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觉得安德烈在对我笑,笑得那麽灿烂,笑得我不忍心说出真相。
他跟队医说了什麽,然後过来扶我回房间,我只是听任他带著我,一步一步,尽管很艰难的,却最终到达了终点。
我坐在床上,安德烈小心的替我取下绷带,审视著脚踝的红肿,然後用手在几个地方小心按了几下对我示意兴的看看,我笑著摇摇头。於是他一脸放心的拿来药水喷了上去,用手轻轻按摩,轻松的说:"看来只是瞬间性的,不会有太大问题。"
我点了点头。
他又笑道:"你看我们都久病成医了。"
我只是勉强的附和著笑笑,没有接话。
他熟练的帮我揉著,直到酒精的热度传递到这个脚脖子都热热的,连带我的身体也有些热了起来。
他站起来,单手支在我身旁,靠近我,我已经可以感到他的吐息,离我那麽近。
他的眼睛还是那麽漂亮,湛蓝的不带一点杂质。
我突然害怕起来,伸手推开他。
"我还......"
他有些僵硬的站起身,几乎看不出表情的说:"我知道了,对不起。"
他的脸笼罩在阴影里,那麽捉摸不定。
教练把我狠狠骂了一顿,说以後吃的药都要上报,一个都不许拉,然後便欢天喜地的拿著药去找奥组委的人交涉了。
说到底,我究竟还是不被信任的吧。
我苦笑著抱著肩膀,最近的精神有些衰弱。
我要为了一件自己没有做过的事情找借口,然後每个人都要露出体恤的表情说"哦,原来只是这样而已"麽。
看上去一场灾难在一个聪明的应对里消弭於无形。
只是细细看著,有那麽点不一样。
真相在薄薄的纱幕中,拧出遗憾的泪水。
最大的愚蠢是不说,但更糟糕的是说出来。
那个晚上睡得很不安稳,安德烈说你最大的缺点就是想法太多了,什麽事情都要较真,什麽事情都能把你弄得紧张兮兮的,真不知道你这人在大赛里怎麽能这麽稳定。
也许我天生时候时刻把自己绷得紧紧的,这样才能发挥出最佳状态。
所以大家都相信我的胃病很严重。
比赛前夜翻来覆去的做梦,梦到母亲,梦到比赛,梦到那个映著都市风光的湖,湖对面是悬崖,悬崖上闪烁著一点微弱的光芒。我奋力划著船,却无法到达对岸。我的小舟在湖心打转,让我一阵眩晕。
湖水的颜色越发的深沈,沈的几乎要把我吸进去。
那是夜晚的城市,栖居著不祥的生物。
我抑制不住下坠的感觉,心脏猛地下沈,然後挣扎著想要睁开眼,却被什麽东西压的喘不过气来。
整个城市的魅惑在我头顶,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张嘴,却无法呼吸,直到肺部开始疼痛,突然之间光亮挤了进来,肺部渗入了一丝湿润的空气。我终於睁开了眼。
醒来时才半夜3点,外面又响起了绵绵不绝的雨声。
我披上外套,站在落地玻璃前,拉开窗帘,即使是夜里,雨滴仍然看得很清楚,整个城市已经失去了辉煌的灯火,安静的为明日备战
而我却在比赛前夜闹失眠。
清晨的空气里还带著沈甸甸的水分,半夜没睡的我却精神很好,越加的耳聪目明,只是头有些沈重,没有人看得出异样
换上比赛服,觉得身体不像是自己的。
看著一个个的选手在眼前结束他们的奥运之旅,终於也到了我的出场,如雷的掌声让我很是焦躁。
我从来没有试过这麽焦躁的情绪。
我甩甩头发,深吸一口气,踏上冰场的刹那,我知道我已经没有退路。
神志却是异常的清醒,眼前的一切仿佛被锐化了 ── 观众席上每一个人,每一个表情;冰面上每一寸冰,每一条纹理;上空每一盏灯,每一圈光晕......都是如此的清晰。
身体滑翔而出,小号和圆号异常高亢嘹亮的奏起,骑兵出发。
仿佛穿越了几个世纪,在波澜壮阔的前奏里离开现代都市,紧凑的动作紧紧抓住音乐的变化,渐渐的视线开始模糊,悲歌选段里浮现出母亲的形象,我已经忘记了自己在怎样的舞台上演出,只知道这是一个与众不同的时刻,而我在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情绪来演绎。
为什麽骑兵的马蹄声可以如此有力,为什麽加波洛舞曲可以如此欢快,为什麽轻骑兵主题可以如此明亮,为什麽我却抓不住这些,为什麽我只是感到心痛到无法自已......
结束的瞬间,我觉得我完全歪曲了冯?苏佩。
我仿佛听不到观众席上的掌声,机械的致意,失魂落魄的离开。
教练看我的表情无比矛盾,安德烈的表情我看不清楚。
他的身影出现在聚光灯下,直到大屏幕打出他的新节目名称,我才意识到他的表演即将开始。
QUEEN.
Bohemian Rhapsody.
被改编成了弦乐版。
尽管歌曲本身已经足够的古典化,尽管只是音乐版去处了原主场尖厉乖张的演绎,但仍然掩饰不住那奇怪尖锐的音符和愤世嫉俗的本意,安德烈仿佛是来到这个世界上惩罚众人的神,我从未见过如此严酷讽刺的表演,然而却处处透露出交响诗篇的大气。这也许是他之前一直没有透露比赛动作的原因。
没有一个跳跃稍有拖沓,没有一个伸展稍有迟疑,没有一个步伐稍有紊乱。
一片哗然。
不知道众人是感慨於他的取材大胆,还是感慨於接近完美的演绎。
结束的片刻竟然全场寂静。
然後爆发。
我看到评委们困扰的眉头深锁,未来恍若不可见。
很久以後,我才想到,我再也没有机会与他进行如此高峰的对决了。
对於这次理所当然却又充满争议的失败我却感到相当满意。
这便是应该有的结果了。
还没有找到自己的人是配不上这枚奖牌的,还没有走出迷惑的人是配不得这样的人的。
我只是感激上帝给了我们这个最後的舞台。
我不想再困扰了,即使内心某处放不开自己。
有些事情,就让它慢慢过去,也许久而久之结疤了,也许久而久之就消失了。
我已经心满意足。
赛後在休息室里听到多明克和桑科尔的争执,我感到他们是故意让我听到的,而我也没有避开。原来真相,不过是一场恶意的玩笑。
那个曾经在瑞士跟踪拍摄我和安德烈照片的记者入侵了奥组委官网的数据库,更改了我的尿检数据,但是由於和笔录资料不符,很快被查了出来。
然而我交上去的那盒药却成了一个污点,虽然没人能指正些什麽。
多明克坚持相信这一切和我自己的意志无关,但桑科尔却只是冷笑著说:
那个人可以为了胜利而不择手段吧。
我只是在不远处笑著,一切已经成了一团乱麻,无法解开的悖论。
道德和怯懦其实是同一种东西。
教练没有就这件事情追问我什麽,大家都当作不知道,不去提他。
我们生活的心安理得,义无反顾。
一场盛宴就这样结束,等待我们的,也许只是看不到的无所谓的将来。
这之後我因为脚踝伤势恶化而不得不休息了一段时间,我不去看任何赛事的转播或直播。
我只想,暂时的,但是要彻彻底底的,离开这块场地。
在公园散步的时候偶尔会遇到冰迷来索取签名,然後对我说:"你要努力恢复阿!"
其实究竟有没有努力,只有天知道。
然後我想我应该去找些别的事情干干,拍拍广告,听听音乐,看看书。
直到生活几乎成了一潭死水,蒂姆打了电话过来。
劈头就是:"你怎麽一点反映都没有?"
"什麽反映?"我一头雾水。
他急匆匆的在电话里大吼:"你居然还不知道?!"
"我要知道什麽?"我继续不解。
生命里有太多的不解,太多的意外,总是杀的我措手不及。
只有做了自己生活的旁观者,才能摆脱生活的痛苦。
第十一章
曾经最重要的人的消息从别人口中道来显得尤为突兀,他受伤了,不是在冰场上,而是在俄罗斯的某条高速公路上。
该死的消毒药水和酒精的味道在很远的地方就蔓延开来,我自嘲的对著入口处落地玻璃门里映出的模糊的自己笑了笑,最近和医院这样东西实在是太有缘了麽。
病房不难找,只是在门口我有些迟疑。
半握拳,以指中关节轻叩三声,脚步声的靠近让我莫名的心跳加速,然後是把手旋转拧开的声音,蒂姆的脸赫然出现在眼前。
他的眼窝陷得很深,仿佛是好几天没有睡好觉的样子,我的视线忍不住从他脸部飘开,直直的冲向病床,病床上那个熟悉的笑脸对我绽放,他挥挥手,那样轻松的笑著跟我打招呼:
"好久不见,朱利安。"
我张了张嘴唇,蒂姆侧身,伸手在我背上推了一把,我有些踉跄的走到他床边,我看到他的脚上的石膏,然後以几乎事不关己的漠然的声音问:"脚......怎样了?"
"不知道,可能没办法再跟你争夺金牌了。"他不以为然的口吻让我莫名的有些生气。
蒂姆在门口说:"你们慢慢叙旧,我出去一下。"
门关上,病房里安静的仿佛没有生物。
我回头看了一眼合上的门,有些疑惑:"蒂姆怎麽会在这里?"
他说:"我回国顺便看他的巡演,结果在回来的途中就被那司机给害惨了。"
他笑得如此轻松,仿佛完全没有遗憾和恐慌。
我觉得事情远不止这麽简单,但说不出哪里不对劲,只好说:"好好休息,你会回到冰场的。"
"你也跟我说这麽官方的话。"他撇撇嘴。
我一下子有些惭愧,但仍然倔强的说:"难道我该祝你一辈子躺在这里?"
他叹了一口气,低头说:"你明明知道我要的不是这个。"
我站起身,隔了很久,说:"安德烈,我们回不去了。"
他费力的侧过身伸手拉住我的手,低声说:"对不起......我给你药的事情。"
我看著他,那张年轻的脸上刻了很多不应该在这个年龄有的痕迹,却没有破坏他的英俊,我无奈的说:"不是你的错,是我太天真,你说过我是个恶魔,是我当初不准你退出的,那麽......"
我轻轻拨开他的手,放下。
那麽,我现在放手了。
他淡淡的笑了笑,优雅的不流露一丝一毫情绪,说:"那麽,你便可以走的更远了。"
我绝然的对他点头,然後说:"再见。"
转身离去。
在医院门口遇到蒂姆,他惊讶的对我道:"这麽快......就走?"
"好好照顾他。"我拍拍他的肩,然後离开这该死的白色地狱。
那麽,我已经封死了我前面的路,我已经,无法再向前了。
为什麽他会突然回国,为什麽蒂姆会丢开巡演亲自去照顾他,这一切对我已经不重要了。
为什麽还要来告诉我这一切,我也不想知道。
重返冰场已经对我没有了任何意义,我只是机械的旋转,跳跃,然後在不摔的情况下不明所以的拿下冠军。
我伪装的漠然直到蒂姆亲自来找我得到终结。
"你已经不是当初我要合作的那个朱利安?海耶克了。"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我惨淡的笑著说:"那麽你是来解除合约的麽?"
他坚定的点点头,说:"你无法给我更多的创作灵感,又让合约如何进行下去,违约金我会付的。"
我摇摇头:"不用了,是我的表现违约在先。"
蒂姆突然站起对我吼道:"你知不知道你到底在做什麽?"
我无辜的看著他笑道:"我还在拿冠军,不是麽?"
"不是,你已经输了,输得这麽彻底,连扳回来的心,都没有了!"他纤细的脖子爆出了青筋。
我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是怎样,只是淡然的说:"输或者赢,你觉得对於我还有意义麽?我的对手都不在了,我还要赢什麽。"
蒂姆颓然坐下去,咖啡馆巨大的沙发几乎将他的人淹没,他掠著自己的头发,说:"朱利安,如果你在误会些什麽,我向你保证,我和他之间什麽都没发生过,即使有错,也是我的一厢情愿。"
话既然说到这份儿上,我也不忍心看他这样沮丧,我走到他身边,拍拍他的肩,说:"我不是为了这些,你们有什麽或者没什麽对我都不重要,我和他,已经不可能再开始了。你懂吗?"
蒂姆扶著额头,说:"为什麽会走到这一步呢,你们明明,已经迈过了那麽关卡......"
我摇摇头说:"我们最迈不过的是我们自己。"
人有时候是怎样都无法了解自己的真实想法,有时候却是非常了解,却什麽也做不了。我们在边缘徘徊著,不知道怎样拉近如赫勒斯滂一样宽的距离,火炬已经被雨水浇灭,人心已经冷却。
我害怕那些看不见的真实,一个精神洁癖者和骗子的个人世界已经不在。我只是神的木偶,在不属於自己的舞台上表演,得不到认可。
即使今天的承诺,到了明天是否会变质谁也不知道,不安而彷徨的,等待自己命运的终结。
我参加的比赛越来越少,尽管全俄罗斯都在期待我在下一个四年延续国家的荣耀,但我已经累了,我不知道我能否这样子坚持又一个四年。
报刊上持续追踪报道著安德烈的伤情,腿骨愈合了,能够下冰了,无法跳跃,强度训练,再次受伤、复出在望......我无暇去关心这些报道的真假,他回来的话,我便可以走了吧,离开这个已经没有别人的舞台。
在他受伤的整整一年零三个月後,他的主治医生正式宣布他已经无法再回到冰场。
我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一直在骗自己,直到相信了自己的想象。
那一年的圣诞节很冷,也有一两个朋友来约我出去庆祝,然而均被我拒绝了,我回到训练了多年的旧场地,这里很空旷,很安静,静的仿佛可以听到自己脉搏的声音。我坐在冰场边的台阶上,看著那个熟悉的不能再熟悉场地,每一寸纹理,每一块疤痕,都如此深的烙在我的脑海里,
我想也许我这辈子都回不到那个年少的我了,那个初次踏上这片冰场,雄心壮志的我了。
我躺下来,望著昏暗的天花板,闭上眼睛,那个人意气飞扬的样子出现我脑海中。
他灿烂笑颜的问我:"你是体操运动员麽?"
他鼓励的说:"叫我安德烈......有朝一日超越我。"
他就这样走了出去,走在很遥远的地方,让我用一生的时间去追赶。
然而我却已经没有了追赶他的勇气。
生涩的缺乏技巧的小提琴音响起,恶魔的笑颜在空气里绽放开来。
我突然觉得窒息。
又做噩梦了麽,我睁开眼,苦笑著支撑自己起来,却生生的愣住了。
我想我一定是在做梦。
就像托斯卡纳的阳光一样灼热的音符贯穿了我的身体,然而我却在害怕这样的热情,我不配拥有这麽多的爱。那些美好的回忆在我脑海里飞速的流逝,我抓不住托斯卡纳的拥抱,也抓不住雪地里粘住的吻,更抓不住灯塔前的闪耀,我只是一个懦夫,在彼岸懦弱的观望。
为什麽,为什麽还要这麽执著。
我已经死去了。
我想我的生命已经死去了。
那些冲动和激情死的彻彻底底,怎麽去招惹来的,怎麽也回忆不起来了。
你死去吧死去吧死去吧,不负责任的年少轻狂。
我站起身,对著那个技巧拙劣的小提琴手喊道:"我不想听了,住手!"
音符急转直下,忧郁而宁静,却仍然在坚持著。
我捂住双耳疯狂的喊道:"停下!停下!都是我的错,不要再拉了,都是我的错还不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