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师向着塞莫尔的方向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塞莫尔忽然阴邪地勾起嘴角,眼中再次出现那种狂兽般的光芒:"全军出击!军师,你与圣使随我前进,不可远离。"我还没弄清楚他话中含义,便被军师紧跟着催促:"圣使身体抱恙,要多加小心才是。还请紧跟主上!"最后一句已是微微厉声。身下马匹忽受到大力抽打,片刻间便随着急冲而出的塞莫尔远离了身后大军。军师胯下骏马片刻后也赶到我身旁,如此这般我便如同被强制夹住冲向了越来越近的轩的大军,身后军士仿佛被塞莫尔身先士卒的气势引领,瞬间爆出冲天呼喝之声,跟随而来。
耳边是震天的杀声及兵器交错之声,身旁是激战的兵士;随时有强劲刀锋掠耳横过,稍有不豫便会身首异处;身上脸上溅到的温热血液很快便冷却,一样的甜腥、一般的冰冷;放眼看去如同身处无边际的血红罗刹世,没有尽头,毫无希望,只知道所有的一切都在变得寒冷,毫无生机......
我被克制住内力的身体只凭了多年形成的本能在抵挡周围随时来袭的刀光血影,闭上已看不清的眼,感觉似更为敏锐。无一日间断的练习使我深知自己感官比常人更为敏锐,那些不堪重负的训练更加强了这一点,便是如此方能在今日这险境中保住性命,这样说来我还应感激不尽。嘴边划过丝冷笑,辨明袭来方位后使力刺去一剑,便感觉有温热液体又沾上了冰冷手臂。"圣使好身手,"兵器交杂声中居然传来军师十分切近的声音,就在耳旁,"......这便好。"这是何意?塞莫尔难道--
"圣使可要睁眼看看那是谁?"耳边军师的清润声音听来却只觉不妙,我依言睁眼,赫然看到不远处便是手持妖艳银弓的涟和,挺拔潇洒的轩!心口处猛的抽痛起来,我下意识抓紧了手中缰绳,指节泛白浑然不知。寒气如同卸闸洪水冲将出来,瞬间淹没了全身,方才手臂上还是因为鬼羽箭而火烧火燎的灼人赤热,这时俱已换做毁骨噬身的冰寒,寒热相冲让我的脑子有片刻的空白,接着眼前轩的身影扭曲起来,似狰狞似冷笑地向我逼近过来,他手中闪着迫人寒光的正是--仪王从不曾离身的泣血宝剑!我愣在当场,只呆滞看着轩越来越近的面容,动弹不得。
我怔然看着逼近的剑芒,想着若是能这样死去倒好了。谁料临到面前,那剑光却忽然一顿,竟生生停住,继而如天光消逝般笔直隐入土中,眼前轩痛苦地捂住左胸,硬生生勒住马十分痛苦地弯下腰去,脸色变得惨白,无数次在梦中萦绕的低沉声音听来痛苦非常,他断断续续地只说出几个字:"慕清,你............"我被眼前景象吓住,这究竟是怎么了?
不料身后塞莫尔声音洪亮如钟:"敌方主将已被制住,兵士们且全力拿下!"我错愕,立即上前想要扶住轩,却不料涟闪着青寒光芒的刀锋已向我挥来,我偏身躲过后他已把轩带至自己马上,奋力斩开不断围上来的士兵,劈开条血路带着轩狂奔逃去。临去时他看了我一眼,恨道:"混帐!居然对轩王也下这般毒手。我却是料错了,你这个冷血无情的畜生!"
我听了他的话心里却是翻涌,轩到底怎么了--一时气急,胸中翻涌着的一口气再压不住,吐了出来才发现赫然满手赤红!随着这口吐出的鲜血,鬼羽箭的效用似乎又活跃起来,周围哪里是什么战场,分明是一片赤红的血色炼狱。我站在齐膝深的血红中,正不断被向下拉拽,随着身子一点点浸入血中,绝望的寒冷也一点点包围住我,那寒冷似钻入骨髓侵入血脉,一点点瓦解着身体内部;所有的热量都离远而去,所有的颜色都消逝而去,只有这鲜红占有般渲染了天地,冰冷的血红,刺骨的血红,绝望的血红,我也将要溶在这血红中,永世不得超生--
只是为何,这意识还未曾消逝去?我还能清楚地看到塞莫尔的大军已然若得胜般奋力厮杀着,满是志得意满的神情;我还能清楚地看到轩手下得力将领为了掩护他的离去而将身体永远留在了这冰冷的边疆;我还清楚地记得轩痛苦的脸色和涟愤恨不屑的神情;清楚记得塞莫尔那愉悦却冷酷的笑......
"此次全凭我主英明果断,才能得如此战果。主上英明!"军师一如既往清越的声音,不急不徐,缓慢中透出一丝宁静。塞莫尔出声狂笑,然后忽然停住盯住军师:"怎么了?今天来跟我说这些阿谀奉承之言。"军师神色一缓,微微一笑:"此次我军损兵两万,绝非小数。"塞莫尔沉默片刻,问道:"敌方却是如何?""主要兵力被打击颇大,眼下只能守无法再攻。""这便对了。......军师难道不明白我的意图么?"塞莫尔不轻易出现的笑容中,总是含着太多内容,军师眼神微微一黯,不再说话。
"圣使以为如何?"塞莫尔却踱来我身前居高临下看住我。
我只冷笑,这难道还需要我回答么,他是等着看我的什么笑话才满意?塞莫尔却只沉默盯住我,若有所思,许久后他长出口气:"其实不必想太多,我国主要战力还在,这就行了。一将功成万骨枯,而况国乎?不必为逝者感怀过多,重要的是现在......"我不忿开口:"这绝非感怀伤事,用如此多的人命来做抵偿,你想得到的到底是什么?""天上地下,唯一国矣。"他慢悠悠甚至有些神色迷离地说。我连连摇头,这简直疯狂,难道说,为了达到这样的目的,多少人命也只不过是阶梯?可知每人都有家室亲者,从军乃是为保家卫国,绝不是为了纳命来做帝国的血肉之基啊,此等做法也着实太过不念人命了!
"今日到此为止,你等辛苦了,休息去吧。"我本还想说什么,塞莫尔却已开口如此道,神色是不为所动的,甚至有些倦怠。我心里顿时冷绝,他从始至终都未曾把这一切当作需要考虑之事。我转头去看军师,却不料军师只对塞莫尔淡淡行了个礼,直起身来时眼神虽甚是复杂,但嘴唇动了几下,到底没说什么,徒然转身而去。
我看着军师掠袖而去,心道如今是不能有人再说上句阻止的话了。自己尚受人影响控制,根本无法尽全力,但自塞莫尔与军师在这战场上一同出现,我便隐约发觉这二人之间情谊绝非简单君臣,比那更为深厚,也更为深沉。我本想着军师或能出言劝阻一下,但现下军师并无他言,我又以如何身份去再做无用言语?
接连数日,俱是平静。对方军中没有任何消息传出,塞莫尔也没有令再战,双方处于一种险恶诡异的平静中,似若有任何风吹草动,便又会大动干戈。
我身上的伤说来奇异,经过那日夹杂诅咒一同发作之后,倒是没有再现,一连数日仿佛比之以前倒好了,这很是不正常。在璇玑中时,便知晓这鬼羽箭一旦中了便几近无救,因为那可做为解药与之相生相克的物事几乎未曾于世上出现过,只在古籍上记载鬼羽箭的同时稍稍提及。只因这鬼羽箭百年来也只有蓝总管制了出来,也未曾使用过,所以这古籍上载的解术到底有无用处、如何使用、有何禁忌,通通一无所知;更何况那东西根本是无处可寻。
我心中只剩淡然,事情已是这般,我也不想再做无谓打算。只盼手中圣主交予我的透明球快些变色,我也好快些完成自己所允之诺。想到圣主,心里又泛出些怪异感觉来。只因前些日子一直处于紧张状态,心中无暇他顾,现下忽然平静下来,越发觉得怪异。这些时日我梦中开始断续出现些仿若记忆又陌生非常的片段:从未到过却仿佛亲近的地方;从未相识却感觉熟悉的人,说着我不甚明白的话语;反复出现一朵于晨曦中微微盛开的莲,有天光笼罩......难道是前世?但我却没有任何要想起什么来的征兆,只是直觉的知道这该和圣主有关系,至于是如何关系如何真相,一概未知。
"请圣使立刻到中军帐。"我的思考被忽然打断,只觉怪异,难道出什么事了?再者,不是有主持大局的人在么,叫我去做甚?掀帐帘走出去,看到的不是一般传令士兵却是梵洌手下之人,心中顿生疑惑。
来至中军,发觉有异,周围全是梵洌手下兵士,平日里守卫都已被替掉,一个个都是严阵以待的模样。莫不是,出了什么事?走了进去,发觉气氛是古怪的平静,斯睦傅戍都在,此外还有军师和梵洌。塞莫尔坐于正中面无异色,仍是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斯睦、傅戍只低头各自看着面前地图;军师脸色甚是苍白,呼吸似是刚刚平顺下来,一双眼睛只盯着空中虚无处,左手却是握拳、指节苍白;梵洌年轻气盛的脸上是不满神色,气愤不甘地看着塞莫尔,但却不敢擅自开口。
这是什么状况?发生了什么?更重要的是,让我来此做甚?我嘴角忽然滑过一丝冷笑,或是,内乱了?不及我有更多猜测,塞莫尔忽然开口:"斯睦、傅戍,你等明日即照我所说去做,可明白?"不等那二人点头称诺,军师忽然大声道:"主上切不可一意孤行。"言语中颇有决绝意味。我很是惊讶,军师从来都是平静自若,一切尽在掌握的模样,这般失态还从未见过。梵洌也仿似下了决心般缓慢沉重开口:"梵洌,恐难以遵从。"嗯?塞莫尔做了什么决定竟会让军师和梵洌这般忠心之人顶着死罪不从?"这是在做什么?"塞莫尔微微挑起眉,慢悠悠、刻意拖长的声音听来只觉阴冷。
军师抬起的眼中闪过一瞬光芒,眉梢轻轻一抖,长出口气道:"主上曾说过此生夙愿乃是拿下中原、面南而居,不完成此愿毕生难终。想那时是如何意气风发豪情万丈,携万世光彩而不可一世!我等也是为了如此的夙愿、为了跟从如此的主君而一直至今。但臣下却不明为何时至今日,主上会做如此决定?势已至此,断无再回头的必要......"他深深吸口气,放弃了什么般续道:"敢问主上,如此却是如何面对先祖列宗?"我心中暗惊,军师竟说出如此话来,是不要命了么?果然塞莫尔听了这话神色蓦地沉下,一脸阴沉地盯住军师,许久没有言语。一旁的梵洌刚开始似也被吓住,但随后也深深呼吸一下,垂首开口:"我意--与军师同。"
我看着塞莫尔,发觉他脸色比任何时候都更为阴冷决断,眼中光芒阴晴不定,紧紧抿住的唇线隐隐现出一丝残忍来。军师则毫不畏惧地直视他,神态中有不顾一切的决意坚持,不知怎么,我看着竟觉透出股绝望来。
"军师你,是忘了这是哪儿了么?还是想重蹈覆辙?"塞莫尔的话听起来没头没尾,军师听了却是神色一震,眼神中掩不住的痛苦翻涌出来,"我的决定,你最好还是遵从。......这已不是从前了,军师。"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塞莫尔对军师说话的神态口气,已经远远不是主君对臣下说话的样子。后边这一句说得极轻神色却极狠烈,想必除了军师无人能听见。我只是因为站得离军师最近而耳力又敏锐,所以才听了进去,但却听得不知甚解。
军师神色似是纷乱也似镇定,隔了会儿只听他干涩道:"......臣下冒犯了。"说罢退下站到一旁梵洌身后,垂首不语。
塞莫尔看了眼军师,转过头向着斯睦等人,口气威严:"明日一早你等便起程,不得有误。"斯睦、傅戍忙得令退下,半点不耽误。我虽然觉得情况怪异且完全不明发生了何事,但更奇怪的是,到底叫我来所为何事?塞莫尔仿佛这时才发现我,眼神一闪:"圣使来了么。圣使原对中原甚为熟悉,且来看看这月山十九州如何?"我很是诧异,这月山十九州和他有何关系?一边移步上前。
"这十九州,此后便是我国领地,圣使看这可算是富庶之地?"什么?月山十九州俱归塞外王庭所有?这怎么、仪王怎么可能......
再见军师,他已然恢复那般谦和清明,眉宇间平静自若,重又是那仿佛万千风雨全不放在眼里的安然,前日里那般异常的失态已再难寻见踪影,见到时我脸上是惯例的无法看出深浅的微笑。此时斯睦和傅戍已领了部分兵士回还,但驻在原地的兵士也还为数不少,毕竟塞莫尔还在此处。我浅浅一笑,道:"军师今日看来气色不错。"他轻轻笑开:"有劳圣使担心,臣下愧不敢当。"看来他已恢复如初。我仔细看他神色,续道:"斯睦将军已然回还,不知军师做何打算?"他眼神转向天边,朝日初升,天际一丝金线现出夺人瑰丽,他唇角闪出个意味不明的笑,缓慢道:"万事皆有可能,圣使以为呢?"我只微笑盯着他,并不言语。他见状仿佛愉悦非常,唇角笑意渐深,朝我轻轻摇了摇头,接着转身离开。那举步而去的身影映在初升朝阳中,竟是别样的夺目动人。
过了一日,塞莫尔于卯时宣布大军班师回还,所有兵士随即都忙碌起来。这般忙碌之时我本无暇他顾,但行至军师帐前时却惊讶发觉此处竟颇为宁静,完全不见有人在收拾行装。我疑惑之下掀帐看去,军师竟是不在的!问守卫之人,只道是军师从早上出去之后便没有再回来,我心里泛过一阵不祥,军师此时莫非,失踪了......?!
我来到塞莫尔帐外,兵士通报后进入,看到他是一副安定神色,完全不见异样。我心里暗道,莫非军师早些时候并不是来此?"立时便回还么?月山十九州或要派人留守?"我问,塞莫尔抬眼看了看我,重又低下视线:"圣使莫非想留在此地不成?"语气很是悠闲。我唇角轻笑:"你会放我于此地不成?"塞莫尔闻言站起身来,左右看了看我,"何事而来?现下该很忙才是。"终于问到点子上了么?"可知军师在何处?"我正视他。他脸色忽地一暗,语气阴沉:"军师?"隔了半晌才冷冷道:"......不知。"我心里暗道,军师和塞莫尔到底是何关系?提起军师几不在人前露出情绪的塞莫尔竟也会现出这般隐约的不奈和不愿提及的压抑来。
"如此,我去寻他吧。"
"哦?难得圣使如此上心呢。"他语带讽刺,冷冷一笑,接着正色:"军师该自有分寸,不需别人操心吧。"
我虽知此话很对,但心里一阵比一阵更为强烈的不安令我无法打消这个念头,"既是如此,我便前去提醒军师早日起程,以免贻误军机,尚还要清理战场吧。"塞莫尔听后神色复杂,眼神闪烁不定地仿佛盯着我又像是看着我身后的某一处,后渐渐转作清明:"好,你去吧。"说罢回过身不再看我,我在一瞬间觉得那背过去的身影有种放弃了的味道,但,放弃了什么......?
遍眼望去皆是连绵丘陵时,才顿觉个人的渺小,眼界所见俱是相同的单调颜色,倒几乎要忘了此行目的了。举目看四周,回想于地图上看到的周围地况,距此大约十里处应有废弃了的城池残迹,若再寻不着军师,就在那休息罢。
一路行去皆无果,直至愈近那废墟般的城池,仍是半点全无踪迹可寻,我叹口气下马,牵住走了过去。
越走却越发觉不对,地上有隐约可见的纵横杂乱痕迹,像极曾有多人曾于此逗留。但这城池荒废已久,何来人迹?莫非有匪人狂徒藏匿于此?因着远离水源的缘故,自这城池荒废后便连长年行走的商队也不会于此驻留休息,更诓论聚众之徒。
我心下提起戒备,慢慢牵住马行了过去。虽愈往里,地上杂乱痕迹见甚,却始终不见人迹。我心里正疑惑,忽然空中飞掠过一道黑影,迅疾如箭,直冲向前方一处坍塌了半边的墙,我心里一紧,屏息跟上前去。
听到鹰微微扇动翅膀的声音,却久久听不到人言语,我微微皱眉,难道那并非传信?正握紧手中剑准备跨出看个仔细,忽然听到个低哑缓慢的声音:"......流言......善用的话,用处倒也大得很......"我跟着一惊,声音虽已沙哑,语气又是极为倦怠不堪,但那不是军师却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