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第十五天的时候母亲的脑电波突然发生了变化,我和父亲在这之後的两天两夜都没有合眼。
到最後那条线成为直线,医生绷著脸走出来。
在最後一晚的哭天抢地里,母亲终於还是没有能够醒来。
而我的脑海里一片空白,所有想的只是母亲还没有回答我。
我的爱母亲还没有能够听到吧,失去意识的病人是没有听力的。
她到底有没有听到呢。
只是这样想著,看著一些亲戚们围在她身边,她合眼,脸已经很肿了,但是表情却很安详。
我站得远远地看著,看了很久。
这个拉扯著我长大的人突然之间就这麽不见了。
她到哪里去了,她究竟去哪里了?
葬礼上安德烈一身黑色赶来,我低头什麽也不说。
他说送我回家,我答应了。
下车他习惯的要跟我进去,我停住脚步,背对著他,一字一句的说。
安德烈,有些话,你要听清楚。
他说好,我听著。
我说,接下来你要走的路一直向前,你要走进这间门,但是你将不会面对你的情人朱利安?海耶克,而是你的竞争对手和朋友。
如果你不想做这个普通朋友的话,就请不要再跟上来了。
不管你怎麽说,我只想告诉你我是个十足的洁癖,我没有办法忍受自己和你在一起的愧疚,我觉得母亲会在天空看著我们而流泪,想到这个,我就觉得我无法再和你在一起。
他在我身後站了很久,然後拿出什麽东西往我面前一扔,转身开车离去。
阳光底下,一把银色的钥匙反射出灼眼的光芒。
我弯腰拾起它的时候感觉手指被烫伤一般的刺痛。我们之间仅剩下了对手这唯一的羁绊了。
那个秋天我同时失去了最爱我的人和我最爱的人。
再次回到冰场上已经是一个月以後,我与他的冠军争夺战愈演愈烈,无数次擦身而过的漠视和赛场的灼热竞争让彼此不和的传言日嚣尘上。名古屋站时主办方将我们安排在同一排上等待最终排名,对著镜头他给观众飞吻和微笑,就像是天生的明星,而我却紧张的双手合握,虽然经历了无数次这样的等待。
这样一次又一次的,不再享受夺冠的喜悦。
即时在轻骑兵序曲那样激昂的旋律和节奏里,我却品出了悲哀的味道。
短暂的假期之後迎来了四年一次的冰雪盛会,整装待发的俄罗斯队雄心勃勃,也许我们天生是为冰雪而生的。
我也在努力寻求突破,花样滑冰运动员到了我这个程度,已经很难再有什麽提升空间了,唯一需要做的只是寻求艺术表现上的突破,以及保证稳定的发挥。
虽然仍然爱著冰上飞翔的感觉,但是却已经因为待的太久,想要远离一段时间了。
曾经跟安德烈说,如果拿到这唯一缺少的金牌的话,我们就退役吧。
他笑著刮我鼻子骂道你这笨蛋金牌只有一枚阿剩下一个人只能再等四年再休息了。他还说他比我大应该让他先拿了去。
这些对话就好像还在耳边回响,在昨天那麽近的发生著一般,却在遥远的遥远封存。
在去机场的大巴上避免不了的相见,我们互相点了点头,我径自走到最後一排,他在第一排。
我一直相信车尾和车首所能看到的风景不一样。
每次坐在驾驶座边上的位置,感觉前面道路都是由我劈开,不由自主的害怕,生怕遇到崎岖和险阻,而在车後座的时候,那种迎面扑来的情景就会弱化很多,於是也不会感到太过窒息。
我也害怕电影里快速深入的镜头,仿佛所有的景物一下子冲到了你面前,仿佛有人用力抓住我的心脏一般。
安德烈曾经笑问我那你在冰场上怎麽办?只有你一个人,没有谁能帮你挡住快速滑行时扑过来的世界。
我不以为然。
冰场是一个单调到恰到好处的地方,只有在那里,我才能克服这种对於速度的恐惧。
我在最後一排偷偷看著前面的动静,穿过其他队员和教练们的身影,我看到他的发丝轻轻颤动。他把一头金发染成了姜黄带些褐色,发梢似乎电卷了些许,刹那间感觉仿佛他就是美国人,如此的肆意自然。
他不时回头和後座的队友说笑,我慌忙低下头装作睡觉,我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麽,只觉得自己实在幼稚的可笑。
飞机上到了夜晚遇到了暴风雨,闪电就在我们身边划过,我看著窗外的的狂乱发呆,仿佛事不关己,只是颠簸的有些离谱,不停重复刹那失重的感觉让我的胃有些难受。
突然间遮罩板被拉了下来,我回头,差点撞上那只关窗板的手臂,他就这样大剌剌的坐下来,坐在我边上的空位上,对我微笑,仿佛我们只是一起合作的队友般友好。
我有些困惑,等待他出声。
他却只是回过头插上耳机,翻阅杂志。
他的肩膀抵著我的肩膀,飞机颠簸的时候发出轻微的衣物摩擦声。
除此之外满世界只剩下闪电和雨的交响乐。
过了一会儿,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支笔,在杂志空白处写了什麽,递给我。
我接过,纤细的黑色钢笔留下未干的字迹。
"你还好麽?"
我从他手中拿过笔,指尖不可避免的擦过他的手背,我握著笔,指尖感受到的却不是钢笔应有的质感。
"不错。你呢?"
"不比你差, 应该。"
"你到底过来做什麽?"
"和你争夺冠军阿。 还有......我想你说的对。"
"?"我不解的画下巨大的问号。
"我想我们还是可以做普通朋友。"
我有些不安,然而不知道这种不安源自何处。
不安中交杂著激动。
自由女神像的火炬盛满了泪水,雨从我们踏上这片土地起就没有停止过。
我的房间在32层,闪电越发的强烈,雨水冲刷著这个世界,仿佛要把灯火辉煌的夜市浇灭。
我躺在被窝里,柔软的被褥覆盖著我的身体,我却觉得雨水打在我身上,湿润的危险的感觉。
那晚的梦十分奇特。
我一个人坐在湖中心的小舟上,随波浪起伏,不时有水花溅在我身上,我低头望向宽阔的湖面,却看到湖底映出这座城市的夜景,亮处极亮,暗处极暗,深不见底。
时间和空间的交错点,某一刻,在某处,有什麽事情要发生。
这也许是我把《恶魔的笑颜》演绎的最出色的一次,也许真的摒除了那些牵绊和杂念,我才能真正体会当年帕格尼尼大师那种忘我的精神。小提琴的嘶哑声宛如恶魔尖厉的笑声,我对著观众席绽开笑容,接受尖叫和掌声。
别人的我几乎都没有仔细看,直到安德烈的出场。
是近几场里都用过的《塔兰图拉舞曲》,也是经过重新编排的更为现代的版本,他的新发型让他看起来更为时尚和迷人,身姿里融入了古雅的意大利舞蹈,成为奇妙的综合体。
美国观众显然更喜欢这样的干净利落的演绎,布偶密集的被抛下,我突然有种挫败感。
这一次,裁判也选择了他的表现。
到了这种水平,我们已经不论胜负,只有口味的差异了。
第三名起就差了我十几分,摔的摔,倒的倒,我们已经站在离高他们好几倍的尖端。
於是更害怕一落千丈。
在公共休息室里又看到了多明克和桑科尔,那两人的要好很让人疑惑,明明是不同国籍的,性格又差了那麽多,而且是新人中比较出彩的,却偏偏关系好的很,只是桑科尔的性格实在让我有些讨厌,於是能避则避。
从他们身後绕过去在角落的椅子上取下了脚踝上的绷带,这个伤应该是一年多前在瑞士留下的,最近又有些复发,微微有些肿。
那时候自己还是那麽的执著,即使冒天下之大不韪,也无所畏惧。
时间真是可怕的魔鬼,抹去每个人心中最後的棱角,然後将他们狠狠抛弃。
"我很佩服你。"一个很有活力的声音在上方响起,我抬起头,桑科尔就以俯视的角度毫不客气的盯著我。
我只是坐著,微笑著反问道:"是麽,你不是讨厌我这类的麽?"
他俯下身,在我耳边轻声说:"你如果是女人我就要了你。"
话音刚落他腹部就结结实实的挨了一拳,我以同样地姿势在他耳边回道:"我是女人也不会看上你这种的。"说完便要离开。
"呃......等一下,"他却叫住了我,休息室里没有多少人注意这个角落,他说道,"我说佩服你......是认真的,我很想知道你怎样可以做到不失误。"
我笑了,这不过是一个叛逆期的不服输的小孩罢了,我摸摸他的头,指著自己的眼睛说:"好好看著,这是实力,等你练到把冰场当家的时候就会明白了。"
离开前眼角扫到多明克在远处看著我们,一脸迷茫。
我对他挥了挥手,离开了这个房间。
回到卧室却赫然看到安德烈坐在我的床上,对我微笑。
"来示威麽?"我想要换衣服,却突然觉得动不了手。
他用期待表扬的小狗般的眼神望著我说:"来视察队友的状况的......你手上的绷带是?"
我看了看刚从脚踝上拆下来的绷带,不以为然的笑了笑说:"没什麽,旧伤了,反正职业运动员哪个不是伤痕累累的离开战场。"
他仍然不依不饶的追道:"你一向很知道保护自己的,很少受伤阿。"
我有些烦躁,随意把绷带团了团扔在一旁,不知道怎麽回答,只是闷闷的打开衣柜,打算换衣服。
他却一个人继续说了下去:"那时候留下的吧。"
我身体一震,仍然不开口。
"我不想放弃,"他接著说,"就像当年的你一样,是你给我这个信念让我不要放弃的,也是你要我松手,你真的是个恶魔。"
原来我比我自己想象的要保守的多,我以为自己可以不在乎,可是最後最介意的人却是我自己。我心里某个地方一直纠结著,无法松开。
"是的......"我低头,声音颤抖著,"也是我最先引诱了你,我只是......我只是无法......"
他冲上来抱住我,在我耳畔说:"重新开始好吗,我们。"
我低头抵著他的胸膛叹道:"安德烈,给我点时间,求你......我真的没有办法......"
他松开手,眼里有些失望,吸了口气,然後说:"好吧......我给你时间,好好照顾自己。"
他步履沈重的离开我的房间,有一瞬间我想拉住他,但我什麽也做不了,我靠著衣柜慢慢坐下来,盯著那扇被打开又关上了的门发呆。
第二天早上教练来敲我的门,一脸著急,我疑惑的看著他,问他怎麽了,他的皱纹拧到了一起,皱著眉头道:"昨天你赛後尿样检查出来呈阳性。"
我愣住了,惊讶道:"我最近什麽药品都没有服过阿,连感冒药都没有吃过半颗。
他扶著额头叹道:"天晓得,我也这麽跟药检委员会的人说,他们说还会做进一步调查,不管怎样,你先认真比赛。"
我觉得身体有些发凉,那个憧憬了多年的冠军仿佛突然由极近变得极远。
很多时候真相并不能说明一切。
事实是,这是我入行以来从未有过的事。
第十章
所谓的信任......人们可以相信一切事情,只要事情本身足够的不可思议。
我不知道该赞叹王尔德的一针见血,还是否定他的尖酸刻薄,但这个偶像式的传奇人物总是会在他的作品里有意无意的揭露那些人心见不得人的真相。
教练坚持要重新检查,但奥组委方面还没有行动,僵持之下,我却眼看著就要被逐出赛场。
安德烈著急的来找我,问我最近有没有误服什麽药品,我想了很久,仍然没有想到最近有服用药品的历史。
然後他一脸严肃的按著我的肩膀说:"即使没有,我们也只当是有吧。"
"什麽意思?"我不解。
他眼里的狡黠一闪而过,我几乎不曾看到他会流露出这样的神情,然後他得意洋洋的拿出一盒金属包装的药,说:"这是治理胃痛的新品种的药,一个月前才出厂的,你就交上去说你并不知道这个药里含有违禁成分......反正大家都知道你胃一向不太好。"
"可是......"我低头,心里有种莫名的感觉,"可是我并没有......"
"我知道,我相信你。"他抬起我的下巴,看著我的眼睛真切的说,"我比任何人都知道你不会做这种事情,但是事实是我们没有时间了,你必须尽快让奥组委取消对你的指控,现在还只是内部警告,在他们做出决定之前,你必须争取到他们的信任。"
我感到事情的发展有些超乎控制,但又不知道哪里不对。
安德烈的手机响了起来,他看了看来电显示,然後拍拍我的肩膀说:"好了,不说了,我还有事情,你快点跟教练说。"
我茫然的看著他匆忙离开,仿佛一切已经解决。
我紧紧攥著手里的药,脑海一片空白。
我来到练习场,那盒药就躺在我外衣的口袋里,插在口袋里的手摩擦著药盒尖尖的棱角,不知道该怎麽办。
这时候教练走了过来,拍拍我的肩膀说:"怎麽才来,快点训练吧,都跟你说了不要放在心上,我们在和上面交涉了。"
我愣愣的看著教练,说:"你们......上面......会相信我吗?"
教练一脸严肃的看著我说:"我相信,你本来就没有必要服用这些来夺取冠军,更何况花样滑冰又不是靠体力来获胜的项目。我们都相信你的实力,并不需要这些药物。"
"那是不是说......"我欲言又止。
"什麽?"教练耐心的看著我。
"没......没什麽。"我避开教练的眼神,"我去训练了。"
那些没有实力的人,是不是就不会被信任了呢?
到底什麽才是让人信任的条件呢。
我突然很想笑,笑这个世界的可笑。
我把外衣丢在场边的椅子上,踏上冰场,我看到安德烈已经在远处练习了,只是几个必要的跳跃和步伐,看不出他究竟会出怎样的节目。
我沈下气,冰刀慢慢在冰面上留下纤细的白色轨迹,我觉得自己有些无法集中精神。
我不停的看安德烈,期待可以在他的眼里找到些什麽,但是他只是很认真的完成自己的动作,我想要滑过去,却很习惯性的在一个跳跃之後滑去了另外一边,也许是脚下的冰刀不愿意带我到他身边,也许是我的心不愿意,谁知道呢。
我胡思乱想著,眼角扫到身後的别的队员向自己的方向而来,匆忙之间转变了原来的轨迹,右脚踝传来了一阵剧痛让我几乎倒下,幸好已经滑到了场边,我借助左脚的力量顺势滑过去扶住墙壁,整个人因为疼痛蜷缩了起来,教练看到後急忙跑过来问我怎麽了,我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冰面的寒气传上来,让我不禁打了个哆嗦,这时一件外套披在了我身上,那个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朱利安,你怎麽了?"
我挣扎著要站起来,身体却不听使唤的一歪,被他扶住,外衣滑落下来,一阵清晰的声音传出来,是金属落地的声音,清脆,却让我一阵心悸。
我看到教练走过去把外衣捡起来,那银色的外壳露了出来。
"什麽东西?"教练好奇的拿出来,金属外壳反射著练习场上的灯光,刺得我睁不开眼。
不要看......我心里喊著,但却被安德烈急切的呼喊声打断。
"朱利安,你怎麽了?又胃痛了吗?"
胃痛,什麽......我脑子里一片混乱,我知道安德烈在帮我,但内心却剧烈的反抗著。
然後听到教练恍然大悟,不,应该说是欣喜若狂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