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抱紧他的脖颈,树藤带着我们向对岸飞行。我脑中一阵昏眩,忽然间觉得自己在家里的院中,我正荡着秋千,秋千荡得很高,很远,我飞起来了。
我们到了峡谷中间,就在树藤要往回荡的瞬间,他松开手。我们向下方坠去,看到对岸伸出的树藤时,我和他一齐伸手抓住,荡向对岸。
他推了我一把,我先到了对岸,脚勾住了岸上一棵伸出的树。我爬上树,头顶上土块不停滚下来,树干断裂的咯咯声响起。我扑出去。
那条树藤所依附的树干折断了,他向下坠去,我抓住了他挥舞的手,和他一齐悬在空中。
我的两只脚勾在树上,支撑着我和他的重量。他抬头看着我,眼中又露出那种奇怪的神情。树干断裂的咯咯声又传来,这次是支撑着我们的这棵树。
我和他一齐向下沉了沉。 咯咯声不停响着,越来越大声。一会儿后,他大叫:"放手吧!不然两个都得死。"
"闭嘴!"我对他叫,他仰头盯着我看,月光下他的红发变成粉红色,在风中拂动,有些象飘落的樱花。
我的另一只手解开皮带,抽出,缠在我腕上。"抓住!"我喊,他抓住了另一头,在腕上绕了一圈。我们的目光对上,他转开了目光,但我知道他明白我要干什么。
我用力甩起手,皮带带着他荡起来,他飞出去,松开手,抓住了两米开外的一根树藤,荡了几下后,敏捷地攀上了崖壁,站在一块凸出崖壁的石上。
少了一个人的重量,树干断裂的咯咯声停止了,我慢慢爬上树,移到更粗大的树干处坐着。我向他望去,他也望着我。他的脸背着光,看不见,他的身影高大挺拔,站在崖石上屹立不动,象一座石雕。我看着他,转不开眼睛。很久,我们就这么相望,没有说话。后来他举起手搔了搔头,仰头看着天空。
"你没事吧?"他对着天空问,我没有回答。两只手都磨破了,右脚踝痛得钻心,这算不算没事?
"你真奇怪。"他对着天空说,"你真是日本人?"
"白痴!"我这么回答他。他看着我,虽然看不到他的脸,但我知道这次他没有生气。
对面狼对着月凄厉地嚎叫,一声接一声,直到黎明来临才停止。
阳光照在谷中,谷中的一切都染上了金色,谷底河流的水面上波光粼粼。我和他攀着树藤一路向下,渐渐靠近谷底。
距地面还有三米多远时,到了树藤的尽头。他松手跳下,稳稳落在地上,仰头看着我。他的嘴唇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可是马上又抿紧了。
"白痴!"我冷冷地朝他叫,"走开!"他向旁边走开,我松开手向下跳,腾云驾雾一般。我看着地面,等着重重摔落。
他跑过来,张开手臂,在我摔在地上前把我接住。我看着他,他转开头,把我放地上。我抓着他的手,看着他的眼睛,说:"谢谢!"
我不知道他听到了没有,因为水流的声音很大。他甩掉我的手,嘟喃地说了句什么,我听不清。
"什么?"我问。
"坐下!"他放大声音,见我听不明白,不耐烦地按着我的肩,让我坐在岸边石上。
他抓起我的右脚,我向下看了看,脚踝肿得很高。他用指尖触了触,方才暂时遗忘掉的剧痛立刻从他指下传来。
"啊-!"我大叫出声,十指陷进他的肩。他看我一眼,皱了皱眉,用肩架起我,把我扶到河边,让我坐在地下,然后把我的右脚浸入水中。
谷底的水很冰凉,一触到冰凉的水,疼痛就减轻了许多。我转头看他,他在距我几步外的石上坐下,两只眼睛盯着水面。一会儿后,他大声说:"为什么你要救我?"
"为什么你要救我?"我也大声地用相同的话问他。他瞪我一眼,"我先问的。"
"我没杀过人。"我说,"你信吗?"
他看着我,神情凝重,对于他这恐怕是一个严重的问题。相信一个日本鬼子,他一定从未没想过。
良久后他也仍然没有回答,转开头。我们都没有回答对方的问题。
"不杀人你到中国来干什么?"
"我要找一个人。"我说,"找到他后,我要杀了他。"
他倏地转头盯着我,眼中射出警惕的光。
"他逼我爸爸参军,我爸爸还没到中国,就被所谓的新兵训练折磨死了。"这些事以前从没对别人说过,可是现在我很想说出来,"他到我家来,说要告诉我们爸爸的消息,然后他把我绑起来,在我面前奸污了妈妈。"我的眼前一片模糊,看见妈妈吊在樱木花树下的身影,"妈妈在院里的樱花树上吊了,樱花树下有一个秋千,爸爸做给我的,我荡秋千的时候,爸爸妈妈就在樱花树下看着我。"
他向我走来,站在我面前。我低下头,用手臂压着眼睛。我的头发被轻轻地触了触,开始我以为是风,后来才明白是他的手。虽然只是轻触了一下,却令我有奇特的感觉。这轻轻的有些犹豫的触碰,来自"敌人",却是爸爸妈妈死后三年来,我唯一得到过的安慰。
我强烈地憎恨着这场战争,它令我一无所有,它扭曲了人性,赤裸裸地暴露出兽性。一张张人的脸在我面前,可我只看到禽兽。美丽的樱花沾染了鲜血,令我厌恶和憎恨。我割断了秋千,在妈妈的墓前烧了。现在的我,除了报仇外,想不到其他的。
"你几岁?"他问我,坐在我身边,强烈的气息钻入我鼻中。
"十六。"我闷闷地说,仍旧把脸埋在臂弯里。
"我十七。"他用肩碰了我一下,"比你大一岁,所以你要听我的。"
"你有枪,我能不听你的么?"我冷冷地说,抬起头。他盯着我看,神情严肃,"只要你不逃,我就不会开枪。"
"只要有机会我还会逃。"我毫不犹豫地说。
"那我一定会开枪!"
看着他的眼睛,我知道他说真的。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后,俯身解下他的绑腿,在水里洗了洗,搬起我的右脚,从我的脚趾近端开始,将我的整个右脚都包扎起来。包扎完后,他站起来,"走吧。"
他扶起我,左手从我的肋下穿过去架起我。我跟着他沿着河流往下游走。没路的时候就只有跳进河里,他带着我泅水,就算在艰险的路段他也没松手。中午我们又饿又累,在河岸树下休息。
"把脚抬起来。"我抬起脚,他把一块石头塞在我脚下。
"干什么?"
"把脚搁上去!"
我瞪他一眼,把右脚搁在石上。他转身跳进水里,再冒出水面时,手中抓着一条摇头摆尾的鱼。
烤鱼的味道很香,不过是他的那条,我的这条被我烤成了焦炭。看看他的那条,再看看我的这条,我心里很沮丧。他已经开始吃了,吃得非常香,看着他令我觉得更饿。肚子里传出咕咕的叫声,我咬咬牙,向着焦鱼咬下去。
太难吃了,才咬了一口,我就"呸"地吐掉,耳里传来他的笑声,我抬起头,他对着我大声地笑,第一次看见他笑,我不知道世上竟会有这样灿烂的笑容,象阳光一样放射着光芒,听着他欢快的笑声,仿佛这世上没有战争,没有黑暗,没有痛苦和悲伤。
"长...长胡子了。"他指着我,笑得喘不过气,"花...花狐狸...好奇怪......哎哟!"他笑得跌在地上。我伸手在脸上抹了抹,忽然想起我满手都是黑的,这么一抹,恐怕整张脸都黑了。 我把焦鱼扔在地上,闭上眼睛,靠在树干上。不看的话或许能把饥饿忍住。
他的笑声停了,过了一会儿,我鼻中闻到烤鱼的香味,越来越近,越来越香。我忍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忍不住睁开眼睛。一条烤成金黄色的鱼放在我手边,散发出诱人的香味。我抬起头,他正跑向河边,阳光下他赤裸的背闪耀着古铜色的光芒。他跃起来,象条飞鱼般跳进水中,一下不见。
我拿起鱼,一口一口慢慢地吃。很香,似乎还有甘甜的滋味。我细细地咀嚼,虽然非常饿,却舍不得把鱼吃完。
一会儿后他爬上岸,手中又捉着一条鱼。他看我一眼,再看一我手中的鱼,"喂,你干吗看着鱼发呆,光看能饱吗?"
我转开头,脸上突然发烫,令我几乎以为要烧起来了。他也没了声音,我微微转头看他,他也看着我,可一等我们目光相触他又转开头。
下午我们走出了峡谷,他辨认了一下方向,指着前面一片树林说,只要走出那片树林就会回到原来的路上。我们走进树林,这次辩清了方向,很快就走出去。 走出树林,站在山坡上往下望。山下一条蜿蜒的黄土路,远处一大片树林,郁郁葱葱。
"那是肖家庄。"他指着右边黄土路尽头露出的村庄轮廓,"我们绕到肖家庄前面了。"
左面传来马蹄声,灰尘滚滚,有一队人马沿着黄土路奔来,靠近一些后,看到迎风招展的太阳旗。 我看向他,他的脸色变了,伏在地上拔出枪。我伏下来,他转头看我,我瞪他一眼,看向山下。日军骑兵队越来越近,我搜索那张面孔,三十多人从我面前驰过,并没有那一张我恨之入骨的面孔。
"糟了,他们要去肖家庄!"他低声叫起来,起身要冲下山。
"白痴,你不要命了!"我拉住他,"等他们过去了,再下去。"我扯下他,他急促地喘气,满面焦急,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骑兵队飞驰过去了,他甩开我的手,跳起来向山下冲去,冲了几步,回头看向我,欲言又止。
"你不怕我逃了?"我朝他叫,他没有回答,转身猛冲下山,向肖家庄飞奔,转过一道弯后消失了身影。
他这样冒失去了,要是被发现了怎么办?他一个人一支枪怎么斗得过一队骑兵?我再也呆不住,站起来向山下跑,没跑几步,右脚踝上传来刺痛,我脚一软摔在地上,翻滚下山。
我拖着脚赶到肖家庄时,肖家庄已经成了火海,惨叫哭喊的声音从火海中不断传来。马蹄践踏着地上的尸体,鲜血从刺刀尖上滴下。太阳旗下的人狂笑着向冲出火海的人开枪,或者干脆用刺刀刺去。
我的胃剧烈翻涌,几乎要吐出来。一个日兵发现了我,向我举起枪。枪响了,却是他从马背上掉下来,滚到我脚边,瞪着眼睛一动不动,死了。
日军骑兵混乱起来,用日语大声叫骂,向那声枪响来处射击。我望去,左边一片火海后露出一堵土墙,墙头上有红色影子一闪又没入墙后,一声枪响中又有一个日军骑兵掉下马。我拨下死去的日兵身上的军衣,将其中一件披在身上,另一件盖在头上。 我翻身上马,狠抽一鞭,马嘶叫着带我跃进火海,冲向那堵土墙。
"好,捉活的!"身后传来日语的大喊,枪声停了,土墙后又升起红影,他的枪对准我,就在扣下板机的瞬间他看清了我,眼睛一下睁大,枪口一动,子弹从我耳旁飞过。我丢掉盖在头上的着火的军衣,猛提缰绳,跃过土墙。
他蹲在土墙后,一个浑身是血的小女孩躺在他脚边。"上马!"我大叫,他抱起小女孩,抓住我的手跳到马上。我用力一夹马肚,马嘶叫一声,踢倒了已经松散的土墙,在漫天的烟尘中冲出去。
后面传来惊怒的骂声和枪声,我回头望去,他们的马嘶叫着在火海前扬蹄,却不敢冲进火海,只有向我们不停射击,但有几个拨转了马头,从另一个头绕过来。
离开肖家庄,我正要向他的骑兵部队所在的方向奔,他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别...不能把鬼子引到......"他的头垂在我肩上,我拨转马头,向相反的方向奔去。
我拼命地挥鞭,马被我打得不断惨嘶。后面追来的马蹄声已可以听得见,我心急如焚,这匹马载着两人坚持不了多久。我看向黄土路另一边,是陡峭的滑坡,看不见尽头在哪里。
"白痴,要跳马了!"我向后抓着他的手,侧身翻下马,滚落山坡,马仍旧叫着向前狂奔。
一路翻滚,直滚进一丛灌木丛中才停住。翻踏的马蹄声越来越近,从头顶上急驰而过。直到再听不见马蹄声,我抬起头看向四周。
白痴倒在几步外,一动不动。我爬过去,扶起他,昏迷中他两只手还抱着那小女孩。小女孩睁开眼睛,眼神涣散,血沫从她嘴角不停流出。她的胸膛被刺穿了,血从伤口中涌出来,虽然还有呼吸,可她活不了多久了。我把她从白痴怀里抱出来,放在地上。我救不了她,可白痴还有的救。子弹穿过他的右胸,没有伤到要害。我背起他,走下山坡。
摔了多少跤我已记不清了,一路滚爬往树林钻去,直钻到树林深处我才停下来。放下白痴,我的眼前发黑,拼命大口呼吸也不能减缓昏眩感,耳里只听得到自己的粗喘声。我用手在他身上摸索,手划到腰畔时,指尖触到似乎刀鞘的东西。握住刀柄,拔出来,摸了摸,是一把匕首。
跟着我又从他身上摸出火柴和几颗子弹。眼晴渐渐能看清东西了,我把落叶堆在一起,擦火柴生火。我的手抖得厉害,划了好几根火柴后才把火点着。
我努力回想急救的方法,我曾见一个军医做过。让伤员咬着树枝,撕开伤员的衣服,露出伤口,把匕首在火上烤一会儿,刺进伤口中,把弹头挖出来,再把火药洒在伤口上。
深吸几口气后,我摒住呼吸一步步照着做,我的手不再颤抖,撬开子弹壳,把火药倒在叶片上,把匕首放在火上烤,烤热后刺进他的伤口。他的身体弹起来,我用腿压着他的左肩,不让他动,刀尖碰到弹头,我用力把它挖了出来。
他大叫一声晕过去,我把火药倒在伤口上,脱下衬衫,撕成条,把伤口包扎起来。我伸手试他的呼吸,温热的气息从指上拂过。松出一口气,我脱力地倒在地上。
直到这时我才开始害怕,手重又发抖。脚上传来一阵阵的剧疼,冷汗从额上淌下。耳里嗡嗡作响,什么也看不见了。我摸到他的手抓住,闭上眼睛,沉入黑暗里。
寂静山林(三)
他对我开枪,毫不犹豫。子弹穿过我的心脏,把它打得粉碎。我惊叫着醒来,急促地喘气。
他站在我面前,枪口对着我,眼里喷出怒火,"那个小妹妹呢?她在哪儿?"
是梦还是现实?一时之间我分不清了。直到他把枪指在我额上,冰凉的触感令我清醒过来。
"快说,她在哪儿?"
"她死了。"
"胡说,我救出她的时候,她还没有死!"
我抿紧嘴唇。他揪住我的衣领,眼睛红得象要滴出血来,"你把她一个人丢在那儿,让她活活痛死?"他挥拳打在我脸上,我摔扑在地,嘴里溢出铁锈味。
"她还没死,还可以救得活,你却见死不救!"他大吼,带着嘶哑的哭声,脸上爬满泪水,眼里充满痛苦,脸抽搐地扭曲起来。
"你冷血,没人性!明知道你是他妈狗日的,我居然还......"他揪着头发低低地呜咽,"她...她和我妹妹一样大,我救不了我妹妹,也救不了她......我宁可自己死......狗日!畜生!没人性!"
他举枪对准我,眼里射出憎恨的光,扭曲的脸上神情非常可怕,"你滚!快滚!不然我杀了你!"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转过身。他在后面扣动板机,子弹打在我脚边。
"别再让我看到你,否则我一枪毙了你!"
他撕心裂肺的哭声象刀一样在我心脏上剐割。我拖着脚向前走,眼前一片模糊。
我冷血没人性吗?或许真是。那个小女孩已经救不活,可就算救得活,在当时只能救一个人的情况下,我也一样会毫不犹豫地弃她而选白痴。就算时间倒流让我重来一次,我的选择也不会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