里的神情我看不明白,也不想明白。我看向前方,不再寻找太阳,反正只要出了树林,一定可以看见。
走出树林果然看见太阳,正悬挂在西边山峦之上,照着这寂静的山林。过几个小时后它就会完全沉落到山后,但明天又会升起来。地面上世事变幻无常,生死苦痛每时每刻都在上演,但对它全无影响,它只管它的东升西落,炙热而又冷漠。我的痛苦挣扎于它来说微不足道,这么一想我也不再执着于是否能死在青天白日之下。
一队扮作普通百姓的骑兵队在前面等着。我向前他们走去,他拉住我的手。我转过头,他的脸色很难看,眼里的神情似乎是痛苦的,他的嘴唇颤动,"狐狸......"他低声地叫,"你...你和我说句话,一句也行......"两天没听他说话,他的声音变得有些嘶哑。
我想起了一件事,从口袋里拿出那颗藏起来的糖果递给他。原本的红色糖纸有些损坏,我另用一张纸再包了一层。
"你没吃?"他睁大眼睛看着我。我把糖果递过去,他不接,缩回手,嘴唇颤得很厉害,眼里那似乎是痛苦的神情加深了,"那是给你的,我不要。"
我把糖果放在他脚下,转身向前走。一会儿后他跟上来,低着头走到前面。我上了马,夹在他们的包围之中。
"走!"他大喝,用力挥鞭,马嘶叫着向前飞奔,其他人连忙跟上。我也用力挥了一鞭赶上。
队伍在山林里奔行,没有人说话,耳里只有风声和急骤的马蹄声响。夜幕降下之前已可以看到前方堀田支队的据点--白河口的城楼。他命令人马停下,我旁边的一个骑兵用绳子把我的手反绑在后面,再拿一截绳子勒着我的嘴。
他策马走到前面,看我一眼,嘴唇颤动,似乎想说什么,却终于还是没说,朝队伍中一个人叫道:"小三跟我来。其他人就地待命。"
他过来拉住我的马缰,小三拿出一块白旗挂在竹竿上高举起来,我们三人策马向白河口的城楼奔去。奔近后,小三一边摇着白旗一边大喊:"不要开枪,不要开枪,我们是来投效皇军的。"城墙上的机关枪和城门两边驻防的日兵手中黑洞洞的枪口都对准了我们。
"什么人的干活?!"日兵用生涩的汉语喝问。他跳下马,把我从马上拉下来。
"太君,我们是来投奔皇军的,另外我们还为堀田大佐带来了礼物。"他把我推向前,"流川枫,堀田大佐悬赏捉拿的人,我们带来了!"
几个日兵交谈了几句,其中一个跑进墙门通报,其他人枪口仍旧对准我们。并没有等多久,一会儿后那个日兵跑回来,下令搜身,把他和小三身上的武器都搜掉后,四个日兵用枪押着我们进城。
堀田德男在宽敞的练兵场中等着我们,身后是全副武装的士兵。见到堀田德男的模样我想要发笑。他脸上一道深深的伤口,是那天我用发簪划的,右眼角裂了,嘴脸丑恶到极点。他盯着我的眼神就象那天峡谷上的狼,阴森狠毒。
"太君!"他和小三点头哈腰地走上前,满脸陪笑,"我们来投效日本皇军,为表诚意,我们带来了太君悬赏捉拿的叛徒流川枫,请太君过目。另外我们还有一队人马在城外树林里等侯皇军接收。"
堀田德男点点头,"很好,弃暗投明,你们做得很好,跟着皇军才有前途。"使个眼色,一队百多人的日兵跑出城。
"流川枫,我们又见面了!我一直想着你呢!把他拉过来!"两个日兵把我拉到堀田德男面前,我冷冷地盯着堀田德男,知道他今天必死,我心里涌起快意。似乎是被我的神情激怒了,堀田德男举手用力打在我脸上,左右扇了十个耳光后大喝,"把他吊起来!"
两个日兵架起我把我拖到练兵场中央。那有个刑架,可将人吊在上面,手脚象"大"字张开,尖利的刀握在练兵场上每一个日兵的手上,他们盯着我,眼里流露出兴奋。
练兵场上聚集了越来越多的日兵,来观看刑罚叛徒。效果很不错,比计划中预料得还要好,堀田德男犯了大错,把注意力集中在我身上,令得诈降的敌人有机可趁却毫不自知。刑罚会有多残酷我没去想,想又有什么用?我只想着用尽全部的生命力来坚持,坚持到亲眼看到堀田德男死。
"中国人有种刑罚叫凌迟。"堀田德男站在高处大声说,"专用来处罚罪大恶极的人。流川枫,身为伟大的大和民族的一员,却背叛帝国,背叛天皇,犯下弥天大罪,所以,今天就要把他凌迟处死!"他亮出刺刀,高高举起,"每个士兵都上去割他一块肉,亲身体验一下惩罚叛徒的快乐!"
他挥下刺刀,练兵场上呼欢声震天,日兵如潮水般向我涌来。
第五章
"一个一个来!"堀田德男高声大叫,"让他清楚地看着自己的皮肉被一块块割去!"
他眼里射出和狼一样嗜血的光芒,兴奋而疯狂。越过黑压压的人头我看着白痴,一眨不眨,把他深深刻印在灵魂里,就算血肉被割尽,我的灵魂也会完整地记着他。
他的脸色那么苍白,眼里的痛苦那么深,为了什么?
第一刀,我失去了第一块血肉,剧痛使我抽搐,但不能使我转开目光。白痴,不敢看着我吗?不错,别看,我也不想在你心中留下残缺不全血肉模糊的模样。
第二刀,我叫不出声,绳子勒着我的嘴。这样很好,如果能叫的话,我的惨叫声一定很可怕,可我不想让你听到我发出这样可怕而绝望的叫声。
第三刀,虽然还看着你,但眼前一阵阵昏黑。我努力睁大眼晴,看见你在发抖。你在害怕吗?不,你不是会害怕的人,我知道无论面对什么你都不会害怕,所以,别发抖,只要实现你答应过我的一定会杀了堀田德男的承诺就好。走吧,就这样,对了,去做该做的事,别回头。
第四刀、第五刀、第六刀......疼痛令我的眼前完全变成黑暗,耳里听到狂笑声、喘气声和撕裂声。我昏去又醒来,却始终在黑暗里。我不知道自己哭了没有,黑暗里我看不见自己的泪,也看不见自己的血。它们从我的身体里流掉,我无法留住。
从昏死中醒来,耳里听到天地崩裂的巨响,还有无数惊恐的叫声。刀子从我身上离开了,野兽的气息也混乱地向四周散去。我努力睁开眼睛,却什么也看不清。
嘴上的绳子不知道时候被解开,我张嘴发出叫声,开始时我听不见,后来我听见了原来我在叫着:"白痴,白痴......"
有人向我跑来,那脚步声啊,就算是混杂着地狱的声音我也分辨得出。我听到了白痴的哭声,沙哑,痛楚入骨般的。他解下我,把我抱在怀里,温暖的气息将把我包围了,我很安心。
白痴,抱紧我,别因为我的可怕模样而放开我。我发抖得很厉害是吗?所以求你紧紧地抱着我,不要放开。
"狐狸,狐狸......"你不停地哭叫,象受了巨大创伤般。你也觉得痛吗?象我现在这样痛?
你停下了,对着不知道什么人嘶吼,"滚开,不要拦着我!"
"樱木,鬼子的弹药库虽然被我们炸了,可战斗还没结束,你想逃跑吗?!"
"樱木,你冷静点!他这个样子你救不了他!"
"滚开,不然我杀了你们!"
"樱木!"
你抱着我又开始跑,把同伴的呼唤甩在后面,"狐狸...别怕...我带你去找医生...医生会把你治好的...你别死,求你......"
"白...痴...白...白...痴......"我不停地叫着你,就算每叫一声都要耗掉一分生命力也不想停止。白痴,我想永远和你在一起,这么强烈地想。
"樱木,上车!我把狗日军医抓来了......"声音扭曲拉长,飘飘忽忽,似乎从很远很深的地方传来,我极力不让眼睛闭上,却不能。
"小三,救救他...狐狸别...闭...上......眼......睛......别......"
白痴,别放开我,我想呆在你身边,我无处可去......我挣扎着,却仍旧沉入黑暗里。
我在阴暗寒冷的冥河里飘浮,死灵缠绕着我的双足把我往黑暗里拖拽,我却追逐着一个声音不肯沉沦。那个声音不停地呼唤我,悲怆绝望,让我无论如何放不下。
我挣扎着向上,那声音越来越大,凄厉尖锐,突然将黑暗撕裂!我冲出水面,明亮的光铺洒下来。
哭声就在我耳边,痛楚绝望,滚烫的液体流入颈中,我被紧紧地抱着。前方传来枪炮声,被火烧红的天空照出山林起伏的轮廓。
一条输血管连着我和他,血液从他的血管里流入我体内。他的红发在我眼前。我微微动了动。
他的哭声停了,一动不动。随后猛地抬头,瞪大眼睛看着我。泪水爬满他的脸,哀痛的表情还留在他眼中,他的红发散乱。
"狐...狸?"
他做梦一般地轻声叫我,伸指在我脸上触了触。我看着他,泪水从眼里涌出来落在他指上。他象被烫着般颤了颤,然后哆嗦着将五指都触在我脸上。泪水从他每根指上流过,他剧烈地颤抖起来。
"狐狸......"他语不成声,"你睁开眼睛了......"大颗的泪珠从他眼里滚落,一声低沉的呜咽从他喉头深处发出,他猛地把我紧紧按在怀中。
"太好了,太好了......"他哭着不停地叫着"太好了",把我抱得越来越紧,我痛得快要无法呼吸却不愿这拥抱我的力量有一点放松。
"白...白痴......"
他抬起头看着我,泪水滚落在我脸上,"再...再叫一声。"
"白...痴。"
他低下头,唇重重压在我唇上。
他的脸在我眼前,泪水从眼帘下渗出,蜿蜒爬满脸颊,和我的混在一起,咸涩滚烫。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急骤而迷乱。我神智昏眩。
除了他的呼吸我什么也听不到,除了他的脸庞我什么也看不到。我忘了痛苦,忘了仇恨,忘了一切,只除了他。闭着眼睛我却看见五彩光华,在他吻我的间隙我喃喃说着:"我爱你,我爱你......"在喜悦和痛苦混杂的眩晕里,我放任自己昏迷。
再次醒来已是黎明。我躺在地上,右前方树上绑着一个人。他几乎是赤条条的,被树滕紧捆着,嘴里塞着衣服,惊慌地看着我。地上散着日军军服、医生的白褂以及药箱等医用东西。
我动了动,右手碰到了一样东西。转头去看,是一只枪,放在我掌心里。我曲起手指紧紧握住,慢慢侧边翻身。
身上的伤口都被很好地包扎了,虽然虚弱使我头晕目眩,但疼痛却使我清醒。远处枪炮声轰鸣,成了这世上唯一能听见的声音。
我扶着树干站起来,望着被火光烧红的那块天空。战争仍在继续,现在他一定在战场上和敌人拼杀,象他这样的人,不会做逃兵。
手触到树干上深刻的痕迹,一笔一划似乎是字。我看去,果然是字,刻得深深的,似乎生怕我看不见而错过。
五个字:别离开 等我。
我用手指摩挲着他刻的字,微笑起来。白痴,我愿意等你,不过不是在这。我也有自己的战场,和你一样,我也不会做逃兵。
我踉跄地向那片火光行进,走不动时就爬。机枪的声音、炸弹的声音、撕杀的声音越来越清晰。我爬出了树林,趴在一块高地上往下望。
下面是硝烟弥漫火光冲天的战场,日军节节败退,中国军队大声呐喊着向前推进。太阳旗摇晃着倒下,被火海吞噬。
几个日兵向这边慌乱逃来,一队中国士兵在后面追赶。随着交火的枪响,日兵一个个倒下,只剩一个滚爬奔逃。随着他奔近,我看见了他的脸,堀田德男狼狈张惶的脸!
我的呼吸瞬间停止,刻骨的仇恨和痛苦冲激我的心头,一股血腥涌进我口里,我咬牙忍住,举起枪瞄准堀田德男的脸。
"堀田德男!"我大叫,堀田德男惊惶抬头,看见对准他的枪口,他面色死灰,一下呆住。后面的中国士兵追近,从下面把堀田德男包围,白痴的红发也在其中。
堀田德男惊惶四望,可他已没有退路。他猛地抬头瞪着我,用日语大吼:"流川枫,你这个叛徒!你是日本人,就算要报仇,也不该背叛自己的国家帮低等的支那人!"
"我帮人!"
"什么?!"
我知道他不明白。已经作惯了禽兽的他就算死了也不会明白什么是"人"。
"混蛋!"他疯狂地尖叫,向我举起枪。我扣下板机,"这一枪是爸爸的!"子弹射进他的小腹,他丢下枪捂着肚子踉跄后退,嘴里发出嚎叫声。
我再扣下板机,"这一枪是妈妈的!"子弹射进他的右胸,他仰面翻在地上,张着嘴血沫涌出来。
"这一枪是我的!"我对准堀田德男的脑袋扣下板机,子弹穿过他的前额,打爆了他的头。
"狐狸!"同时白痴的叫声响起,我的手一颤,枪从手中掉下。他和几个中国士兵站在下面不远处,除了他之外其他人举着枪对准我。
"别开枪!"白痴大叫,向我冲来,其他人惊疑不定地相互对望。白痴冲到我面前,把我扶起来。我浑身无力,报了仇并不能使我觉得有一点高兴,失去的已经不能再回来,而现在我眼前的,我最想得到的人,却不知道能不能得到。
我看到了下面他的同伴们惊疑和鄙视的眼神,象刀子一样锋利。我的心一点点往下沉。白痴把我抱起来,他没有说话,抬头默默地看着远处。
我低头看着地上的堀田德男,他已经死了,眼睛却仍旧不甘心地瞪着。我转开头闭上眼睛,把堀田德男这个名字从我的生命里永远抹去。
白痴抱着我穿过他的同伴向山下走去,没有人说话,只有沉重的脚步声和他的呼吸声响在我耳中。
我重新被关在山林里的那间小屋中,门外有卫兵把守,除此之外就只有送饭和药的士兵和那个叫晴子的女护士。我没有办法平静地面对她,妒嫉和痛苦把我的冷静啃噬得干干净净,只要她一靠我,我就叫她滚开,她哭着跑了,再也没出现。
第三天,我被带到山下,两个卫兵把我带进一间大屋中。门关上,我面对前方两个中国官员。他们坐在长桌后,冷冷盯着我。我身旁摆着两张椅子,相距一米多远。
"坐下!"
我坐在其中一张椅上,屋旁的侧门开了,一看见红发露在门边我就跳起来奔去。"坐下!"两个卫兵大喝着把我架回椅上坐下,我睁大眼睛看着白痴,他脸色苍白,默默地看着我,眼里流露出痛苦。
"樱木,你也坐下。"那晚树林中那个"长官"的声音。白痴在另一张椅上坐下,望着前方。我扭开头,强迫自己不去看他。我们正面对审讯,我流露的急切和渴望只会害了他。
"樱木花道,你认识这个日本人?"
"是。"
"怎么认识的?"
"一个月前我们骑兵队突袭驻陈庄的日军小队,他是俘虏。"
"三天前你为什么从战场上逃跑?"
"我没有逃跑,我只是想救他!因为他的帮助我们才能顺利实施歼灭堀田支队的计划,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