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女子，实在无法不令人欣赏。
他心里却想起了一个人。
憔悴江南倦客--不堪听，急管繁弦。
容我......醉时眠。
这一瞬他很想立刻见到这样一个人，就如同刚刚李师师词里唱的那样的一个人。
憔悴江南倦客--其实这么多年，他知道，那个人一定很累。
若是不累，也不会那么冷。
已是夏天，汴梁的夏天很热。
他站起来，看着豪杰们推杯换盏，便就这样，偷偷的溜了出去。
城东的小院在夏日的夜晚也还是显得很冷清--其实戚少商一直都觉得，那个人似乎天生就是这样的，只要他在的地方，总是透着一股子冷冷的风。
他跳进去的时候已经熟门熟路--他已经来过很多次。
以至于，顾惜朝都这样对他说，"你要来，就自己跳进来、飞进来，不要再把门敲的震天响，不要再麻烦书童了。"
所以，他也乐得自己跳进来、飞进来。
他进来的时候看到那个影子坐在昏黄的烛光下，正静静的看着书。
他似乎从没听说过他有什么应酬，也没听说过他与哪一派结交。
甚至连这么闷热的夏日夜晚，他也没有出去纳纳凉。
他忽然很想知道，这样热的天气里，顾惜朝的手是不是还那样凉。
他站在窗外，就那么安静的看着窗子里的他。
那样子的他，依然是寂寞的。
戚少商很想在这个时候问一下，他一直想问却没有问出口的话。
到底怎样他才会不寂寞。
他还没有问，顾惜朝的声音忽然响起来。他没有抬头，甚至连眼皮都没有跳一下。
"大当家的，你在看什么。"
戚少商耸耸肩，从窗子里跳进去，坐在他对面。
"还能看什么，看你呗。"
"哦......"
顾惜朝点点头，睫毛抖了一下，继续看书。
戚少商终于问了出来，"到底怎样才能让你不寂寞？"
顾惜朝顿住，然后轻轻合上书，望着戚少商，忽然一笑，"我并不寂寞。"
戚少商没有说话，他只是一直紧紧的望着他，望的很深，像是要看到他心里去。
顾惜朝抽抽鼻子，"对我来说，自己一个人也许更好。那些吵闹的地方让人觉得很烦，比起夜夜笙歌，我更喜欢独自一个人。"
戚少商抿了抿干涩的嘴唇，"有茶么。"
点点头，顾惜朝站起来，给他泡了一壶茶，"你来讨茶喝么？"
戚少商连喝了好几杯，刚刚的宴席让他很渴，虽然有茶有酒，可却似乎不能像这里的茶那样，喝下去顿时觉得满口生香。
"其实......我只是想来和你说说话。"
戚少商笑笑，露出两个酒窝，"忽然......怎么说呢，好多天没有和你说话了，所以，过来说说话。"
好多天是多少天，其实，不过才两三天。
想是没有猜到是这个答案，顾惜朝愣了愣，然后笑了。
"好，说说话。"
戚少商笑的眼睛亮了起来，"其实，我不知道你知道不知道，我很愿意听你讲一些我不知道的东西。大概我知道的没有你多，所以就很想知道你知道的那些事情。"
他一连说了好几个知道，顾惜朝便不自觉的笑了起来，"大当家的，你可以去说书了，嘴皮子利索了不少。"
戚少商也笑，"总之，就是那个意思，你知道就好。"
挑挑眉，顾惜朝说，"我知道。"
"今天我听了一支曲子，是一阕词。那词写的真好，有几句，就像在写你。"
"哦？什么词？"
"憔悴江南倦客，不堪听、急管繁弦。歌筵畔，先安簟枕，容我醉时眠。"
戚少商用很慢很慢的语气念出了这一句，然后望着窗外，"你喜欢这里么？"
顾惜朝想了想，没有回答，却说，"大才子周邦彦的《满庭芳》--戚少商，你也愿意听这样的曲子么？"
笑笑，戚少商转过头来，"你......喜欢这里么。"
皱皱眉，顾惜朝不置可否的反问，"你呢？"
戚少商摇摇头，"我不喜欢。"
顾惜朝也没什么表情，"喜欢的地方，没有想要的东西。不喜欢的地方，却有。"
戚少商点点头，"是的，我却总想着，能去自己喜欢的地方。"
顾惜朝也不说话，望着烛火，叹了口气。
"若是你和我，有一天，发现我们喜欢的，是同一个地方，你会不会和我一起去？"
笑了一声，顾惜朝问，"大当家的你最好搞清楚，我们会喜欢同一个地方么？"
深深的盯着他，戚少商又问，"如果，会呢。"
顾惜朝也看着他，眼睛里一时之间很多情绪闪过，几乎流光溢彩。
"如果有那么一天，我们喜欢同一个地方，我答应你，我们一起去。"
戚少商笑的很开心，"那么，一言为定。"
"决无更改。"顾惜朝也笑了，露出洁白的牙齿。
"那么，作为遵守约定的表现，握个手吧。"
戚少商伸出手来，笑着看他。
顾惜朝扬扬眉，伸过手去，握住他的。
这一次，夏天里，他的手虽然还是比常人的温度低，却也已是暖和。
戚少商看着那双眼睛，忽然觉得，夏天真好。
放开手后，顾惜朝像想起什么一样，问他，"刚才的曲子你是听谁唱的。"
戚少商不知他为什么这么问，便老实回答，"李师师姑娘唱的。"
顾惜朝静默了一会儿，然后冷冷的笑着，"大当家的艳福不浅，到哪里的红颜知己都是艳压群芳。"
噎了一下，戚少商连忙说，"你误会了，我和她没有什么，只是今天京师武林的宴席上她也在场。"
"大当家的，你解释这些做什么？我想你就算解释，也该解释给息红泪息城主听吧。"
停了停，顾惜朝接着说，"我忘记了，息城主已经嫁人了，郝连将军早已抱得美人归了。"
戚少商一时间心里很乱，提起息红泪，他心中无法平静。
他心里的那个女子，终于决定不再等待，终于决定走向幸福--他知道的时候，心里有那么一点忧伤，更多的却是为她感到欣慰。
他们那年在汴梁分开之后，他对她说，他是为别人而活的，正像别人是为他而活。
那时的息红泪对他说，等到他老了，走不动了，她会在碎云渊等着他。
如今，她终于参透，也许他们终究无缘，她选择另一个人，而那个人可以只为她而活。
戚少商觉得这也许便是最好的结局。
这种感情不能对顾惜朝说，因为他知道顾惜朝会说什么。
"你真是个大侠。"顾惜朝一定会用那种七分不屑的眼光看着他，这么说。
可是，心中不可能平静。
即便为她觉得高兴，也无法抵挡心中的忧伤。
他长长的叹了口气，"顾惜朝，你能不能给我留个面子。"
"大当家的惆怅什么，大当家的在哪里都不缺少可以遣愁的红颜知己。"顾惜朝冷冷一哼，"已经很晚了，戚少商，你可以走了。"
忽然一下子抓住他的手腕，"顾惜朝，我只想对你说，知音，我戚少商只有一个。"
愣了一下，顾惜朝深深吐了口气，"你可以走了。"
戚少商依然不放手。"我只有一个知音。"
甩开他的手，顾惜朝咬牙切齿的说，"你，可以，走了。"
戚少商像是置若罔闻，"我只有你一个知音。"
狠狠的一拍桌子，顾惜朝终于说，"我知道了！你可以走了！"
戚少商不注意，竟给吓了一跳。刚想说什么，却正在这时，下起了雨。
夏天的天，孩童的脸。
那雨下的很大，戚少商讪讪一笑，"额......我想在我唯一的知音这里借宿一宿......"
顾惜朝终于长叹一声，"戚，少，商......你真是可恶！"

十八 一个聪明的朋友

收到李师师的邀请时，戚少商的嘴角歪了歪。
杨无邪在一旁有些不自然，可是，不自然归不自然，他依然保持严肃的说，"楼主，要怎么写回函呢。"
戚少商也保持严肃的说，"就写感谢师师姑娘的邀请，在下自当赴约。"
杨无邪点头，"那楼主可需要准备什么礼物么？"
戚少商认真的望着杨无邪，无比真诚的说，"杨总管，我不懂女子喜欢什么东西，所以......你去准备吧。"
杨无邪愣了一下，领命退了下去。
他很想说楼主你骗谁呢......但是总管的身份让他觉得还是不揭穿的好。
............
戚少商拎着一包胭脂水粉来到杏花楼的时候，李师师早已备好酒菜，巧笑倩兮的等着他。
"戚楼主大驾光临，师师特意备好酒菜，不知戚楼主可喜欢？"
桌子上杯盏盘碟堆了很多，都是精美的小菜，看起来似乎便能让人胃口大开。
戚少商笑笑，"师师姑娘有心了。"
"我猜戚楼主会喜欢吃些口味重的东西，就做了一些，酒呢，我准备的是竹叶青。"
说罢，斟了一杯，递给戚少商，"戚楼主最喜欢的酒却又是什么？"
戚少商接过来，淡淡一笑，一饮而尽，"说了师师姑娘大概也没听过，粗劣的边关酒。"
"哦？戚楼主果然豪气，对曾经的边关生活念念不忘。"李师师也将杯中酒饮下，殷勤的夹起一片腊肉，放到戚少商盘中。
"再尝尝这个，我亲自做的，吃过的人都觉得再难吃到这般美味滋味。戚楼主觉得如何？"
细细的品了品，戚少商点点头，"真不错。"
眼波流转之间，李师师笑了，"若是戚楼主愿意吃，随时都可以到师师这里来。我还有很多拿手好菜。"
戚少商懒洋洋的笑，"我喜欢吃鱼。"
"哦？我也会做鱼。西湖醋鱼，黄河鲤鱼，戚楼主喜欢吃什么，师师就能做出什么来。"
戚少商笑着摇头，"不，我喜欢吃的那种鱼很特别。"
"特别在什么地方？"李师师仍然温柔的问。
"只有一个地方的溪水里有那种鱼。"
忽然，眼前就好像出现了虎尾溪，那一溪鲜艳的杜鹃花，那一汪清碧里微微醉了的鱼。
"戚楼主，只要你想吃，师师自有办法弄来这种难得的鱼。"
女子的眼中，是太多太多的情绪。
戚少商又夹了一片腊肉，"师师姑娘，其实，哪里的鱼还是其次，重要的是，只有一个人能做的出那种独一无二的味道。"
李师师愣了愣，很快恢复了神色，笑着说，"师师明白，戚楼主，你真是个痴心人儿。只是，戚楼主不是有句话流传很广么，你不是说，你若无心我便休么，既然息城主已经嫁为人妇，你又何必心心念念的不忘呢......"
戚少商顿住，心知李师师以为自己刚才说的是息红泪，便笑了笑，也没有说话。
李师师站起来，走到戚少商身边，那柔若无骨的纤手轻轻放在戚少商肩上，"戚楼主，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戚少商淡淡一笑，"可我更喜欢，酒逢知己千杯少--师师姑娘，我却知，你的解人不是我。"
李师师面色一窘，眼睛里忽然流转不息，"戚楼主，师师确实真心实意想要结交你。"
戚少商轻轻抬起胳膊，去夹远处的一碟豆干，不动声色的将李师师的手从肩头滑落。
"师师姑娘，在下也是真心结交你这个朋友。"
"朋友"两个字说的很重，李师师终于收起所有柔媚，笑着对戚少商说，"戚楼主，都说嫁人当嫁戚少商，果然不假。师师虽为青楼女子，却也最是欣赏像戚楼主这样光明磊落、坐怀不乱的男子。"
说罢，又为彼此斟了一杯酒，"师师敬戚楼主一杯，为这‘朋友'二字！"
戚少商也豪爽笑笑，"能与师师姑娘成为朋友，我真的很高兴，若是我有什么可以帮助姑娘的，还请不必客气。。"
那一刻李师师的心弦微微的动了动。
一直以来，多少王公贵客为了一亲芳泽而讨好她，甚至连当朝天子都迷恋她。可是她知道，无论他们怎样宠着她，念着她，都不过把她当作一个勾栏瓦肆之内的轻浮女子。
只有一个人，只有才子周邦彦是真心对她好，喜欢她，尊重她，把她当知己。
所以她也只对他倾心，把他当自己唯一的解人，为了他，她可以去做任何事。
现在，又有一个男子，虽然对她没有那种感情，却尊重她，把她当作朋友。
她将酒杯放下，眼神里是满满的诚挚，"谢谢戚楼主把师师当作朋友，我也不想再兜圈子了，我会以实话相告戚楼主。"
深吸了一口气，李师师说，"最近苏黄之争闹的厉害，苏派诗人现在多是得宠之人，江湖中也多有他们的人。而......美成，就是周邦彦周大人，因曾经写过《汴都赋》歌颂新法，且诗词有理有格偏向黄派，被黄派推为领袖，却立刻受到苏派排挤，很难立足。"
戚少商眉头皱了皱，虽然他已经隐约猜到李师师的目的，不过，应该怎么处理这件事，他确实很困扰。
"周大人因为与我的事，已招皇上嫉恨，若是再得罪了朝中那些大臣......所以，我......我只是想，戚楼主，可不可以......帮帮他......"
戚少商叹了口气，"师师姑娘，不是我不想帮你，可是你也知道，这是朝堂之事，而我却是江湖中人，实在不太方便插手......况且金风细雨楼对朝中牵扯一直不甚在意，我......并不只代表我自己，我还代表楼子里一众兄弟......"
"戚楼主......其实师师自是明白这些道理，师师不是求你用整个金风细雨楼做保周大人，师师只是来麻烦戚楼主另一件事。"
"除了金风细雨楼，我还有哪件事可以帮上周大人？"戚少商有些不解了，他从未觉得自己可以控制文坛或者官府。
"师师知道，戚楼主与顾惜朝顾大人有交情，虽曾是仇人，可铲除辽国王子之战似乎让你们又成了朋友。师师只想戚楼主在顾大人面前说几句话，周大人，一直很欣赏他，非常迫切的希望顾大人能在下个月的诗文大会上帮帮他......"
是这样......戚少商无奈的叹了口气，"师师姑娘，我尽量去问问他。"
原来，因为苏黄之争越来越激烈，不但搅和的整个文坛乱七八糟，就连官场与江湖也不得安生，皇上实在是坐不住了，下令在下个月举行诗文大会，所有文人都可参加，所有百姓皆可观赏，比的分别是"诗、书、画、琴"。
赢了这场诗文大会的，便由其派中人执文坛牛耳。自然，不仅仅是文坛，从此定也是官运亨通、平步青云了。
"戚楼主，你也知道，当今开府仪同三司高俅，曾经是苏公的书童，是经苏公举荐才得以发迹。所以，因为他，很多有名望的文人都站在了苏派一边。"
叹了口气，李师师又说，"周大人才高八斗，这些人又岂是他的对手，可是只有一个人，令周大人在意，便是顾惜朝顾大人。"
李师师衷心的说，"顾公子的才名已在坊间、庙堂之上皆有流传，周大人知道现在苏派的人正在想办法拉拢顾大人，而黄派的人都希望，顾大人能加入到黄派来......"
戚少商忽然在心里有点小小的高兴，原来那个人现在已经这么有名气了--其实，惊才绝艳顾惜朝，谁会不知道。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现在的顾惜朝，已足可令求贤若渴之人费上心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