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为朕想这样吗?"皇帝怒吼了一声,"你,还有花蕊,都拿这样的语气对朕说话,你们谁又体谅过朕。"
"这江山有一半是朕打下来的,为什么朕不该拥有今天的一切!你们有什么资格这样指责我?我这样厚待你,而你居然用这样的态度回应!你简直和花蕊一样可恶。知道我在乎你,所以就这样傲慢吗?就和你那可恶的母亲一样,她明明知道我深爱她,还要和大哥摆出一副卿卿我我的样子来折磨我,报复我。这个可恶的女人,她根本就没有爱过朕,她一直在利用朕!"
德芳看着眼前这个狂怒的人,抿抿嘴,慢慢站起来,神色平静的说:
"叔父,你错了。我虽然不知道母亲是不是爱父亲,但是我相信她是爱你的。如果她要害父亲和你,只需要死前在父亲怀里说一句:晋王图谋造反,杀人灭口,就足矣。"
皇帝浑身一颤,震惊的看他。
德芳走近皇帝面前,盯着他那充满血丝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说:"可她当时只是说,早知道自己会死在你的箭下。你亲手伤了她,可她直到死前,也不忍心伤你。"
皇帝呆住了,死死的盯着他。然后,突然之间像是被抽去了力气,一下苍老了下去。
德芳走回几案边。倒了一杯茶,端给皇帝:
"皇叔,您还是喝点茶吧。"
皇帝接过茶杯,半晌又轻声问道:
"德芳,那你恨我吗?"
德芳低下头,很久才低声的说:"我已经开始努力忘记了。皇叔你也忘记这些往事吧。大宋的命运,才是您现在该惦记的事。"
皇帝终于离开了。
夜渐渐深沉。琼华园已经安静了。
德芳疲惫的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为什么?命运总是让他把别人看的通透,却让他看不透自己呢?
今日皇帝的到访让他明白,自己也只是一个为求自保而说谎的人。
他本不想回答叔父的问题。
怎么可能不恨他?怎么可能不恨这该死的皇宫大内和充斥其中的权力?如今他已经清楚的明白,大内的富丽堂皇下沉积了多少充满肮脏血腥的阴谋和诡计。什么皇子的责任,什么大宋的前途,为什么他要背负这些痛苦的仇恨活在这里。
这里已经没有属于他的亲情,没有属于他的信任。世界这么大,自己却要在这个地方打滚一生吗?
德芳被这个念头压得要窒息了。
他翻身从床上一跃而起,在黑暗中摸索了几套衣服,拿了纯钧剑和那本诗集,扎成了一个小包裹。
穿戴整齐后,才发现自己居然身无分文。苦笑,只好抄了桌案上的砚台、毛笔几件什物扎成一包,塞进包裹里。看看桌上的王印,犹豫了一下,想到毕竟是块金子,于是最终也还是揣进了怀里。
琼华园里,本来就没有太多下人。入夜之后,只有房间门口有个值夜的宫女,也已经靠着门槛睡着了。德芳心想,果然是个好时机。悄悄的出了房门,来到后花院。
这儿靠墙,有棵很大的洋槐树,分杈极多。
德芳几下爬上去,骑到墙头,墙外就是一条直通南门大街的小巷。他回头看了一眼沉睡中的琼华园,安安静静,只有几盏灯笼在悄悄的对他招手告别。他微笑了一下,转身滑下墙去。
8 出城
东京城的繁华是不分昼夜的。已经深夜,南门大街到甜水巷的一路上依然街灯高挂,有人来来往往。
汴河上来往运卸货物的船只也是川流不息。
德芳走近码头,看见一艘挂了"杭州朱氏"大旗的商船正在上货。穿着同样蓝色短衫的伙计们,正在码头忙着搬货上船。一位四十余岁,掌柜模样的男子在一旁执笔记着账本。
德芳上前向他施礼,"这位先生,请问你们的船,是要往杭州的吗?"
那男子抬头看他,一身素锦长袍夹袄,是极好的料子,马上笑答:"没错,这位小公子有什么事吗?"
"我想问问可不可以搭您的船去杭州。"
"呃..."那男子沉吟了一刻,"可以是可以,只是这一路上的花费..."
德芳立刻明白,从包袱中掏出一只毛笔,递过去:"我身上没有银钱,这个你看能不能充路资?"
那男子有些狐疑的看他一下,不大情愿的接过。刚看一眼,觉得惊讶,随即走到灯光下仔细研究了一番。德芳心下有些好笑,那笔头是小狼毫,但是笔管却是整枝的羊脂白玉雕成。德芳虽然不知到底能值多少银钱,但看那男子的脸色,也能猜到自己可以顺利上船了。
果然,那位先生十分客气的请他上了船。
安排了一间船舱给他,离开时笑的十分客气:"弊姓朱,是这艘货船的掌柜。小公子先就在这里歇歇,船一上满货,马上就会起锚。"
"有劳先生。"
关上舱门,德芳打量了一下这间小屋子。只有一张床,到也干净。看来这船也是经常做这种带客的买卖。
坐在床上,有些快意的想:琼华园的人们什么时候会发现自己不在?不知道皇叔知道自己出走的消息时,脸上会是什么颜色?气死他最好,德芳心里忍不住涌起一种孩子气的快感来。
果然如那朱掌柜所说,没多久,德芳便感觉船身开始移动。心里暗暗的松了口气,只要能顺利的离开东水门,他的逃家计划就大功告成了。躺在床上,胡思乱想间,居然慢慢睡着了。
第二日,德芳被一阵敲门声叫醒,正是昨天朱掌柜的声音:"小公子,起来吃早饭吧。"
德芳第一个念头是兴奋,果然顺利出城了。
他冲到夹板上,太阳刚刚升起。
秋末的阳光洒在波光粼粼的运河上,照着河岸两旁炊烟袅袅的村庄和人家,无限的温暖舒适感迎面而来。
宽阔的运河上,来往的货船都在忙碌着,眼光所到之处都是生机勃勃的一片。风抚在脸上,凉意一阵阵的,可是却让人有说不出的舒畅。
"公子第一次搭船?"身边一个很有磁性的声音响起。
德芳回头看,是个二十多岁的船工伙计,皮肤黑黝黑黝的,细看之下浓眉大眼样子到是比那个朱掌柜顺眼多了。
德芳打量那个伙计,而那个伙计看着德芳也有些愣神。这个男孩子长得也未免太秀气了一点,倒比大部分同龄女孩都漂亮几分。皮肤太白,眼睛太亮,嘴唇太红,也就眉毛还英气一点。
德芳看他眼神,便猜到几分他在想什么,于是懒懒的答道:"是啊。"便不大想再搭理他。
"公子看起来是出身富贵,怎么独自一人深夜上路?"那人却是不依不饶。
德芳心里有些奇怪了。怎么一个船工下人会这么多话,真是热心还是别有什么打算?刚想着,就得到了答案。
就见那朱掌柜一路小跑的来到夹板上,对那船工毕恭毕敬的说:"二公子,刚刚东京分号传消息来了。"说着拿出一个小小的竹筒。
"好。"那位船工接过竹筒,转身向德芳说:"失陪。"
德芳点点头,就算是回礼,心里暗想:故作姿态,怕也是个沽名钓誉之徒。他转身下去船舱,余光瞟见那朱二公子和掌柜在商量着什么,而那朱掌柜正不时的偷偷朝他这个方向看过来。
他心里不由打起了鼓,刚刚听那朱掌柜说是东京的消息,难道...是关于自己的消息。不会是自己的身份暴露了吧。
不可能,皇叔不可能大肆铺张的寻找自己。毕竟是先皇儿子失踪,就算是找,只怕也是暗地的可能性更大。可是看那朱家主仆二人的神色又确实可疑。
下楼这几步,德芳心里就转过了无数念头。若是这朱家主仆真的知晓了什么,那这个朱家商号必然不简单。
心下打定主意,便安心的来到餐桌边。
桌上已经坐了几个人,似乎也都是搭船的客人。一对男女,大约是夫妻,看上去三十岁出头,神情疲惫。而另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却特别引人瞩目。德芳看不清他的模样,因为他正端着大瓷碗,淅沥呼噜的喝着,整个大碗几乎扣到脸上。德芳有些吃惊的看他,他从未见过有人吃饭能发出这么大的响动。
那老人喝完,将碗"呯"的一声放在桌上,抹了抹嘴,就旁若无人的离开了。而那一对夫妻居然也紧随其后。看着他们面前几乎没有动过的碗,里面盛着类似面糊的东西。德芳心里暗想,不会是特别难喝吧。
刚刚端起碗,鼓起勇气要尝一下,那朱掌柜笑的格外灿烂地出现了:"小公子,您怎么能喝这个。昨天你出手那么大方,我们二东家说了要好好招待您。"说着身后来人端出了个托盘,上面放了几样看起来挺精致的糕点,和一碗热气腾腾的粥。
"谢谢。"德芳并不同他客气,端起碗筷吃了起来。糕点和宫中口味相去不远,而那碗不起眼的热粥,居然是用鱼翅炖的。
果然是知道什么了,这么快就端出来这些东西,肯定不是预备给自己的。德芳暗自好笑,大概是做给那位朱二少爷的吧,如今却落进自己的肚子。表面穿的和船工一样,私底下却吃的这么好,果然虚伪的很。
傍晚时分,船到楚州。朱掌柜派人通知说,船要在此停留一个时辰,补上一批货,"各位可以下船,四处看看。"
德芳将剑插在腰上,和众人一道下了船。
再看那朱家主人,也随大家下了船。朱二公子今日倒是穿着一件崭新的湖绿色长袍,大概是要什么人会面吧。德芳暗笑,那衣服颜色倒是衬的朱二公子越发黑黝。正在想,那朱二公子就走到他的近前来,脸带笑意:"小公子没有来过楚州吧?"
"嗯,没来过。"
"要不要随我到城中一游?"
德芳一笑:"不必了,我自己随处逛逛好了。二东家只怕还有事要忙,我就不跟着了。"
朱二公子只好笑答:"那小公子自己当心。"
"多谢。"
德芳转头离开。此时他心里已经有了十分把握,这朱二少肯定是知道了不少。既然如此,就更不必敷衍他了。
此时的楚州城是著名的近海港口城市,商品贸易十分兴旺,甚至吸引着不少大食、新罗等国的海外商人来此贸易。唐时,白居易就曾经赞其为"淮水东南第一州"。而与楚州城近在咫尺的淮阴城,也是"秋灯点点淮阴市,楚客联樯宿淮水"。早就听闻楚州以其繁华而著名,不想今日自己能够身临其境。
虽然东京繁华,可是亲眼看见这淮水之上有如此之多的异国商船;操着各种口音的外族人,在码头和店铺里和宋人讨价还价;人人脸上带着对未来充满希望的神采。这一切,依然还是让德芳觉得大开眼界。
他站到岸边,看着夕阳下忙碌兴旺的码头,心里涌上了强烈的自豪感:十六年的光阴,父亲就让一个战祸连连的国度恢复了生机。
这就是父亲创立的大宋啊!
自己因为厌恶政权倾轧而离开大内。可是如今,他也亲眼看见了政权可以为国家和百姓带来的幸福。
若是父亲看见,自己这样像逃兵一般的溜走,会怎样想。
正在思绪翻腾间,身后突然传来一声低呼:"王爷。"
德芳认得这个声音,他转身看向来人,正是商人打扮的顾祺瑞跪在地上。
"你来得很快啊。"德芳左右看了一下,没有朱家的人。他转身朝一条无人的死胡同走去。
顾祺瑞见状,只好起身跟去。
"你一直跟着我?"德芳的眼睛里闪着寒光。
"不是。清早发现王爷不在园中,小臣十分担心。东京城四门都没有过王爷踪迹,小臣推想王爷大概是走水路。打探过昨夜出城商船,一路快马跟来的。"
"皇叔叫你来的?"
"不是,陛下派的是开封府和其他各地的捕快。小臣没有受到调遣。"
"那你来追我干嘛?"
"王爷,"顾祺瑞跪下道:"小臣受大殿下的大恩,大殿下所命之事,小臣当然要尽心竭力。小臣应该在王爷身边保护您啊。"
"哼!"德芳明亮的眼睛里腾起了一丝怒火:"事到如今,你还敢提我哥哥。本王不拆穿你,你还想当我三岁孩子一样欺骗吗?"
"王爷?"顾祺瑞大惊。
德芳不看他,只冷冷的说:"我问你,父亲晏驾那日,我和母亲刚刚知道噩耗,哥哥就已经进宫,他的消息为什么知道的比别人早?是谁告诉他的?他要闯大庆殿,你明明可以拦住他,为什么却说劝不住?"
顾祺瑞吃惊的看着眼前这个神色凛然的俊秀少年,一阵寒意袭过全身。
"当日我在琼华园,请你教我学剑,那是最后一次试探,哼,你果然拒绝。你还敢说大殿下所命之事,你要尽心竭力?哥哥如此信任你,却根本没有想到,你早就是我皇叔的耳目!"
德芳上前一步,靠近他道:"你敢看着我的眼睛,说你不是吗?"
顾祺瑞抬头看着眼前少年眼里,深深的眼瞳里,除了怒火,还有难以掩饰的悲伤。他慢慢的解下腰中的长剑,举过头顶:
"王爷,你都说对了。小臣确实有负大殿下的信任,王爷您要是不能原谅我,就请您动手吧。"
德芳见他毫不犹豫的认罪,那日哥哥在校场大笑的样子浮现眼前,刺的他心一阵阵的抽痛,他猛的伸手拔出剑。
顾祺瑞跪直身体,看着德芳,眼里含着泪光:"王爷,小臣死的无撼。只是江湖险恶,王爷还是赶快回京吧。"说完低下头,不再说话。
德芳看见他这样甘愿赴死,却不知怎么的,手中剑反而劈不下去。
顾祺瑞等了良久,却只听见"叮当"一声,剑被抛在他身旁。
"你走吧。不要再出现。"德芳说着转身离去。
巷子里只剩了顾祺瑞一人,呆呆的看着身边的剑,待到回头时,身边早已没有人影。
德芳无心再逛,闷闷的回到船上。离开船时间还早,看样子那朱家主仆都还不在,只有几个船工在船头偷空休息,脚边还有没上完的货包。
"嘿,你说今儿这货,怎么这么生沉生沉的,压得老子都喘不过气。"一个船工擦着脸上的汗珠,抱怨着。
"谁知道,说的是鹿茸。可我也没见过这么实沉的鹿茸包。真是死沉。"另一个也附和。
德芳留意看了一眼那几个捆包,确实都很大。他心中有些起疑,于是凑过去问他们几个:"几位师傅,什么时候能上完货啊?"
"哦,差不多了,就这几包。"船工看他客气有礼,人又俊秀,也客气的答道。
"是不是这附近的中药买卖很红火啊?"
"谁说不是,你看这附近的几条船,差不多都是运南北药材的。"船工答完,招呼几个同伴,"赶紧的吧,一会掌柜怕是就要回来了。"
说着,几个人将毛巾垫在肩上,哼哧哼哧的抬起捆包下货舱去了。
甲板上只剩了德芳一人,他来到船舷,仔细的打量船工所指的附近那几艘船,大小和朱家商号的船相差不多,也都是挂着各家商号的旗子,有的已经起锚。再看朱家商号的货船,德芳暗暗的心惊。
朱家商号的船比那几艘船的吃水都要深。
德芳靠在船舷陷入深思,这是怎么回事,一种不大好的感觉浮出脑海。莫非朱家货船运的不是药材,那又为什么要用药材掩饰?可能知道自己的身份,那就是说和京中有密切的联系,而且一定是皇叔身边的近臣。不大像是好事,看来该好好研究一下这条奇怪的船。
回头打算回舱。突然发现那个昨日的白发老头正站在另一边甲板上,死死的盯着他的腰看,小小的眼睛亮的吓人。循着他的眼光,德芳这才发现他看的是纯钧剑!
他急忙想下甲板,结果那老人居然像一阵风一样冲到他身边,然后朝他笑起来,满脸的皱纹笑得跟个核桃似的: