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在一片尴尬的寂静中发出了不和谐的声响,邵蔚卿从打开的电梯门中走了出去,表情似乎丝毫不受刚才的话的影响。
在多媒体大厅的深棕色的门前,一个挺拔的身影伫立于此。那是一个鬓角微白的男人,眉间双颊的皱纹条理清楚而深刻,仿佛天然取道的流水一般,有着非常的曲线,与他威严的气质相得益彰,一身黑色西服更显得他体态挺拔,一点也不像越过知天命的年岁。
苏纨暗吃一惊。陌生人不会引起心底最深刻的惊异的。他走上前去,对男子鞠了一躬。“好久不见了,邵院长。”
被称为“邵院长”的男子微微一笑,拉起苏纨说:“的确是好久不见了,我要去各地开会而你忙公司,所以我更希望你能叫我一声‘邵伯伯’。”
邵蔚卿从后面狠狠的撞了一下苏纨,道:“其司你很想让苏纨叫你一声‘邵爸爸’的吧?把邵字去掉是不是更和你的心意?”这听起来酸酸的讽刺明显是针对苏纨面前的那个人。
“邵蔚卿!”男子不怒而威,“这是跟上司讲话的态度吗?或者说,这是与父亲说话的态度?”
邵蔚卿不甘示弱的冷哼一声,一副“你还知道谁是你儿子”的表情。
邵赓看了眼手表,说:“邀标会快开始了,我们进去吧。”
深棕色大门一敞开,里面就是浮华的戏码。
由于与邵赓同行,苏纨一行便受到了特别的关注。一路到座位,与邵赓打招呼的声音不断,在落座之后问候声更是络绎不绝。苏纨的目光一一扫过这些认识或不认识的同行,想到“邵赓”这个招牌的含金量,他也不想对他们的行为做过酸的评价,何况自己也和他们拥有一样的属性。
一群打着“市场经济”的幌子,扛着几条资本主义得出的经验敛财的人。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商人。
所以,苏纨爱极了“浮华”这个词。所以的一切,看得见的看不见的,触手可及或是遥遥无期的,都是长河中的浮萍杂草,他们窥探不到河中的神秘也不能企及岸上的风景。但情愿就这样浮着,因为最终回到达浩瀚伟大的海,就这样在旁人艳羡的目光中进行虚荣的旅行。
“听说这一次瑞湟撤资是因为邵赓的关系。”特地压低声音的对话溜进了正想入非非的苏纨的耳朵里。他登时一颤,不动声色的平静下来,等待着后面的对话。
坐在苏纨斜后方的人似乎没有意识到言语的泄露,依旧进行着“私人”的对话。“可不是么?也不知道邵赓院长用了什么手法让瑞湟撤了资,不过,毕竟是那个邵赓,市设计院的院长都是他让出来的,霁景又是景观设计的龙头,谁敢不卖他面子?更何况——”“更何况瑞湟一退出,机会摆了出来,钱又是大家一起分了。”
苏纨听到了狡黠的笑声,故意压低的声线掩饰不了其中得意狡诈的意味,苏纨的眉峰一起随即又放了下来。邵赓是著名建筑师,身兼市设计院副院长,建筑专业权威学府本市建筑工程学院名誉院长,因为他的本职是霁景设计事务所所长,所以霁景是国内知名的设计单位,是景观设计的翘楚,更是少数在设计费可以与国外事务所相抗衡的设计院之一。
只是有他不想做的,没有他做不到的。这就是邵赓,和他坚毅挺拔的外表一样,内在也是一个强势的男人。与二十年前苏纨第一次见到他时,这样的感觉有增无减。
这大概是邵蔚卿与父亲的交涉的结果,瑞湟的撤资。不会有人去在意原因是什么,商人只注重结果,谁也不会有管过程中有什么奇遇,他和这些座在大厅里等着邀标会开始的人一样,在听到撤资的消息,第一反应窃喜,接着是踌躇满志,然后是平静的揣度其他竞争者的心理。原来,苏纨自嘲的笑,原来自己也沦落成真正的商人了。
就是苏纨陷入自我情绪之际,一个声音横插了进来。“苏先生?你的苍穹公司的苏纨先生吗?”
苏纨抬起头,一张老成而年轻的男人的脸映入眼帘。“我是。请问您是……”
对方狭长的凤目眯了起来,从感官来判断,他在笑,但苏纨心里的声音却一直在提醒他,他一点是在考虑什么事情,或是在下什么决心。“任葵风。”男子向苏纨伸出了手,,“我们天盛对CGX2517项目也非常的有兴趣。”
“原来是任公子,兴会兴会。”苏纨交出了右手,脸上是商业性质极强的笑容。天盛是一个综合性集团,支柱产业是纺织品加工,旗下拥有众多在不同领域内经营的子公司,是非常有实力和竞争力的集团。更难能可贵的是,在经过一、二代的辉煌后,许多盛及一时的家族企业纷纷出现颓势,一蹶不振,而同为家族企业的天盛却风劲依旧。任葵风就是天盛董事的第三代,但据说这位颇有经营头脑的公子,却喜欢挑战不同领域的商战,天盛名下的建筑公司就是在他的坚持下创建的,他本人更是亲自担起了总经理的担子。
“彼此彼此。在下对任公子的气魄也颇为赏识。”听出了苏纨言语上的讽刺,任葵风也不气恼,“我这个不懂行的老板和从建工院退学的苏纨先生一样……还是不能比啊。”
“是啊。的确是不能比,任公子身后有那么雄厚的家产。”苏纨忍下了戾气,说道。任葵风盯着苏纨看了一会儿,才笑道:“和传闻中的一样,苍穹的苏纨先生,是一个不像商人的商人。”
苏纨暗吃一惊,眼角的余光中扫到自己和任葵风的交谈已经引起了相当一部分人的注意,他正想终止对话,对方却抢先一步下了结语:“是你的性格使然,还是因为你是苏亥青的儿子?”
被任葵风用不经意提起一般的语气道出的三个字,一个名,让关注着这场青年俊杰间的对话的人,都像被瞬间挟制,只对自己手上的事情专心起来。
“任先生,标会开始了,请回到座位上。”邵赓脸上的皱纹没有一丝改动,语气也什么变化,但透露出威严却给人以压迫感。任葵风退了回了自己的座位,随后,主持人上台,CX2517项目的邀标会正式开始。
邵赓果然是一个不可违抗的存在,距离标会开始明明还有两分钟。
“……CGX2527项目,占地0.7569公顷,实际预建筑面积……”台上主持人传递的信息苏纨努力接受,身体却被一股焦躁的情感所控制,五脏六腑像被一双手扭曲挤压一般,提醒着自己这股浓烈情感存在。
即使不心痛,即使父亲的名字在被外人提及时能装的镇定自若,但苏纨是苏亥青的儿子这个事实,被刻在骨里,融入血里,印在脑里,不断的警示,苏纨是苏亥青的儿子,所以他不是商人,他才不是害死父亲的商人中的一员。
清晨柔和的阳光在几个小时后沉淀出纯粹灿烂的金色光芒,变成了单纯的让人不敢直视的存在。Cerulean早已从阳台上退回了房间,用窗帘抵挡着阳光的渗透。他已经看了近三个小时的古代文学,可以列出《旧约?创世纪》从苏美尔史诗《创世纪》中继承的点点条条。他伸了懒腰,不经意间又想起了苏纨之前充满歉意的话。“对不起,我比较忙,所以没什么时间……如果有什么要求,想去哪里,跟我说没关系。”
我又没有怪过你。Cerulean皱了皱鼻子,虽然几天下来真是有些无聊。他以后会把自己扔到一个热闹地方吧。此时,电话响了起来。Cerulean犹豫了一下,还是拿起了话筒。
“我是民政局的严樱,请问苏纨先生在吗?”电话里的女声声线轻快。
“他不在。有急事就打他手机吧。”
“你是Cerulean?”
“是。”
“你在也一样。是这样的,我需要你的名字来建立档案,但你的赞助人还没提供给我这个重要信息。”
Cerulean一顿,眼睛盯着跳进房间的片片阳光,说:“苏晴。晴天的晴。”
“晴天的晴吗?你的新爸爸就是你的阳光吧?”
“他不是我爸爸!” Cerulean大声反驳道,“我不需要父亲。”
“不是父亲是什么呢?”电话那头的换成了声线清亮的笑声。
听到了严樱的笑声,Cerulean心中升起了被愚弄的焦躁。“这不关你的事!严小姐。”
“我果然糊涂了。对不起。”严樱一点也不介意Cerulean冰冷的语气,“不要在意见簿上给我减奖金啊,拜托你了,乖孩子Cerulean。”
这是拜托人的语气吗?Cerulean无力的叹了一口气。
“你说,是继续当公务员守着福利好呢,还是到公司去干一番事业?”严樱前后毫无逻辑的话让Cerulean难得糊涂。“算了,就这样了。一周后来取证明。拜!”
什么跟什么嘛!Cerulean皱了皱眉头,挂了电话。苏纨身边的怎么都是些不太正常的人?邵蔚卿没个正经,房东太过自我,连办个证明碰上的女人都怪里怪气的。还有……自己……
Cerulean,不,苏晴一把将窗帘全部拉开,耀眼的金色成了房间里的主角。苏纨这个男人,到底算自己的什么人?这栋房子遵守着远离尘嚣的原则,东面靠着一座不高但郁郁葱葱的山。苏晴将目光投到房间外密密的山林里,久久不愿收回。
恍惚中,苏晴眼中被阳光灼出的黑点慢慢裂出裂纹,那一片黑色恍然成了肃穆的衣裳,那藏在山中,用苦修为自己赎罪的那一抹黑色。
自己还是忘不了。
“……请诸位在一个月后将标书准备好,标投会将在回收全部的标书三天后举行。”随着主持人结语声音淡了下去,细碎的声响又在大厅里漫漫弥漫开。苏纨收拾了笔记,起身正欲离开。“你不知道吗?苏亥青就是——”低语中的人并没有做出特别的掩饰措施,很直接的把话说了出来。
“苏亥青啊,就是害死了十几名工人的工程师,不,是被冤枉害死了几十名工人的工程师……哎呀,你干什么!”
苏纨还没来得及仔细一看究竟,就被邵蔚卿硬拉着快步走了出去。苏纨急匆匆的一回头,只瞥见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和他一身水的狼狈相。
“莫名其妙的家伙!”被淋了一头水的男人怒骂道,“连声道歉都没有,真是没有教养的家伙!”
邵赓走到男人面前,一脸严肃。“对不起。犬子不太懂事。给你添麻烦了。”也不等对方回答,邵赓转身离开了多媒体大厅。
“啊?没……关系……邵……邵院长的儿子……?”接着是某种物体夸张倒地的声音。
被邵蔚卿硬扯进了电梯,一手压制着苏纨挣扎的手,一手赶紧摁下按扭。看着红色的数字开始往下走,苏纨挣脱开邵蔚卿的手,叫道:“怎么不等你父亲?”
“不想看到他。”邵蔚卿闷闷的说,“尤其是在这个地方。”
苏纨一楞,疑惑的看着靠在电梯壁上的邵蔚卿。
接着又是一声机械的声响,邵蔚卿径直走了出去,苏纨赶忙追上去,心里嘀咕着本来接受安慰的人应该是自己这家伙怎么莫名其妙的阴暗起来了。
在广电中心大楼右侧有一个小小的公园。树木的绿色,鲜花的彩色与平常的小公园没什么区别,但这里却是人气相当旺的地方,甚至可以说是城市的一张名片。
因为这里有这个城市最著名的城雕。
由冷冰冰的钢材炼成了曲线,是简练的张狂,它静静的矗立在那里,却给人一种蓬勃的力量。向内收拢的两个弧线,深深的扎在泥土里,另一端却高高仰起,向着天空,是挣扎而得不来自由的悲哀和愤怒,还有倔强。
“人们总是习惯与父母的伟大,雏鸟都是被老鸟踢出窝才学回飞翔,懂得生存,可是我却觉得向往着蓝天的雏鸟是冲动无奈和悲哀的。”当被问及这个雕塑为什么取名为“飞雏”时,它的设计师邵赓如此回答。
和往常一样,雕塑旁边聚集着三三两两的人,拍照,休憩。
“你说,这个破烂货有什么好的?”见苏纨追了上来,邵蔚卿语气揶揄的问道。他的声音成功的会聚了游人的目光。
苏纨叹气道:“但我喜欢这个破烂货,至少它比埃菲尔铁塔平易近人的多。”
邵蔚卿转过身子正对着苏纨,一字一顿道:“这玩意之所以是破烂货,因为他的设计者是个是个令人厌恶的虚伪的家伙。”
当苏纨回到家时,已经是晚上近八点了,和苏晴同住后最晚的一次。当然,现在苏纨还不知道他赞助人的新名字,所以,他依旧用Cerulean召唤他。但偌大的房子只有这呼唤的回响。
苏纨扔下外套,空荡荡的钢筋混凝土结构里只剩下急促的脚步和越来越短而粗的喘气声。
没有,没有!没有!!连舞厅里都没有!!!
苏纨揉着头发,在大厅里脚步细小的踱来踱去,冲到电话旁又坐回沙发。Cerulean不可能跑远的,而且大门又没有被强行入侵的痕迹,而是被轻轻的从外边锁了起来,一如Cerulean独自在家的样子。
Cerulean到底在哪里?
苏纨抬起头,望着吊顶上熠熠放光的水晶吊灯,由于吊灯的散射,灯光在发配到很远很远,远到连莲花萼壁灯都艳羡不以。灯,可以把光传的很远……
苏纨立刻跳起来,不消一会儿,整个房子变成了沐浴在光芒中的城堡。黑夜中人造的热情被彻底的点燃,柔和如烟的光线中剧烈的情感被挤压包围,一触着夜的清冷就叫嚣着将能量释放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