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堂狠剐了他一记,没好气地把巨阙抛过去,"吃饭的家伙儿也要白爷爷给你讨回来,展昭你是越来越不长进了!"
这边展昭立刻唯唯诺诺的点头称是,一手接过巨阙,仓啷一声剑锋出鞘,顿见一道银龙喷薄而出,自他手中迸出泠泠光影。
一场恶战在所难免,展昭深吸一口气,只手抵住白玉堂后心,把真气源源不绝的输送进去。
眼见被他二人晾在一旁,赵曙的神色更加阴冷,他气昏了头厉声喝道,"给我活捉白玉堂,展昭、生死不论!"
白玉堂破天荒地叹了口气,冲展昭嗤道,"五爷难得有你这死猫垫底儿,是不是不服气?"说着他轻提纵身,借着成片袭来的刀尖往高台上掠去。
短兵相接,霎时台上所有的刀口纷纷向外,随即有无数火花爆射出刺眼的光亮。
面对重重围攻,展昭不敢大意,紧追其后替他化解近身的攻击,然而那些侍卫领了赵曙的死命令,并不敢对白玉堂狠下杀手,一时间倒是他自己身边的敌手越聚越多,险象环生。
"且慢!"
匆匆赶到的曹野一记软鞭挥过去,正正拘住赵曙的手臂。"请皇太子殿下收手!"
赵曙闷哼了一声,讥讽道,"原来是定侯爷大驾光临,想不到堂堂的御封侯爷,竟也要去帮衬外人么?"
言毕,他眼底扫过不知所措的众侍卫,忽然拔高了声音,"圣命已出,但凡有不遵或违抗者,按欺君论!"
拼呼厮杀的吼声在整座宫殿响起,层层涌上来的刀锋笼着杀气越绞越紧,画影撩上去,裂肤的寒芒一直绵绵不绝。
而就在这时候,白玉堂突然一个煞步,又落回了团团的兵器围剿之中。
这一步退的太猛,他几不可闻的喘口气,数柄刀锋骤然凝成一束利光,径直斩向他的面门。
白玉堂气息稍变,随手抵剑再度倾身而上。
交锋只是瞬息之间,只听当的一声龙吟,展昭的巨阙横劈而至,剑芒突消。
他向赵曙说了些什么白玉堂听不清楚,只看到人丛豁然分开,展昭歉然的冲他一笑。
白玉堂的瞳孔骤然收缩,身体如断弦一般巨震不止,他早已气竭力尽,只是一直撑着紊乱的心脉不让人发觉,"展昭你真想撂挑子不是?你敢!"
方寸之地遍是鲜血,展昭缓缓点头应承,终是侧身离开了他,向赵曙走去。
情急中画影铮的一声弹起,白玉堂举剑欲拦下他,所有侍卫又一起涌上来,硬生生阻断了他的脚步。
"小侯爷请先放了殿下。"
隔着重重杀戮的视线,他凝神听到那猫儿无情不同于往日的声音,"敢问太子殿下,是不是一定要斩尽杀绝?"
赵曙意外的看了看他,转转发木的手腕,冷哼道,"展昭你违旨忤逆,前有谋刺父皇在先,后又抗命拒捕,难道你以为犯下这等重罪,我还能任你堂而皇之的走出去吗?"
"殿下......"展昭手中一轻,剑刃就如穿透布帛般的顺滑入地,"展某并非走不得,只是这泱泱皇朝数千禁军,难道殿下真就忍心看他们血肉横飞么?况且白玉堂与此事并无任何关系,请殿下审时度势,权衡轻重。"
"本宫答应你!"
赵曙循声将森冷的目光投向身后,不容他出言质疑,曹嫣已快步走上来,威仪横生。
"展护卫,本宫绝对不会为难白玉堂!曙儿......你可同意母后的决定?"
斟酌片刻,赵曙不情不愿的应了声是,然而转瞬间又想到了什么抬起头,目光中全是阴毒,"展护卫大仁大义,想是不肯连累这些昔日的同袍吧?本太子同意放过白玉堂,但是你罪无可逭......"
他命人取来一个不大的瓶子,恶意的笑了笑,嘴唇开合,用极低的声音续道,"生杀权舆,尽在你一念之间。"
展昭平稳的执起瓶口倒出来,手心中晶莹欲滴的一丸碧绿,隐隐的奇香袅袅。
牵机。
曹野惶急的舍命扑上去,他大约也猜到了,脸上全是恐惧震惊的表情。
展昭反手起剑止住他,大局已定何必再拖旁人下水,他小心的把药丸放进嘴里,没有什么味道,却让他口齿泛起一股莫名的酸涩。
玉堂,真的很舍不得他。
鬼使神差的,他转头看到了白玉堂近在咫尺的容颜。
"玉堂......"
即使白衣上沾染了大片血腥,那天生的高傲不群仍丝毫未减,风摆华裳,白玉堂一动不动的当风而立,身形孤寂,眉眼布满了疑惑和狂乱。
展昭低垂了眼回之一笑,缓缓执起他的手。
晨风夹杂着黎明前最寒冷的丝雾凄厉而来,他硬生生刹住自己的手臂,惊骇的发现,白玉堂在乱风中飞卷的发丝,竟然化作了一寸寸的银白,乌黑褪尽犹如半残的飘雪。
像是狠狠被针刺了一下,他心痛到不能自制,深深把脸埋在那银雪的发间。
下一刻,他突然一口咬住白玉堂惨淡的双唇。
苦涩悲凉,在他舌尖缠绵的吮噬交濡,白玉堂两眼静静的望着虚空,任由淡淡的铁锈味弥漫在口齿中。
无可抵挡的温柔,却在此刻带给他尖锐的痛。
他赫然醒悟的一把推开展昭,银发漫漫而舞,细密如织的拍打在两人面前。
无视四周的抽气声连连,展昭温和的望着他,揽着他的手臂依旧执意不肯松开。
"我不会有事,那丸药被我压制在穴海底处,等我们离开......"他贴在白玉堂耳边不出声的低语。
十年的钟情,十年的光阴。
这个让他爱了许久的人,坦荡如风,至死他都放不开手。
激痛灼热的亲吻,白玉堂死死嵌住他的双肩,沉郁的痛楚化作汩汩热血,从他舌尖一丝丝绵绵不绝的送入展昭口中。
展昭惊的忘记了挣扎,浓浓鲜血的滚烫,被他一口口咽在了胸腹最深处。
拂晓的昏蒙中,雾气袅袅不散,似一场垂落的薄雪。
终章(五)
赵曙的目光牢牢锁在白玉堂苍雪黯淡的鬓发间,他无意识的死攥住那个空瓶,适才展昭不屑甩来的力道仿佛还冲击着手心,他突然轻蔑的笑出来,大声说出一句令展昭不寒而栗的话来。
"白玉堂,你以为你自摧心脉的那口血就能化解掉牵机?枉你锦毛鼠自诩笑傲天下,到头来、居然为了一个男人自甘受死!"
展昭的手慢慢落了下来,他向着天穹仰起头,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这样的一场晨雾中,他视野中全是一片炫目的白光。
那是白玉堂从不曾见过的表情,一张犹如困兽般绝望的面容。
白玉堂不顾一切的伸手抱住他,有好一会儿,他们就这样无声的贴近彼此,什么话都没有说。
沉默过后,展昭死一般空寂的脸上重又浮出了微笑,他拾起抛在地上的双剑,突然嘲讽的询问了一句,"我们可以离开了吧,太子殿下?"
他没有回头,眼睛始终望着白玉堂还没有完全散开的眉眼。
赵曙极力克制着自己不去动怒,他脸上的得意已经消失了,森冷闪射在他眼睛里,不甘而充满恨意的怨憎。
然而不等他出言驳斥,展昭挺直的身形忽然凝固,血顺着嘴角滴落到白玉堂的袖口,渐渐晕染开一圈圈深红的痕迹。
似乎一切就此终止,大殿前这个没有任何遮蔽物的广场内,安静到可以听见落针的声音,待到展昭扶起气若游丝的白玉堂向宫外走去,所有人都缄默不言,只有一声声滴答的碎响,撒落在他们脚下。
宫门徐徐拉开,正举步欲追的曹野不经意瞥到赵曙的眼神,心里一激灵,一种不祥的阴云快速笼罩了他全身,他没法多想,几步来到曹嫣面前,从腰间取下随身的家传玉佩,端端正正向她递过去。
"皇后娘娘,曹野今日闯下如此大祸,冒犯了太子殿下,已没有面目再以曹家儿女自居。请娘娘将此物收回,曹野自逐家门,一干罪责、与曹家无任何牵连。"
说完他半步也不敢多留,拔脚追上前去,背后曹嫣一声遥遥厉呼,"站住!"
"你竟然......好!就算你不把整个曹家放在眼里,哪你可有想过你唯一的姐姐?"
听到她萧瑟不复镇定的话音,曹野缓缓转身,强颜欢笑,"长姐如母,曹野终此一生不能忘记。"
他眼中闪过愧疚之色,俯身向曹嫣重重一拜。
变故就在这一刻发生。
早在曹嫣姐弟俩说话的时候,赵曙已命心腹近侍悄悄张开了弓箭,数支铁胎良弓齐齐对准了宫门方向,见曹野义无反顾的离去,他心中冷冷一笑,"有胆在宫中造次!"
伴随他的手势,几道细锐的金属光亮划出高台,凭着迅疾不可挡的速度一闪而过,去势凛凛直击那两道彼此相携的背影。
面对这一突发变故,不但数千禁军,就连曹嫣也完全呆住了。
刹那间已追至白玉堂身侧的曹野陡然掉头,他心中早有防备,手中玄金软鞭暴涨,瞬时化作劲风啪啪击掉了数支箭芒。
但还是漏掉了一支。
曹野薄薄的嘴唇上咧出自嘲一笑,他慢慢的呼吸着,觉得胸前背后一阵阵发冷,黑黝黝的视线中,他直直向后仰过去。
"曹野!"
耳畔传来熟悉的呼声,他平静的向后靠,在那个温暖的怀抱里,他看上去很疲惫,很满足。
五哥......
他想开口叫一声那个接住他的人,可是胸腔里传来的都是咕噜噜的血泡声,那支漏掉的箭,正正穿透了心窝最深处,随着他痉挛的躯体一同微微震颤。
如果自己一定要死的话,这人身边......就是最好的去处了。
他说不出话,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萦绕在记忆深处,他跟在五哥后面不依不饶的纠缠,那些色彩闪烁的画面中,白玉堂漫笑无礼的神情在晨雾中摇曳,影影绰绰,在他脑海中停留了多少年......
已是模糊的难以计算了。
他把头轻轻枕在那人手臂上,身体缩了缩不再动作,似乎在抵御已经感知不到的寒冷。
青方砖道暗沉的血,淡淡熹光中,四面森严的人墙在地上叠出了影子,却仅仅只是围着,更多人脸上挂着不知所措,空气也仿佛凝了一层冰霜。
短促的咳嗽之后,白玉堂一手掩住嘴边涌出的鲜血,一手极尽轻缓的把怀中躯体放平。
如骄阳一般热情的笑容......他看了那张脸很久。
晨曦转眼间被遮去了大半,展昭隐隐听到几声闷雷响起,似乎从很远的地方翻滚着尘埃,直震得脚底下一波波的微荡。
他蓦然回头,白玉堂神色未变,报以肃杀的一句,"把剑拿来。"
死生契阔,一个眼神足矣。
展昭小心替他拨开垂挡在眼前的发丝,目光相交的那一刻,默契和心头的浓情绵绵交织。
"总算轮到我陪你一次了。"
他叹息着说完这句话,笑容未减,白玉堂已凌空向前掠出去。
并着他肩畔,展昭剑芒猛然一涨,画影巨阙清辉相扣,银光升耀,仿佛要与天地一同化作灰烬。
赵曙霎时面无人色,任他再气定神闲的掌控着大局,此刻也看得出,这两人竟是祭出玉石俱焚的招式。
他这想法只是一瞬间,画影一泻千丈的流霜好似冻结了全身血液,他来不及闪避,眼看着那道清冷锋芒湛然逼近,有一刻他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
轰隆隆--
突如其来的震颤从地底下迸发,宫瓦飞檐在急剧的晃抖中直坠下来,巨大的恐慌中,禁军来不及整肃队形,很快被冲击的七零八落。
只是片刻的光景,地面又恢复了平静,赵曙倒在栏杆上,他全身脱力,过了好半天缓出一口气,竟然有了些逃出生天的感觉。
"人是你杀的?"
赵曙错愕的看着眼前不知何时出现的青衣人,那人正饶有趣味的打量着他,眼神倨傲。
"老怪物你给我让开!"
在他身后,白玉堂一声削金断玉的怒吼。
青衣人无动于衷的转头,半张脸罩在阴影中,让人完全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白玉堂,你居然连这种手段也能使出来,要是被公孙策知道,你可死定了!啧啧......"
"五爷的事,轮不到你来说嘴!"
"哦?"青衣人眯起了眼,眸光扫过一片狼藉的现场,嘴角的笑意逐渐加深。
"我郝连鹏自然管不到你这无法无天的白老鼠,不过......这汴梁城在劫难逃,却已是注定的了。"
一时间,根本不用他再作任何解释,较之上一波更强的震势乍然涌动,浓烈的尘烟中地面开始断裂,那些忡愣惊恐的军士被地缝吞没,来不及逃生,甚至连一声呼救都来不及。
"真是毁天灭地的力量啊。"
从地震开始,郝连鹏始终是负手长立,直到烟尘渐渐平复,他才轻轻的赞叹了一句。
"郝连前辈,你这是要......"
惊愕中展昭回过头来,白玉堂眼神一凛,抢先发话道,"老怪物,你无谓要全城人陪葬吧?"
他这句冷冷质问,郝连鹏无声的勾起嘴角,眼底射出了淡淡激赏,"白玉堂,你果然是聪明的紧,什么都瞒不过你。"
对上展昭疑问的眼神,白玉堂蹙眉摇了摇头,"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只知道大宋初建时,曾经出现过一张龙运风水图,传闻汴梁为首、洛西作尾,每一朝都会有一个镇守龙尾之人,保得龙首代代不失,想来赵祯命曹野驻守秦西......"
这最后几个字说出来,他猛然掉头看向赵曙,眼眸冷凝充满着不可遏制的杀气。
赵曙怵然一歪,全身如坠冰窖的僵冷,半晌他回过神,拼命的大喊大叫,"你们好恶毒!好歹毒的心思!竟然陷害我......"
"住口!"展昭不可思议的看着他,"假传圣谕、私自调动御卫、逼杀内臣,这些在你看来不过尔尔罢了,只怕现在的皇上也在你掌握之中吧?"
他双眼眸光清冽湛射,赵曙不禁恍惚了一下,再不敢多看。他把目光投向郝连鹏手上,像是得了一根救命草似的奔过去,"琉璃塔!大师快、快帮帮我!"
把玩着手中的玲珑宝塔,郝连鹏冷眼旁观,嘴角拒绝的笑意更浓。
"郝连前辈,你可有办法制止这场浩劫?"
"与我无干。"
"展昭请求前辈!"
"只有一次机会,救你或者救全城,我只能干涉一次。你可仔细想好了......"
郝连鹏挑眉一笑,意有所指的望了望他身旁的人,"展昭你要清楚,我如今并不欠你什么。"
"前辈!"
伴着这声斩钉截铁的清呼,展昭陡然发力,剧毒蔓延四肢,白玉堂刹那心中绞痛,他急忙出手封住展昭的几处大穴,同时抵掌源源送入真气,然而毒气攻心之下,真气竟如泥牛入海,一下就消散流逝。
"前辈不用再......难以抉择了......"
他的声音很轻,向着那张挚爱的脸庞淡淡一笑,眼中湛湛的神采急剧消退,"天不从人愿......玉堂,展昭终于......还是对你食言了......对不起......"
不知多久。
傻瓜,你我本就抱着必死的决心而来啊......
白玉堂平静的看不出一丝悲哀,生死相伴,这话本就是无需说出来的。
他想着想着,忽然间就觉得脸上一凉。
后来......
后来的好多年间,整座汴梁城还在传闻,嘉佑七年末的那场地震幸得仙人保佑,那天的天怒滚滚中,夷山上徐徐降落一座十三层的铁铸宝塔,风雷不摧。
可不知道还有没有人记得,那天的阳光,仿佛落了泪般的荒凉。
尾声
大雪封山,冰冻的江面上明彻如镜,四处徘徊着碎雪的漩涡。
白玉堂停下来,近处一株被堆雪压弯了的梅树低垂盛开,风吹轻雪,像是飘起了纷纷扬扬的花瓣。
他抬头远远眺去,江那边的皑皑雪峰依旧耀眼逼人,阳光透过浓浓云层洒下金子般的光泽,随着积雪的反射变幻,昆仑山的轮廓时阴时晴,隐隐散出灿烂圣洁的霞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