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堂本正不是滋味的看他进食,这副模样,只怕不是饿了三五天的光景,不想他吃饱了反倒有了兴致谑笑自己。
气鼓鼓不打一处,他圆睁了黑水银丸的双眼瞪过去,"此刻就算你答应和我一同离开,五爷也决计不干了!"
说完他手腕一扬,画影脆吟,"丁零"一声入地三尺。
展昭见他膝盖挨着胸口,抱腿悠闲的坐在牢房的软草甸上,十成十你奈我何的无赖模样,心里不由得好气却也好笑。
白玉堂素来不惯他的温柔,但自己又何尝不是拿他的任性没辙?
"你道这里是客栈花舫,任你来去驻留的?"
话不及听完,白玉堂整个人几欲跳了起来,他神色惊异的端详了展昭好一阵子,口中啧啧称奇,"死猫儿你果然长进了,这话也能说的如此顺溜!"
一个指东,一个说西,展昭哭笑不得,却也不想让他再纠缠于眼下烦心的处境,并肩坐下笑道,"玉堂你总嫌我沉闷不是?我在公门多年,这付性子实在是不讨喜,许多话虽然不说你也明白,可展昭自认的确亏欠你良多......"
他略顿了顿,快速在白玉堂脸上亲了一口,自然换回了一记不客气的肘拳。
"展昭曾经说过:决不让自己死在你前面。今天仍然会这么承诺--即便他们使出天大的手段,展昭还是会留着命见你,绝不让你、一个人担着。"
他自信的说道。
而白玉堂就窝在他身边,安静聆听,气色平和雍容,哪里还有方才剑剑凌厉的半点狠劲儿。
终章(三)
松明滋滋燃烧的火苗渐弱渐暗,有些已经熄灭了,不过牢房里还是很温暖。两人并肩坐着的软草甸上,弥漫着一种混合了霉气、药膏的苦涩香味,白玉堂随随便便撕下一缕衣边,擦干净手上残留的药渍,这才把视线移回来。
"展昭,你清楚他们要做什么,你也清楚、在你我之间,还有一笔账没有算。"
颤动的光亮照在他脸上,展昭被他看得屏气凝神,他握住白玉堂的手臂如同攥着一块冰砣。
"好吧,"他尽量平淡的不去看对方,脚边那个冰冷的镣铐上结着血块,他知道,也许只有一个办法能够了结现下的处境,当白玉堂一眨不眨望过来的时候,他的声音又回到过去那样,深沉宽和。
"还有一件事、容我做完,然后......展昭拼着破誓违逆,也会闯出去。"
他最后答应道。
白玉堂站起身丢下几个字:横竖有五爷候着。
似曾说过的一句话。
沿着天牢最顶层的台阶往外走,他想着该往哪里去,身体僵硬冰冷的发沉发木,仿佛一离开这里就再找不到温暖的地方,他没办法强硬拖走那只猫儿,展昭有他自己的决定,而他、根本就说不出拒绝二字。
白玉堂就这么走出去,门外四周全是明晃闪亮的枪尖刀刃,夹着寒夜里割面的北风簇身扑来,但他却根本不想理会,轻阖上双眼,他继续向前走他的路。
人多势众的一拥而上。
但是那些人也只是看到他袖中银芒一闪,一道血箭便喷上他背后的高墙。
气势迫人,然后是第二道,第三道。
枪缨退缩着开始汇聚,有几个胆大的战兢兢欲上前试探,攻击还没有进身,就被一抹辨不清的寒光掠去了性命,而白玉堂的脚步依旧没停下。
溅出的热血落在他眼睑上,瞬时就覆盖住了酸胀的泪腺。
他嘴唇抿得死紧,进一步,簇拥的枪杆不需威慑便哄哄四散。他仰起头,不远处宫墙高耸的顶端,月芽儿寂然无声的俯瞰着他,很美,很安然的闪着微光。
白玉堂怎可如此没用!
自嘲的心理让他觉得自己伤痛愤恨的样子很窝囊,短暂的停滞片刻,只见他整个人顿地而起,如一把出鞘的剑,迎着再次逼近的枪林剑网飞掠疾冲,很快,天牢被远远抛在了身后。
子夜,外面清脆的梆子声逐下敲过,展昭收拾心情从草甸上坐起来,牢房里火把熄了很久,即使是在稀薄的光线中,他还是一下注意到,自己黑青紫胀的双踝已经好转了很多。
天牢里有各种惩戒犯人的手段,但用毒,却是破天荒头一遭。
镣铐上被别有居心的涂上一层蚀骨之毒,若非他凭着一身浑厚的根基强行压制,只怕早几日前便不能动弹,这也是他欲对白玉堂隐瞒的秘密。
药膏沁凉滑润的质感似乎还停留在肌肤上,展昭平缓呼出一口气,那双令人心悸的眼眸紧紧闭着,表情安稳至极,但是眼睫下微微颤动的阴影,正泄漏了心事般的轻移不定。
白玉堂压抑的痛怒他不是察觉不到。
默默数着那个脚步声一下下远去,他竭力站稳脚跟,天牢外阵阵的喧哗厮杀声此起彼伏,毫不费力就穿透了层层墙壁,他能听到自己的胸口在通通狂跳,所有力量竟都用来控制那股尾随而去的冲动。
展昭沉默了一会儿,站起身舒展了久未活动的四肢,轻捷走到栅栏旁。
那条交错捆绕的铜锁链在他眼里视如儿戏,他反手一拧,松脱的链环咣当当垂落在牢门上,动静在黑洞洞的天牢内格外响亮。
明明方才还有值班衙差隐约交谈走动的悉娑传来,此时兀然而止,寂寂如空谷,一直延伸到昏暗的走廊上。
展昭拔身,穿过重重防护的门坎拾阶而上,铁门在他身前嘎吱吱洞响而开,他撤手回立,将诧然不知所措的几名衙役噤得一颤。
"抱歉,展某必不会牵连几位兄弟。"
冷风急促的涌进大牢内,眼见他萧索的背影徐徐离去,几人竟默默说不出话的目送,再无动作。
穹顶空旷深黑,展昭轻车熟路的越过每一道檐溜,他现在就站在皇宫的至高处,数盏宫灯的红晕在他正前方的脚下流泻,离御书房越来越近,他脸上浮出一丝沉凝,但是脚步并没有因此而慢下来。
深夜的皇宫里,不时会有巡值的禁军在台阶上来回走过,当着若干军士的面,他闪身跃到闭掩的房门外,意态坦然。
"皇上。"他清清楚楚地说道,"展昭求见皇上。"
中宫偏殿,案几上搁着两只杯盏,曹野垂首看茶,茶汤已漫出杯托大半,他犹自不知,麻木斟饮着不辨滋味。
曹嫣顺着他的动作看下去,知道他多半还在气恼着自己,可这事涉皇上太子各自的心患,若真对他讲明了和盘托出,只怕又是横生枝节。
为一个心不在朝廷的江湖之辈而惴惴担忧,日后天子明堂之上,怕不是一句容护就轻易消弭的......
思忖片刻,她浅浅抿了口茶面,起身将一旁的高足铜灯剔亮,怡然说道,"时辰也不早了,你不用在这里磨蹭,过几日就放了你出去,也免得你那官家姐夫看着添堵。"
曹野愣了回过神,他对曹嫣一向是亲而近之言听计从,哪知被软禁的这些天,他日日来央求告磨,可曹嫣竟似铁了心,连宫门也不准他迈出一步。
他揉揉酸涩的眼角,借机接口试探道,"你不是说那皇上姐夫要你管束于我的?"
曹嫣轻轻应了一声,细细想来,又觉得赵祯的态度隐讳不明,于是她又转言训饬道,"你真当曹家是屹立不倒的?现如今皇上还拿你做小孩子一样看,等等到了太子跟前,你这性子仔细给我收敛了些!"
不提赵曙还好,这下曹野立时炸了毛似的愤懑难耐,他噌的一声把茶盏推到案几中央,"你好歹也是他挂了名的母后,若说收敛,怎不见他对我礼让半分?"
他固然让自己对曹嫣笃信不疑,可是展昭被囚的事情他早有耳闻,内心更把这些帐统统算到了赵曙头上。
曹嫣面色一沉,一只手就重重击到了案子上。c
然而出乎他意料之外,曹嫣的眼睛里沁出一层薄薄水雾。
"总之......有我在,他便动不得你分毫。"
曹野心中一悚,只觉得拍窗的风都要渗进来了,衬着曹嫣那张落寞冷凝的粉黛妆容,在吡驳爆结的灯花下,竟是辨不清的一团惨淡。
两人尽皆无言,到这时曹野也想不出什么宽慰的话,起身便走出去。
夜沉而苍凉,围绕在月光下有一层朦胧银色的云团,他算了算日子,这已是困在宫里的第十二个夜晚了......
默立半晌,他的心慢慢凉沉入底。
庭廊上忽喇喇响起一阵急促脚步声,曹野循声望去,见几名内侍领着一个同样服色的人影张皇赶来,他心下烦乱,待看清来人是太子身边的近侍,脸色更是阴沉的可以滴出水来。
返身回到屋里,几个内侍欲言又止的望着他,他翘脚安坐,权当没看到的把盏啜饮。
曹嫣深谙自家兄弟的性子,也不甚在意,抄手便盈盈款款的走出去,廊间暗红的纱灯轻荡不明,映在她额头上,慢慢随着那人嚅动的嘴角而纠结收紧。
眨眼间,她就匆匆回来,内侍给她端端正正系上外氅,曹野心里一抖,但看她脸上似乎又没什么变化,不由便轻吁出一口气。
眼瞧着曹嫣仓促离开,他内心恨不能一同飞了出去。约摸有一炷香的功夫,曹野一直在庭院里绕来绕去,渐渐的动作开始焦躁起来,瞅准守卫看不到的空挡,他索性拂了袖子,甩手一溜烟的纵出墙外。
宫里的岔路极多,他又不敢明着从大道上经过,左转右转,曹野忽然发现,今夜,似乎连当值的禁军都无影无踪了。
不知道是震惊还是紧张,他茫然看了看四周,扶着一圈高耸的宫墙慢慢前行。
"你还能......跑出来啊......"
这个声音低的几乎听不到。
曹野乍闻此话,忽然像得了力气般的冲过去,"你......怎么会这样?"
那靠墙站着的发话之人,白衣遍血,面色委顿,完全不复平日的飘逸神采,可这口吻,不是白玉堂又是哪个?
他定在那里,手伸过去,却在看到他怀里抱着的物件时,又赫然顿住。
"你去......盗了巨阙?"
白玉堂没有表示,回眼看着他淡淡问了句,"赵曙在哪儿?"
曹野心思迷惘,陪着他一路指指点点,宫舍绵绵,临近东宫外墙的时候,白玉堂止住他,"我自己进去。"
他这才如梦方醒,上前一把扯住白玉堂,"五哥!你这样......是要血尽人亡么?!"
白玉堂本自极力支撑,听到他的话,神色蓦然一变,咬牙一掌拍中他胸口,"滚!给我让开!"
曹野踉跄后退了几步,定睛看到白玉堂目色冷邃,神情竟有几分决绝的快意,他大惊之下飞身扑上去,手指刚刚触及白玉堂的衣角,便听到他一声断斥,"别碰我!"
"五哥......是为了展昭吧?"
他跪在地上,勉强扶住白玉堂即将软倒的身体,"你若要杀赵曙、我绝不拦你,只是展昭......怕因此又多担了一道罪名啊!"
被他的话噎了片刻,白玉堂低头看了看自己遍身的血污,他在烟霞殿与十几名御前侍卫交手,盗出巨阙的同时,却也被刀剑齐齐穿透胸骨,血流不止,可他又不觉得有多疼痛。
他缓缓推开曹野,一时只觉得世事可笑可叹,"展昭?五爷一人做事一人当,与他何干!"
说完他大笑着扬长直往东宫而去,竟似展昭的生死,与他、已全无任何干系。
曹野痴愣愣的看着那道背影,却不敢伸手阻拦,正彷徨无计中,就看到远远的宫门方向,汇集了几可映天的火炬,灿烂如焚,而禁军卫队的沉重集结更是如雷震颤。
"快走!"
霎时间曹野眼前微影一闪,白玉堂已从他身旁飞掣而过,以最快的速度正正掠向那片火光之地。
终章(四)
这时候,距离前殿通往宫门的旷深平台内,一队队的禁军卫士鱼贯而入,沿着宫墙四角,火焰如星辰一般汇集如流。正中汉白玉的高阶上,身着紫罗瑞草常服的皇太子赵曙居高临下,被一干侍卫簇拥环护,长眉微敛,眼神犀利。
月偏西悬在藏青的半天中,清霜若隐,几乎难以察觉的暗淡不见。
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一处,离宫门大约十丈之外,一袭土蓝布衣的展昭脚步徐徐,背影肃然如松石,正状若无视的向前直行。
"放箭!"
伴着一声大喝,身后传来数道强劲的激射,转瞬而至。
展昭不闪不避,仔细辨明了风声,腾空飘起的身形迅捷如电,不等破空的箭矢落地,便被他手臂轻舒尽数捞起。
在众人惊愕的注视下,他剑眉一扬,手心中完好的箭簇簌簌化作碎末,乱纷纷被朔风吹起。
赵曙的眼睛在火光中愈见森冷,他侧头向身旁的侍卫说了几句话,顷刻间便看到那人从背后拽出一人,正是内闱御书房总管,素以宽厚谨言而得人敬重的陈琳。
展昭心情复杂的收住脚。
赵曙的人品心智,倒也堪称是人上之人了,只可惜......
他内心惋惜的一叹,正感喟中,忽然看到陈琳跪着的背影微一抽搐,随着几声咚咚的重叩,顿时,汉白玉的石阶上鲜血汩汩流下。
赵曙脸色骤变,忙挥手让众侍卫后退,他在心里暗暗盘算了少时,双目中划过一丝阴冷,却是单手搀起了匍匐的陈琳,"陈总管这是何意?难道说在你眼里,中宫娘娘的旨意不过一道废纸而已?!"
陈琳闻言又扑通一声跪下来,脸上呈现痛苦之色,他嘴角嗫嚅了半晌,颤声说道,"万岁爷在......在......"
赵曙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冷笑着咄咄道,"陈总管,你这支支吾吾要说到何时!是不是不想着起来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陈琳心中已知无望,他勉力站起身冲展昭肃然一躬,神色黯然。
"展护卫。"
他目不转睛的望着台下,额头血丝源源流过嘴角,"老奴在宫中呆了近四十年,一向明哲保身,到如今,还是不会质啄是非对错,呵呵......"
他笑得古怪,一口气竟似喘不上来,展昭看他神情凄惶,心中也是不忍,略略沉吟后,蓦然出声打断他的话,"陈总管请宣旨吧,是非对错、展昭一任担之。"
抬眼凝视了他片刻,陈琳面上似喜似悲,他点头收下,便提气宣道--
"御前四品带刀护卫展昭、目无纲纪屡触国法,更兼意图行刺皇上,奉近旨:就地、诛杀!"
圣旨一出,在场所有人都骇了一跳,赵曙心中更是一沉,神情阴冷的睃了陈琳良久。他本意是要生擒住展昭,不想从未曾忤逆过他的陈琳,竟然敢在最后关头无视他的威胁。
此时陈琳向展昭俯身一拜,面色平和,映着冲天的火光中,竟是一派如释重负的安然笑意。
展昭骤惊之下,合身便欲扑上去,台阶上陈琳猛地挣起身体,双手用力拽住一旁侍卫的刀锋,直直捅穿了自己的前胸后背。
血溅当场,瞬时泼墨般的一片血雨。
周遭的人无不被这情景所震怵,过了许久,展昭微微叹了一口气,对上那道居高临下的冷恻视线。
"赵曙。"
他头一次在大庭广众之下直唤对方的名讳,赵曙听到,眉间不由得拧出了褶子。
"你无需劳神。展某的命,便是由阎王爷亲自来拿,也要先问过一个人。"
一阵沉寂之后,展昭的口气低沉坚定,目光却转瞬温润如春,嘴角也似勾出一抹笑意。
赵曙内心实实在在的一惊,他强捺不安,抬眼望了望已透出鱼肚白的天际,凉凉说道,"展昭,过了今夜,你也好安心功成身退去吧。来人、给我拿下!"
这话说得展昭直摇头,他漠漠一笑不再言语,在场侍卫半数与他交好,一时大都定在原地,谁也不肯去争做那出头的椽子。
赵曙气怒攻心,正僵持间,平台上空突然一阵风过,传来衣袂猎猎鼓荡的声响。
半空中,只听到白玉堂冷冰冰的抱怨道,"不愧是官猫儿,好大的排场!"
赵曙惊得慌忙后退半尺,定睛端详过去,正看到白玉堂一身血色长衫,周身被通明的火光拢住,他相貌生的俊美高傲,此刻目色冷肆,火焰之下如煞神一般伫然而立,直教人看的遍体生寒。
乍闻到白玉堂的话,展昭欲笑之际,待看清他周身的血污立时只恨自己多生了一双眼,他亦步亦趋的跟上前,气苦的说道,"这才不过几个时辰,你倒是能折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