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他身边坐下。
电视里,正播放法国的电影,《虎口脱险》。
我想起了筠韵。
这对母子,似乎都有独自一人看电视的习惯。
而我,亦养成了做陪客的习惯。
筠韵还在世时,常常在黑暗中观赏小小方形盒子中的悲欢离合。
而我,只在她身边静静坐着,不说话不做事,静静的端坐,拥抱她随时落进我怀中的身躯。
今日,我又成为真浩的陪客。
当指挥家和油漆匠在土耳其浴室接头的时候,真浩大笑起来,笑得滚落在我怀里。
少年柔软的身体,忽地,就触到我的心房。
我嗅到一种特异的香,清淡如菊,又浓烈如阳光。
低头,便对上一双深黑色的眼。
少年的双手,抚上我的颊。
我的心,无可抑制的狂跳起来。
他弯了嘴角,眼睛深邃如塘,雪白的肤色染上粉红。
我的手,终于落到他的眉上。
于是他闭了眼,仿若一只猫儿,在主人怀里舒服的熟睡。
由眉,到眼,过鼻,至唇,我的指尖,像是初探奇境的孩童,欣喜,不愿离去。
我缓缓低头,少年的面孔,在眼前,放大,放大。
却忽然,一句话跳入脑中--请以爱我的心,去爱我的孩子,真浩。
刹那,如巨锤重敲,我惊出一身冷汗。
十七岁的真浩,还是孩子,我竟......把他当作他的母亲的替身。
今日在公司开的玩笑,差一点,就差一点,变为现实。
他觉到了我的忽然僵硬,睁开眼,长长的睫毛好象蝴蝶的翅膀,微动。
我歉然一笑,扶他起来,"时间不早了,该回房睡觉。"
一丝笑容,出现在他眼角,"是,韩先生也记得早些休息。"
"晚安。"
少年毫无留恋的起身,走出房间。
我长吁一声,关上电视。
他叫我做韩先生,除了这个,他再没有叫过别的。
出来关门,恰好萧雅弦也由书房出现。
走廊中,三个人,卧房前的真浩,书房前的雅弦,加上我。
真浩第一个走进房间,碰的关上门去。
我淡淡一笑,看到那副黑色眼镜下的双眸,闪闪发亮。
清晨,"全家和乐融融"围坐餐桌。
女佣端汤上来,香气四溢。
真浩一皱眉,转头问,"汤里可是放了香菇?"
语气明显不善,女佣因此白了脸,"是......是放了香菇......"
"啪"的一声,真浩砸下筷子,"拿回去重新做!"
雅弦忍不住轻声劝他,"真浩,算了,今天就不要喝这个汤了,你看,你都吓坏了她。"
真浩扭头看他,唇角带笑,"哥哥......你以为你真是我哥哥?给你三分颜色你便开起染坊来了......"
"在苏家,你算什么?母亲收养你,是她的事,不是苏家的事!"
女佣早已吓得跑出餐厅。
我皱起眉来,"真浩,收敛你的言行。"
他大笑起来,"韩先生,你可是以监护人的身份讲这句话?"
"自然是。"
"OK。"他站起,"你们慢用,我先走。"
十分钟后,便听到车子发动的声音。
老张走进餐厅,"少爷去图书馆了,会晚些回来。"
我放下筷子,"雅弦,你慢些吃,我要去公司了......今天的事,你不要放在心上。"
开车到路上,第一个路口就是红灯。
停于满街的车潮中,我静视前方。
得不到解答的问题又再冒上心头--
筠韵,为何会收养萧雅弦做养子?我百思不得其解。
她向来喜欢完美,连人,都不例外。
雅弦这个名字,连同雅弦这个人,她又是如何觅得?
来到公司,刚进一楼,天灵不知从那儿冒出来,扯住我就往一旁跑。
"做什么?我们好象没欠银行的钱啊。"我满头雾水。
"老板啊,你想清楚,要不要面对成百个记者......"
被吓一跳,"成百?"我竟有那么大新闻价值?
"有人爆出内幕新闻......回头你看报纸。"天灵是个尽职的秘书,不枉我高薪请她来做事。
我们乘另一侧的货运电梯回到总裁室。
进门就有语吾递上的一份报纸,"你惨了,你惨了,老板,这回的绯闻......"
我没理他,抢过报纸细看。
巨大的标题,"内幕惊人!苏氏继承人的真实身份!"下方是真浩的照片,和我的照片。
用脚指头都可以想象,报道的内容是什么。
我立刻呈现暴走状态,"我要告他们!"
"老板息怒。"天灵端上一杯水,"这样做,正中他们下怀,传媒的作用就是传播小道消息,越传越多,越传越乱,你告他们,正是多了素材。"
"那我的清誉......"
天灵正色道,"老板,说出来可不要笑掉我们的大牙,您还有清誉?"
我气结。
语吾忍不住的笑,他拉开窗帘外看,"好了,保安把记者赶走一部分。"
我松口气,正要坐下,天灵却抱起桌上的记录本。
"老板,走吧。"
"走?走什么?"
"开记者招待会啊。你以为呢。"
在本城的新闻史上,这绝对是个可以纪念的时刻。
一个小小书屋连锁店的老板,竟要面对百余位记者,发誓说他没有做第三者。
"今年我三十,真浩十七。若他是我的儿子,那就是我在十三岁犯下的错,可是那时......各位想我可以犯下这种错误?"
就差一点,我便拿出身份证来证明自己所说的话。
"再不然,为了证明,我可以验DNA。"说话的人渐渐少了,他们慢慢相信了真相。
说来可笑,现在连真相都成了别人怀疑的对象。
"可是,苏夫人和韩先生的关系,的确是有些暧昧啊。"有记者大声说。
我有掐死那个记者的冲动。
"说实话吧,我很仰慕筠韵,也希望发展成为你们现在想的那种关系,可是,她拒绝了我。"我做沉痛样。
"所以,我们只是朋友。"
他们显然不是很相信我的说辞,嘈杂声又再起。
一旁的天灵向我猛打眼色,我会意的点头。
"各位,我倒是想问问各位,你们就没有想过,这个谣言是谁传出来的,传播这个谣言的目的又是什么呢?我想各位对这个问题,应该更感兴趣吧。"
果然,这下就成功的转移了他们的注意力。
经过一个小时又四十分的奋战,我们以胜利告终。
精疲力竭的回到总裁室。
我有气无力,"大家辛苦了,这个月加薪,人人有份。"
天灵早把这个消息在网络中发了出去,立刻,公司上下一片欢呼。
"你还是一样擅长收买人心。"她说。
我微笑摆手,"过奖。"
电话铃忽然响起,这是我的私人电话,甚少人知道这个号码。
疑惑中,我拿起它来。
"韩先生?"
"是我,请问阁下是......"
"我是程清源律师。"
"啊,原来是程大律师啊,有事?"
"报纸上的消息,是叶强夫妇告诉的那份小报。"
"......叶强?喔,我想起来了,筠韵的姐姐是不是?"
"是。韩先生不用再担心,我会想法让他们闭嘴。"
"不要紧,我已经摆平了。"
"摆平?韩先生,您太小看疯狗的力量了。"
不愧是大律师,牙尖齿利,咬人不见血。
"那依程律师您的意思......"
"交给我办,韩先生以后也不用再开什么记者招待会,尤其不要说出那些话来。"
"哪些话?"
"就这样吧,我还有事要忙,再见。"
不由分说便挂了电话。
我拿着话筒,愣住半日。
他当我韩思辰是什么人,竟如此不客气。
天灵问,"老板,刚才是谁大来电话?"
我重重放下电话,"程大律师"。
"程清源?"
"是!"
"啊,真的是程清源!"她发出的声音,竟和那些追星族没有不同。
语吾抬头,"你的偶像?"
天灵猛点头,"老板,下次见面记得要签名!"
我跌倒。
回去时我很小心,怕遇上狗仔队。
想我韩思辰何德何能,今日竟和大明星同样的遭遇,真不知是喜是悲。
忽然就想起程清源的话来,他紧张我可以理解。
他的责任,本就是保护真浩不受骚扰。
不过他消息倒实在是灵通,我刚开完记者招待会他就知道内容是什么。现代传媒力量真是大得惊人。
不过我不懂,他要我不要说出的话,到底是什么。
我说出的话,不过都是些没什么特别意义的真相,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不能不说的真相。
忍不住回忆起当时说的话来。
"我三十,真浩十七......"?
不可能。
"仰慕筠韵......"?
有可能,或者他也和我一样,喜欢筠韵?
"验DNA......"?
我愣一愣,不知为何额头忽然开始冒汗,心里似乎隐约有个奇异的念头,却沉沉的浮不起来。
车子驶到苏家大门。
看到真浩和一个陌生男子纠缠在一起。
他满脸恐慌,拼命想挣脱男人拉住他的手,"放开我!"
"小弟弟,是你主动上来搭讪的喔。"男人八成是喝了酒,脸红得象只虾。
我停车,大步上前,一拳就把男人打翻在地。
"再不走我就报警。"
总算没在大学白进拳击社团,男人疼得脸都变了形,"我走,我走。"
看他如丧家之犬般逃开,我才扭头。
真浩,却不见踪影。
心中一阵焦灼,竟有微痛的感觉。
忽地听到车子发动的声音,急扭头,看到真浩坐在我那辆BMW的驾驶座中。
"做什么!"他才十七,不到领驾照的时间。
疾步向前,走到车旁。
他一脸的坚决,不似会为我一句话放弃的模样。
一时间,不知哪来的勇气,我竟以拳头大力砸破玻璃,打开车门。
再以鲜血淋漓的手揪他出来,"你想找死?"
满脸倔强的少年大声回答,"是!"
我气结,他竟想死?
苏家唯一的继承人竟不想活在这个世上,那天下那么多苦孩子怎么办?
毫无怜香惜玉之心,我扯住他的衣领,大力按着门铃。
工人赶过来看门,看到我们的模样愣在原地。
我朝他吼,"傻站着做什么!快把我的车开进来!"
他跑了出去,我揪着真浩进了门。
老张一看到我们就白了脸,"先生,您的手......"
我才觉出了痛。
可是一看到真浩那双不知悔改的眼又气不打一处来,"把你们家少爷关进房间!记得拿走所有的利器,我可不想在筠韵的家里看到尸体。"
他挣扎起来,"放开我!"
一不小心,竟被他踢到小腿,痛得我龇牙咧嘴。
怒极反笑,"真浩,你以为人人都以你马首是瞻?"
坐到沙发上,一把便扯下他的长裤和内裤,露出雪白的臀肉。
"不乖的小孩,一定要受到惩罚!"
用那只没有受伤的手,狠狠的,就往下拍。
一声脆响,雪地中便绽出红花来。
他放声大哭,从小娇生惯养的少爷,何时受过这等皮肉之苦?
我咬住牙,连打五下,整个娇臀布满红痕。
他哭得声嘶力竭,老张在一方径自愣住。
"以后还说这样的话不说?"翻他过来,面对自己。
泪眼朦胧的少年咬住牙,不回答我。
作势又要举手,他才大叫起来,"不,不说了。"
"好!这才乖。"我终于喘口大大的气,放松下来。
工人上前来,很小心的抱起了仍在哽咽的真浩。
"送少爷回房,记得唤医生过来。"平静下来才发觉自己的的心疼。
老张始终不发一言,他跟着工人上去安顿好了真浩后又下来,亲自给我包扎了伤口。
看着一堆被拣出的碎玻璃,连自己都吓一跳。
"司机送真浩去图书馆时发生了什么事?"我问他。
"应该没事吧......。"他迟疑一下回答,"少爷和司机只过一会儿就回来了,那时萧少爷还没有离开。之后少爷又出门去,他一个人出去,我就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我沉默。
然后开口,"筠韵......你家夫人平时如何对真浩。"
老张抬头看我,"少爷五岁时被送到英国,夫人从没有看过他,或者写过信给他。就是少爷仍留在这边的时候,夫人也不常理他。"
他又加了一句,"我以为,韩先生应该比我更清楚这个。"
眉头紧紧皱起,"她从不对我说起。"
我甚至不知道,她还有一个养子。
老张起身,"好了......韩先生,我只有一个请求,以后动手教训少爷时,可否轻些?"
苏家的医生来看过真浩,下来顺便也替我看了伤口。
"不碍事,皮外伤,休息几天就会痊愈。"司马青微笑着。
"可是你也真吓得了手,那么娇弱的人......恐怕是要爬着睡上几个星期了。"
我也笑,苦笑,"我以为你在说我的伤势。"
他乐,"你?你皮粗肉厚,怎么会有事。"
"苏家的医生是否好做?"我转过话题,自然是不愿意听到自己的坏话,虽是玩笑。
"好做。"司马收拾他的救护包,"其实苏家人身体都出奇健康,可就是短命。"
"这是自然之力,不是我们可以掌控。"
司马与我,五年的中学同学,在筠韵的介绍下认识时还真真吓了一跳。
他父亲便是做苏家的私人医生,司马子承父业,也做了苏家的私人医生。
"苏先生去世前一天,父亲才给他做了身体检查,完全OK。没想到第二天,他检查的,竟是他的尸体。"
我试着握拳,"好象小说。"
"你是否知道有关苏家的传说。"他问。
我点头,"苏家是知名家族,想不知道都难,你指的,可是苏允文?"
"是,苏家第一代掌权者。"他在我身边坐下,"坊间有这样一个说法,不知道你听过没有。"
我看他,"说。"
"林真,即洪倩儿小姐的第一个未婚夫失踪的真相--他其实是被苏允文杀害,投到江中。"
满屋暖气中,我打一个冷战,"苏允文既然已经得到洪家的一切,为何还要杀害林真?"
"洪小姐对他,想必也是一时的迷恋罢了,若到时她又想起林真的好来,苏允文不是又回到了起点?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斩草除根。"
"好象你看到一样。"我有些稍微的不以为然。
"这样,才有理由解释苏家的子孙为何短命。"他笑。
我愣一愣,有些不太明白。
"看过七日怪谈没有。"司马举例说明。
我没看过,天灵看过,结果是整整一个礼拜她一听到电话铃响就躲到语吾身后去。害我差点炒她鱿鱼。
"你的意思是,林真的诅咒?"我打第二个冷战,"你是医生,竟相信这个。"
"干嘛不信?若要说明,其实这也算是自然之力。警察还拜关云长,我的同事里也有很多基督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