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厉声说道:"我错了?谁说的!?不是你们说我不配么,我这便证明给你们看我到底配不配!"首座的男子只是轻轻微笑,并不言语。"既然你不说话,便是肯定了我没错。那凭什么囚禁我还要定我的罪,放了我!"男子并不说话,只是那样温和地看着她,那种仿佛宽容世间任何罪过的眼神,让女子渐渐的没了言语。许久,她低下头,片刻之后,她又有些愤恨地别过头去。那男子这时轻轻开口,声音沉稳柔和:"没有人有资格说你不配,你其实不必在意这许多......""什么?不在意?!他死了啊,他死了!难道他们不需要负责?!"男子看着她的眼神有真切的悲哀,那么动容,"他死了,我们会悲哀。可是还要更多的人来承受同样的悲哀,难道是因为这哀痛不够深切?"女子怔怔然,眼里忽然滚落出晶莹泪珠,顿时泣不成声。
男子走下来,我这时看清了他,洁净宽广的额头,明净的双眼,线条柔和的五官,乌木般的长发整齐束于脑后。我忽然有种错觉,似看到了晨曦中接天莲叶映衬下的一朵白莲,漫天的盈人碧绿中,仅仅一朵;那样高洁纯澈,净无暇秽,这世间,仅此一朵。仿佛有天光笼罩着他,恍然生出一种无法正视的谦卑来。我忽然心念飘远,念起那个寂寞如紫莲的人,不知,他怎样了呢。
忽然被拉回了现实,只为那女子满含绝望而又似无限欢喜的眼神,这般矛盾。耳中听到那男子如银子般纯净的声音,"你没有罪,我没有资格定你的罪。你的心,会对你的一切做出裁决。"那女子惨然微笑,站起身,但却在立起的瞬间又软了下去,男子眉眼稍稍一皱,快步上前扶住了她。我觉得很疑惑,并没有感觉到有人动手,这女子莫非......
殿中寂静无声,仿佛可以听到空气轻缓的流动。女子缓缓张开眼,我惊讶地发现那眼里竟满是寂灭,前一刻还愤恨着懊悔着动容着,怎么片刻之间,便已了无生气?男子默不做声,眼里是悲悯,女子却忽然微笑,"不必为我感到悲哀,也不需要怜悯我,终此一生,我无悔。"她气息渐渐消失,安然闭眼。不知怎么,我觉得她走得并不悲哀,相反倒还带着微弱的欢愉,是因为终于解开心结?而让她解开心结的,便是眼前温润如水的男子。
舒儿拉过我,走到男子身前,盈盈拜倒,"舒儿回来了,圣主。"男子看向她的眼睛里有轻柔的爱怜,"舒儿,为何如此大礼?"边说边搀起她,眼里自然地流露出如同见到亲人般的温暖动容,舒儿的语气中有难掩的兴奋,却仍是刻意地控制着,"舒儿找到圣物了!圣主!"那人平静的眼里意外地出现了一丝涟漪,渐渐化开,有种我难以理解的崇敬隐约出现。不待我有任何动作,舒儿便转向我:"就是这位苏慕清公子带着。"那人转过来的眼让我忽然产生一种想要避开的冲动,我不愿意曾经有过黑暗的自己就此出现在他眼前,一种忽如其来的谦卑。但多年来的训练让我没有移开眼,不管是否是对决的双方,绝不能自己先现出弱来。我微笑,从容看去,"在下苏慕清。"男子轻轻微笑一如高洁的神灵,却丝毫感觉不到不屑,那种想要膜拜的冲动忽然袭来,我极力克制才没有立时跪下。那眼里有波光潋滟,又如同赤子般纯澈,温柔地在空气中荡散开,我渐渐要沉浸其中。舒儿的声音及时拉回了我的思绪:"慕清,能不能把圣物拿出来?"我刹时一愣,既而有些懊恼地转开眼,低头从怀中掏出那玉石样的物件,递了过去。我懊恼自己竟如此轻易的被摄住了心神,是我退步了还是眼前的男子实在是深不可测?
他仔细地看,许久之后,嘴角轻轻拉开柔和线条,"的确是。在此先谢过苏公子。"说罢便要施礼,我一惊之下慌忙扶住他,不知何故,我只觉自己万万受不起眼前之人如此大礼。他直起身来,敛去眼中诸多情绪,神情回复庄严平和,"今日圣物得以回归,除了多谢苏公子,还要感谢上天的恩赐,让我在有生之年能得偿所愿。"殿上众人安静地听着,均对我投以感激不尽的真诚眼神。我顿时有些受宠若惊,我不过是黔驴技穷找到方向便试着走罢了,并非特意为了它而来到此地;再说,我尚怀有自己的目的,怎能受这样真诚的感谢?
"我......"我想要开口,声音却被周围人们抑制不住的欢呼掩盖了。
男子转向我,脸上的笑真诚而动容,"听舒儿说苏公子还有事不解,不知是何事?"
我的心顿时狂跳,这便要知道了?是不是,立刻就要知道了?我努力控制住自己,维持住声音的平和,开口道:"我想知道,据说这圣物上的碧绿线条与某人性命有关,可有这样的说法?"男子微微一怔,既而微笑,"苏公子这是从何听来?"我心里恨恨,萸儿这家伙,果然得来的不是什么可靠消息。我难掩失望,语气有些漫不经心:"没什么,道听途说罢了。"男子似乎微微沉吟,然后沉声开口:"苏公子可愿到内室听我一言?"我诧然抬头,难道还有什么内情?"自当从命。"
入得内室,外边的欢呼喧闹丝毫影响不了这里的静谧安详。清俊男子并没有坐下,手指仿佛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圣物,缓慢地在室内踱步,我只静静立着,没有多言。许久,他停了下来,轻轻叹出口气,望着窗外深深浅浅的绿色,开口道:"苏公子可否把实情一一告知?"他没有转过身,语气是未见过的幽幽谓叹。我默然不语,心里思量,为何他的反应会和在外面相差这么大?这圣物,到底藏着怎样的秘密?
他转过身,看着我的眼神里有一丝无奈叹息:"不能吗,那便罢了。也不能强人所难。"眼里有明显的失望,看得我忽然不忍,"这是朋友暂存在苏某手中之物,其他的,我也不清楚。"他闻言定定地看着我,眼神幽然不可测,片刻之后复又开口:"是苏公子心念惦记之人吧。"我一惊之下反倒没了言语,他,如何得知?难道是我自己的表现过于明显?他却轻轻扯出个笑容,"苏公子不必多想,我什么也不知道,只是单从这圣物推断出来的。"我诧异地盯着那墨黑色的东西,竟有这般神奇?
"这不仅是我一族的圣物,更是厉蛊的一种。因为过于险恶,所以极少使用。"他不再看我,兀自说道,"我原以为是苏公子所有之物,但苏公子既然说是替人暂存之物,便只有这一个解释。"我更为疑惑,这有什么关联?"所谓厉蛊,便是适用的对象十分唯一,稍有不慎便会被蛊反噬,十分凶险。若苏公子手中有与之对应的白玉,身体无恙还可以解释,但这白玉是在我手中,苏公子手中定然没有,"他边说边从怀中掏出一块同样大小的盈润白玉,通体柔润泛着盈盈白光,与那块墨黑色的玉石相映熠熠生辉。"但我看苏公子身体尚安,并无什么异样,所以苏公子和受此蛊之人定然有生死盟誓,此生绝不离弃。所以即便持有此玉而非直接受蛊之人,也能身体无恙,否则,必于三日内毙命。"我呆住,那句"此生绝不离弃"在我脑中轰然炸开,轩,你现在何处?我们如此又怎能算做是,不离不弃?
我忽然醒悟过来,冲到他面前激动起来:"那我还活着,便是他也还活着了?"清俊男子忽然微笑,如清泉盈然,"自当如此。"我心里骤然一松,虽然一直抱着这样的希望也一直这样强迫自己相信着,但是从眼前人口中得到肯定,却是着实地放下心来。再不及想其他,更多的疑问冲口而出:"那他现在如何?在何处?我怎样才能找到他?"眼前的男子只轻轻摇头,微笑里有不可察觉的遗憾,"恕我不知。抱歉,让苏公子失望了。"我一时怔然,茫然不知所措。原以为凭着这墨玉可以得知轩的情况,能让我找到下一步的走向,也许还可以再见到他,也许......如今看来,是我抱持着过多希望了。犹如看到黑暗之中偶然闪现亮光,追过去时,却发现是比原来更深的黑暗,更冰冷的孤寂。
只觉胸口窒闷不已,想要发泄却无处可去,心里甚苦。我只看着地面发呆,脑中一片空白,恍惚中似有温和声音传来:"苏公子,苏公子......"我猛然醒过来,歉意地笑笑,却无力:"抱歉,我失态了。"眼前的男子却轻轻摇头,"苏公子的心情我可以理解。我所能知道的只是,你二人如今已生死相连,所以暂时不必有性命之忧。只是这具体方位如何,我实在是无能为力。"我疲惫地摇摇头,我有什么能责怪其他人的呢,一切都只怪我自己。"不过如若不出差错的话,你二人必能很快重逢,"我一听之下,惊喜浮上心头,但却又立刻怀疑起来,这可只是在劝慰我?"此话怎讲?"男子面露笑意,面容沉稳,"但凡互相牵挂的两人,其实互相之间存在着强大的吸引力,你二人又和这墨玉有关,借着它的先天灵性,应该会很快再次相遇才是。"我默然,其实不愿意自己再存有什么奢望,但是听了这样的话,我心里还是不自觉地生出了希望。
"苏公子现下有何打算?"
"尚未有任何打算。"我的确毫无头绪,知道了轩还活着固然是件值得高兴的事,但却无法得知他在何处,也无法找到大略的方向,我心下其实沮丧不已。需要时间来细细思量,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先不论苏公子做何打算,我有一事相求。"声音十分诚恳。
"请说。"眼前的清俊男子,有令人信服并愿意亲近的能力。
"我族圣物全凭了苏公子才得以回归,明日的大典之上,可否请苏公子于众人之前亲手将它交予国君?"我略微沉吟,随后点头。因料想这并无甚太大关系,不过仪式而已。左右思量,片刻后我还是问出了口:"我想知道,为何此物会被如此看重?"男子微露惊诧,复又微笑,"难道苏公子并不知晓么?这墨玉白玉若集齐,依我族流传下来的说法,便能使所在之地兴旺。若有国君,则能称王天下;若无国君,则能使族人过上和顺丰美的生活。"我心中暗叹,这不过是传说,难道竟当真了么?他顿了顿,接下去道:"不过已是很久之前的传说了,百年以来,两物再没重聚过。今日虽得以集齐,但我也只想把它作为象征用以安定民心。天下何人为王,兵士和贤臣更为重要,区区两块玉石,力量着实有限得很。"我惊讶于他竟能有如此务实的想法,但若只是象征,为何......"苏公子一定不解,为何明明只是象征,却仍要大张旗鼓地进行所谓庆典。"他微微偏过头,光线罩住他半边脸,显出一种迷幻的光彩来。"大家对于生活的要求其实很简单,只要安定、平和便足矣,但即便只是如此微小的愿望,很多时候也难以达到。难免会有怀疑不安之时,也会难过悲哀,只凭一己之力,在天命难测的世间,恐难以为继;如若有偶像能予以寄托,便能生出无尽的信心和勇气,使我们能安然面对一切。人世间的情爱,便是把感情和身心全数寄托于对方身上,由此生出无限勇气,往往能达到自己从不敢想象的地步。"他转过来,背着光,看不清表情,只觉他周身笼罩在一片朦胧又耀眼的光芒中,"我纵然能不顾红尘中事,但我也有我的职责。让我的族人以最为坚定幸福的姿态生活着,我才能安心。"我忽然发现他的脸上现出一种神灵般的庄严并隐约透出柔和的光芒,这绝不是个人的错觉所致,这是真真切切的神灵才有的安详宽容和顾世悯人的慈悲。我一时愣住,难道眼前的男子并非尘世中人......?
失神的片刻,那光芒便已隐去,但男子眉宇间仍是那般的清明澈净。他淡然微笑,"苏公子怎么了?"我忽然喉间哽住,"你......""舒儿没跟苏公子说过?我的灵魂是在不断转世的,并不会消亡。所有的过往,我都知道。"
我一下激动起来:"那为何不告诉我轩的下落?如果你真如自己所说,你明明有这样的能力。"他摇头,缓慢而坚决:"此事并非我知而不言,他的命数过于奇异难测,我无法得知。恕我说一句,他的命运和苏公子你密切相关,你的决定或举动,也许会改变他原有的轨迹。"他停一停,仿佛在犹豫什么,片刻思量之后还是开口:"我原并不想说,苏公子你近日,恐会有大的变故会发生。"我一下愣住,这,这算什么?未卜先知?他到底知道什么?轩的命运会被我改变?!这又是如何说法!
我一时难以理出头绪,脑中混乱不堪,只听得他的声音传来:"暂时也不必想太多,苏公子。如果有可能的话,过完明天我们再谈吧。"我只浑浑然点头,没半点招架之力。与舒儿回到塞莫尔的府上,我渐觉头痛欲裂,昏昏然倒头睡去。
第十章 变故
次日醒来,精神已然恢复,头脑不再昏沉如昨。抬眼看去,天色阴沉昏暗,今日是大典举行之日,这样的天气,是否视为不祥?
既已醒转,便再难入睡。我起身,推开原本只开了条缝的窗子,阴郁的天光投射进来,这塞外的苍凉雄浑刹那间充斥心胸,似有悲愤凄凉蔓延在天地之间。忽然间觉得自身无限渺小,纵世事如何变迁,这天地是惯常如初。沉默不语,是否才是最好的选择?
天色渐亮,有下人送上华服说是今日大典上穿的,我坚持拒绝,执意穿自己的衣服。一个管家摸样的人过来好言相劝,我只微笑摇头,相持许久最终他也只得默然退下。我向来不喜这种东西,荣华富贵或是华衣锦服,都不过如此。今日不过是个形式将墨玉交还,这般装束大可不必。
已是起程时候,我随着领路的下人向着举行大典的地方走去。不久来到个空旷宽大的场地,我原以为是在室内,看来还是料错。此地虽大,但今日不同平常,现下早已站满了众多民众,想是身在王都的人都想要来看他们所崇敬的"圣物"回归的场景。塞莫尔身着金色衣袍立于正中,我不禁一怔,怎么是他?不是国君么?转而看向一旁,那被称为"圣主"的男子也早已到场,全身是洁净纯澈的白色,更衬出他飘然卓世的气质。我快步走过去,微微皱眉正要发问,他却先一步开口,温和沉稳的声音令我的情绪安定不少:"苏公子,今日看来气色不错。这是我族圣物,稍后就有劳苏公子。"立于一旁之人手中托盘朝前一送,我看到那熟悉的墨色玉石,但是一看之下,立刻觉出不同来。以往我带着它时,时常觉得有徐徐暖意间或流出,虽然不是暖玉,但绝谈不上冰冷。如今乍一看到,却觉得有寒意似乎要穿破那表面逼人而来,锐利而诡异。我抬手状似不经意拂过,的确有寒意渗出,着实诡异。暂且不管这个,塞莫尔为何在此?不知何故,我不喜欢和这个人有过多接触,他给人的感觉过于危险,深沉难测。
"国君今日不适,所以由皇子代行。苏公子怎么了?"圣主温和的声音不觉有任何异常。
我心神一震,代行?看塞莫尔神色,怕是远远不止如此。不及多想,大典便已开始。一个礼官样子的人主持一切,祈福,颂念,行礼,一番工夫下来,天空渐渐亮了起来。塞莫尔走至中央,人们纷纷低下头,虽然这里对待皇族并不似中原那般敬畏崇拜,但对于圣物这传说中的事物,仍不免怀着一丝对未知的畏惧。这时候,皇族的身份对于人们来说也许意味着一种能借以依靠的事物。
塞莫尔开口,声音是自然而然的庄严持重:"今日圣物得以回归,乃我国幸事。自此,我们定能顺天之圣意,一现夙愿。"说完微微回头示意,立刻有人上前低声对我说:"烦请公子将圣物交予殿下。"我接过墨玉之际不自觉地抬眼向圣主的方向看去,他正微笑看着我,轻轻点头。我放下心来,坦然接过,往中央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