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Mirkwood
当走到我们生命旅程的中途,我发现自己在一片幽暗的森林里。……蛮荒的森林,浓密而难行,甚至想起也会唤醒我的恐惧。
——《神曲》
为什么会如此阴暗,这个被称为教堂的地方。四周的黑影似一直变幻着形态,时而浓稠时而稀薄,我甚至可以想象出,三只猛兽突然出中跳出来的情景。凶残的豹子,饥饿的狮子和消瘦的母狼。突然有一片光从这黑暗中漏了进来。天啊,谁能告诉我,即将迎接我的,是帮助我通过地狱的维吉尔,还是引导我走向天堂的贝雅特丽齐?
——苏纨
头顶的天色突然暗淡下来,苏纨心里一惊,忙逃开这阴影的捕捉。半人高的天使像在只离自己不到半米的地面粉身碎骨。如果不是自己及时躲开,恐怕要脑袋开花了。“实在是对不起!”听到异响匆匆赶来的工头在了解了情况,慌慌张张的押着做错的工人向苏纨赔礼道歉。“怎么做事的啊!苯手苯脚的,砸伤了别人还好办,砸伤了大老板谁给你工资啊?”
听到工头的训话,苏纨哭笑不得。自己只不过是个有点闲钱的人,身份又是“建筑公司老板”,也不至于让人当成财神爷供起来。摇了摇头快步离开身后的吵闹,苏纨借机欣赏起这即将被拆除的教堂。
没想到在这深山僻林里,会有这么一座教堂,让人想起了英国平原的神学院,撇去前院中的小天使像和悬与山墙之上的十字架,它的外表和荷兰的乡间磨房没什么区别。从爬满青蔓的庭院看出了它不短的历史。要不是这一带发现了天然温泉,不知道这个纯粹毫不做作的教堂还要埋没多久。但……才刚与这分纯粹相见,却是诀别的时候。苏纨叹了一口气,在现在这个世界,像这样纯粹的地方还能剩下多少?剩下的……剩下的就是些纯粹的满足食欲发泄过剩精力的地方。苏纨一口气推开了教堂的大门,下一秒,随即被无边的黑暗吞噬……
高级办公楼彤辉大厦9层的某间公司里,克尽职守的在办公室外接待客人的秘书,表面上笑容可掬,背地里却巴不得这位英俊的客人在老板还没出来之前快点离开。要不然今天老板的脸色可又要不好看了。唉,秘书轻轻的叹了一口。下巴突然被抬起,秘书睁大了眼睛讶意的看着一脸暧昧笑容的客人。柔软的指腹若有若无的划擦让她不由得战栗,红晕漫上美丽的脸颊。“我的存在让你难办了吗?”无奈的叹息更是轻而易举的虏获了对方的心。“怎么会!邵先生!”秘书马上直起身子,激动的说,“你再坐一会儿,苏先生马上就开完会了。如果在这里觉得不舒服,可以到会客室去休息一下——”
感受身后凌厉的目光,秘书缓缓的转过身子,果不其然的迎上了她的顶头上司冷冷的目光。“你,进来。”苏纨挥了挥手。“不是你!”不耐烦的语气成功阻止了邵蔚卿移动的脚步。
目送着秘书的身影消失在大门之后,邵蔚卿大概可以预见这个女人的命运,但他还是只张了张了嘴,打了个哈欠。
苏纨依旧冷冷的看着坐在他办公桌对面沙发上的邵蔚卿,“你是专门来调戏我秘书的吗?”邵蔚卿双手撑在办公桌上,低下头嬉笑道:“吃醋了?”外面的文员听到从总经理室里传出某种堆砌物崩塌的声音。心里为总经理室里的坛坛罐罐花花草草的悲惨命运唏嘘不以。而此时在办公室中,在苍穹房地产公司众员工心目中连坛坛罐罐花花草草都不如的邵蔚卿正举着一罐奶粉,阻挡苏纨的进一步“踢人”行动。
“这是什么?”苏纨莫名其妙的看着邵蔚卿高举着奶粉罐,挡住自己目标精准的拳头。“礼物!”邵蔚卿把奶粉罐塞到苏纨手中。“你不是做爸爸了吗?恭喜恭喜!虽然对你瞒着我偷偷有了后代的行为有些伤心,但我还是会祝福你的……”
对邵蔚卿的唠唠叨叨不加理采,苏纨对着一大罐奶粉大皱其眉。“婴儿奶粉……他都已经16岁了,还能吃吗?”苏纨的喃喃自语让邵蔚卿终于闭上了喋喋不休的嘴。
“十……十六岁?”这下,经受磨难的可是苏纨从威尼斯订做的彩色玻璃。
苍穹房地产公司是苏纨20岁从大学退学后创办的,经过将近十年的努力,它已经成为在业界颇有口碑的翘楚。总经理苏纨不拘泥与房地产公司的盖楼修广场的传统经营模式,他的公司更是一个设计事物所,在大学学习过土木工程的苏纨在做结构设计方面有着非常人能比拟的天赋。虽然苏纨的工作大部分都让客户非常满意,但要完成起来还是相当困难的。而最大的阻碍则自于现在副驾驶座上神情呆滞的某人。
邵蔚卿是苏纨的大学同学,毕业后经过几年的努力取得了注册建筑师资格,本该是合作愉快的伙伴,但邵蔚卿这家伙却总是反对苏纨过多的参与设计,其实苏纨清楚,他这样做不过是为自己好。
“你居然瞒着我,在13岁的时候就跟别的女人干这种事情……”邵蔚卿怨妇状的嗔道。即使如在他的荼毒下顽强活了十几年的苏纨,还是忍不住脚下抖了抖,行驶中的BMW像突然踩到了香蕉皮一样踉跄。好不容易稳住车子,吓出了一身汗的苏纨,又立刻遭到了邵蔚卿的哀怨眼神的攻击。“你说,你是不是想让我出车祸死掉,好为你跟那个女人一起生活清除障碍?”
苏纨的俊颜瞬间结上了霜,但嘴角还是破霜一笑。“怎么会呢?”苏纨拉起邵蔚卿的下巴,模仿后者的语气道,“这个孩子,要我们一起来养!”
我遇上人生中的“黑森林”。苏纨在办公室打闹时对老同学邵蔚卿如此说。好啊,就让我去看看,你的那位“维吉尔”到底是何方神圣。所以苏纨才会开车带邵蔚卿到那个即将被拆除的小教堂来。
没有想象中的忙碌场景,工人们三三两两的坐在石膏渣滓满地的庭院里,喝着廉价的茶水,调侃着无聊的话题。一见苏纨来了,工头马上愁眉苦脸的迎了上去。“大老板,不是我们不做工,而是……”苏纨打了一个停止的手势,对大门歪了歪下巴,算是对邵蔚卿的指示。看到工人们一脸严肃的神色,邵蔚卿忍不住吞了吞口水。将手扶在低品梨木制成的破旧的大门上,苏纨撇过头,对邵蔚卿说:“有一下心理准备,千万不要太惊讶。”
几只大功率发作业灯排在地上,照亮了整个原本相当阴暗的内部。也让邵蔚卿得以看清楚这个让给苏纨来无比震撼的地方。一个小型的西斯庭教堂。邵蔚卿第一眼的结论。从外表看足有两层楼的结构,其实内部只有一层,高高的屋顶,没有现代教堂仿哥特玫瑰窗的结构,四壁几乎没有任何挂灯和装饰物,从两侧到天花板,画满了壁画精美的模仿早期基督教堂风格的壁画。
拉斐尔的《西斯庭圣母》怀抱着刚刚出生的耶稣,蓝袂飘飘,飘渺与云间;巴西利卡式的半圆型祭坛,罗吉耶·凡·维登的三叠式描绘圣母子组画,如雕刻般刻画了耶稣从出生、受难到重返人间的过程,简洁而华丽;画家B.卢依尼远在瑞士提契诺地区伦玛丽亚修道院的《耶稣受难》也呈现在与之有万里之遥的眼前。威尼斯聖扎卡利亞教堂里乔凡尼.贝里尼的《圣母与圣徒》如一道圣光,吸引着虔诚者的脚步。拜占庭巴西利卡式的柱廊被一根也都模仿圣母升天教堂,画了五层次的圣徒像。更别说其他数不胜数,叫不出名字的模仿画作。
圣父、圣子、圣灵,无处不在。
就在这样一个废弃的教堂里。
邵蔚卿难以置信的捂住了嘴巴。“这种时代居然还会有这样的……的存在!”几乎是完美无暇的复制品,在湿石灰铺成的底面上一笔一画画了上去,有些甚至是用蛋青这种最原始的材料画上去的。
“画这些壁画的人,一定是个高人!”邵蔚卿真心感慨道。突然他想起什么,急急的对沉默一旁的苏纨道:“这些该不会是你儿子画的吧?”
“如果是的话,我就不用怎么苦恼了。”苏纨叹气道。“到这里来。”苏纨领着邵蔚卿,向祭坛旁边走去,若不仔细看,很难发现这里有一条小路,路的尽头,是教堂后部的生活馆,连接着看起来巍巍可急的木楼梯。唧唧歪歪的响声一直陪伴着两人走上二楼的独立房间。
门没关,似乎主人知道会有人来访。“对不起,打扰了。”秉承着要有绅士风度的邵蔚卿,摆出最自信的笑容推开了门,刚把因换上笑意而眯起来的眼睛恢复原状,一双黑眸直接映入他的瞳孔中,吓得毫无准备的他直接跳回苏纨身后。
鱼一样的眼睛。因为鱼的眼睛是左右各一,老死不相见,所以,总觉得鱼的眼睛,晶莹剔透,带着无法弥补的惘然和悲伤。但这双眼睛的主人不是鱼,而是一个孩子。一个浑身黑色的男孩子。所有东亚人都具有的黑色发色,黑色瞳孔,在他身上就显得格外的引人注目,似乎是过白的肤色衬托着这黑色的一切,散发出华丽而诡异的气息。
硬把邵蔚卿拉到身边,苏纨扶着男孩的肩膀介绍道:“这是我的朋友,是个不学无术又运气超好并以此骗到了建筑师头衔的邵蔚卿。这是cerulean,我的……养子。”
苏纨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他推开这小教堂的大门后,无边无际的黑暗像开闸的洪水一样奔涌而出,将他淹没。但,对于只要后退一步就可以重新得回的光明,他又徊足不退。
为什么这里如此阴暗,在这个被称为教堂的地方。四周的黑影似一直变幻着形态,时而浓稠时而稀薄,苏纨甚至可以想象出,三只猛兽突然出中跳出来的情景。凶残的豹子,饥饿的狮子和消瘦的母狼。突然有一片光从这黑暗中漏了进来。这一瞬间,苏纨不由得屏息。天啊,谁能告诉我,即将迎接我的,是帮助我通过地狱的维吉尔,还是引导我走向天堂的贝雅特丽齐?
然而,出现的只是一个小孩,身着黑色的长袍,提着一盏闪动着微弱光芒的煤油灯。但就是这一点光明,撕开了黑暗的伪装,也点亮了苏纨的心窗。那些神圣的壁画,构成了一堵墙,向他压了过来。苏纨心甘情愿成了这堵墙的俘虏。
“要看尽快,这里就要拆了。”男孩平静说完,转身欲离去。苏纨怔了怔,马上出声阻止。“你是谁?怎么会在这里?”男孩置若罔闻的继续着自己的行程。苏纨追了上去,在教堂后面的生活馆里堵前住了男孩的去路。
“这里所有的壁画都是修斯神父,也就是以前这里的主管,他的心血。一周前他去世了,所以这里被卖了。”男孩用平静的语调陈述着事实,似乎这一切都与自己无关。但走出黑暗的苏纨很清楚的看见男孩身上的黑色长袍是教士的长衫,但胸前并没有十字架,手腕上也没有一般教士所带的银制十字架念珠。失去了这些道具的提示,这黑色的教士长袍使得男孩的气质变的极为凝重,甚至有种丧服的感觉。丧服?苏纨问:“那个……什么神父是你的什么人?”
“我是孤儿,从小在这里长大。他算是我的养父。”男孩依旧公式化的答道。听这语气根本就是毫无隐瞒的坦荡,害的苏纨觉得自己再追问下去就像在审讯犯人了。“对不起,打扰了。”苏纨一欠身,走了出去。
“吵死了!都给我停下来!”回到庭院看到工人还在敲敲打打,苏纨莫名其妙的觉得心慌。工头依旧以“大老板”的意思为重让工人们停下了手中的活。苏纨焦躁的在庭院中踱来踱去。不对啊!这里一旦被拆了他要到哪里去,怎么生活?为什么还能如此淡定的和别的人说起这教堂的未来?按照计划这一带会建成一座饭店,教堂的位置正好在规划地的中心处,将被改建成中心广场。他就真的一点都不关心自己的未来?还是说他已经有了计划?
唉,苏纨很没形象的蹲在路边,挠着有些乱的头发。没想到,一座小小的教堂,一个不大的男孩,竟然扰乱了他的心。在他的命令下,几代流传下来的祖屋,简陋但留有美好记忆的矮房,最后都只能变成一堆平凡的瓦砾。他曾经见过一个耄耋老人,在祠堂被拆的前一刻,坚持用自己的手代替几乎失明的双眼,最后一次“看”清楚祖先沉睡的地方。而苏纨明亮的眼睛,也跟随着老人的手,抚过外表冷冰冰的建筑物的每一个角落。老人身体如同危房一般,脆弱的骨骼如同达到使用期限的钢筋,不堪一击。当时苏纨也只是走上前,轻轻的抚过老人的肩膀,一句“对不起”等于按下了推土机的开关。他自认不是一个感性的人,而这个小教堂,这个男孩,却告诉他,他也并不那么理性。
“为什么你不去攀上那愉悦的山峰——所有快乐的源泉和起因,而要回到这可悯的悲惨中?”
苏纨想起了《神曲》中,维吉尔劝慰徘徊与黑森林的但丁的话(注:愉悦的山峰指心灵的净化)。谁又来告诉自己,现在该怎么做?
“没有必要那么苦恼。”清亮的声音阻断了苏纨的心烦,一抬眼,那个男孩居然走出了教堂,来到了他身边。“里面的壁画虽然是修斯神父的心血之作,但他知道总有一天,所有的东西都将被毁灭,他从没奢望这些壁画能流传百世。更何况,这也是复制品,不是吗?”苏纨呆呆的接受着本该自己来劝慰的人的劝解,不是因为对方的话,而是,他刚刚才发现,自己都没看过男孩的脸。从刚才到现在,自己与他交谈上也算久,居然只注意到他的穿着,他散发出来的气息,而不像一般人那样,第一眼就端详对方的脸。
其实和他泠然的气质比起来,他的外貌同样能引起陌生人足够的重视。无可争议的黑发黑瞳,淡灰色的眉毛让人更加注意他深色的双眸,微翘的唇型配上削尖的下巴,让整张脸看起来尖锐不少,但饱满的额头和垂落两腮的柔软发丝削减了视觉上的刺目感。一个藏着棱角的孩子,苏纨如此感觉。也可以说,这样的孩子,最会隐藏内心的真实想法,最后伤害到自己。
“话是这样说,但毕竟这里是你成长的地方,不能随便说舍弃就舍弃。”
“难道你要我哭着喊着叫你们住手,甚至以死相逼吗?”男孩反而一脸不解,“我的将来与你们无关,这种事不需要你们来担心吧?”
不需要关心他的将来?也就是说,他还没有计划他的将来了?猛然意识到这一点的苏纨心里登时觉得不是滋味,脱口而出:“来我家吧!”
男孩一楞,苏纨则是吓了一大跳。“我的意思是……那个……”看着一个大男人,手足无措的临时挤凑理由,别人都会觉得好笑,但这个穿着感觉如同丧服一般的教士长袍的男孩,却极为冷静的说道:“根据国家《领养法》,被领养人必须小与14周岁,即使是收养有一定关系的亲属,领养人的年龄也必须30周岁以上。我不了解先生您的情况,但至少我已经16岁了,已经不需要监护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